灵与空

有一天，一位朋友到孔见家做客。一进门，他便十分惊讶，这地方怎么如此简陋！房子空空荡荡的几乎可以牧牛，没有许多家庭应当充满的东西。该朋友近来遇到一些麻烦，心境不佳，孔见的状况可能让他感到一点慰藉。后来，他跟别人讲，你看人家孔见，那么穷，但精神却那么富有！

他看到了孔见的精神。

这让我感到疑惑：孔见的精神富有了吗？于是联想到早晨孔见用白开水往肚里送馒头的情景，正如开水没有色彩，馒头是没有馅心的，不像包子有许多别的不同的内容，而此时孔见的心里，除了馒头，什么也没有。于是我觉得，比起孔见的物质来，他的精神可能更贫穷些。而且，他对真正的贫穷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得。

什么是精神的富有？精神怎样才能够发家致富？这是一个值得思省的问题。

富有的含义是多，多种多样，多姿多彩；是充满，没有空隙，没有余地，一点也不空虚。如此下推，精神富有就是精神有多种不同的内容，装进了很多非本己的、原来没有的东西，没留下余地，精神像一座丰收的仓库，收藏着各种作物的果实；精神像一个银行，储蓄着天文数字的货币；精神像一个博物馆，存放着无数历史遗留的古董；精神像一个守财奴、吝啬鬼，从来不舍弃任何东西。说具体一点，就是精神里活动着很多情感和意念，积累着很多知识，有许多欲望在蠢动，有许多情结化解不开；精神向往着美妙的事物，天国乐园，高山之花；精神怀念着过去的时光，缠绵于一场意犹未尽的初恋，懊悔于一次失之交臂的机会，百感交集，波涛汹涌；精神思索着许多问题，这些问题几千年来悬而未决。总之，精神拥挤着很多不同性状、彼此排斥的内容，精神包容着很多非精神的东西；精神一点也不单纯，一点也不空虚；精神充满了喧嚣与骚动，意识之流泥沙俱下。

孔见的精神状态曾经一度是这样的，一肚子的浑水日夜激荡，汹涌澎湃。回想起来，我有脱险的感觉。而坐在我对面的这位朋友，他现在的处境也十分尴尬，他的心中翻腾着酸甜苦辣，冲动着喜怒哀乐，十几年的恩恩怨怨无法结账。比起我目前的状态来，他的精神却是要富裕得多，甚至多到需要分享的程度。他不停地倾诉，急于排泄精神中富余的内容。于是我觉得，富有的精神并不见得比贫穷的精神更好，充实的灵魂并不比空虚的灵魂更妙，抑或，富有的精神就没有多少神性，充实的灵魂就没有多少灵性。

汉语中有个很好的词：空灵。灵性是空的，空则灵，不空则不灵。灵性是空中之花，植根在虚无之中，精神的本质是虚无。萨特也是这么说（当然，萨特的虚无与我们这里所说的不是一回事）。精神中丰富多样的内容，精神中非精神超精神的居有，对于精神是一种限制，一种侵略，一种窒息，不仅缩小精神的深邃的内涵与广袤的外延，而且使精神走向冥顽，成为一块结结实实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