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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贫的精神(10)

赤贫的精神 作者:孔见


如果世界不是实物的总和,不是杂多的集合,在世界之中存在的事物或人,便不是作为千万事物的一种而并列于世界。人在世界之中,意味着与天地万物同化,如坐水月道场,与天地宇宙精神相往来,而不只是千万事物的总和中凑个整数;更不是作为世界之主人君临世界,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万物;更不是被抛掷到无情世界上的天外之来客。人在世界之中更意味着世界在人之中。那个存在于世界和谐秩序中不息地运化着的上帝,就藏身在每一事物的深处。每一个人或事物的内部都有一座庙,奉供一个共同的灵神,并沐浴于同一光辉之中。每一个人或事物都以不同的方式拥有一个共同的世界,或者反过来说,每一个存在物都以不同的方式为世界所拥有,只是我们没有去亲证罢了。通常,我们会囿于自身的感觉极限之内,认为存在就是感觉中显现的现象。就像我们通常只是意识到自心有意识的部分一样,我们看到的世界和自身存在,只是浮在表面的部分,只是牛露出水面的角尖。如果我们执着于这只角,钻进了这个角尖,认定这已是存在的全部,而且除此之外别无真实,那我们将失去整只牛。赫拉克利特说得好:“清醒的人有着一个共同的世界,而睡梦中人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在存在的深处,万物同化的法界,任何事物都丧失了可以倨傲的个体性,也就是说它们的规定性是空的。如果我们将存在显有的部分当成操作的全部,给予它完整的规定,给予它一个独立的自性,等于切断了它存在的根据,把它置于无源之水的境地。当我们将一棵树从土壤里拔出来,说这是一棵树时,这棵树便要枯死了。现在,人皆以个性张扬为人生意义的实现,企图从自身存在的根据中析离出来,显赫一番奇异的风光,这其实是将自己置身于枯萎的田地。

世界上的每一事物,不论多么卑微,都蕴含着整个世界,具有无限的深度,这就是所谓无中之有,空中之妙。在这里,无同时意味着无限。华严大师法藏说得精妙:“一一毛处,各有金狮子。一一毛处狮子,同时顿入一一毛中。一一毛中,皆有无边狮子,又复一一毛,带此无边狮子,还入一毛中。如此重重无尽。”(《华严金狮子章》)“佛一毛孔中,即有一切佛,一切时,乃至一切利益;如一毛孔一切遍法界诸毛孔现,皆亦如是。”(《华严经旨归》)一切不离一,一中有一切,“一一更互相容相摄,各具重重无尽境界也”(《修华严奥义妄尽还源观》)。用老子的话说,一中有“万物并作”。涵摄一切的一,就不是通常所谓的一了。能于一中见一切者,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能见一切于一者,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存在等同于自身。于是,随处任真,触境皆如,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郁郁黄花尽是法身。每一存在者都是无限世界的出口,也是无限世界的入口。每一事物都是一扇通达宇宙深奥的门户,就看你能否打开它,就看你能否找到钥匙。只要我们不把这个眼前的“一”当成最后的存在,当成一块不化的石头堵住这个出入口,存在的无限奥秘就会向我们敞开。倘若我们能够亲证一中的一切,就能在如洗的赤贫中达到真正的富足。不过,这种富足与通常所说的正好相反,它不是杂多,而是纯一,是无异质的同一,是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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