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迷失在感觉意象中的人(3)

赤贫的精神 作者:孔见


纵情色欲给他带来销魂之乐,但这种短暂的快乐之后便是无限的空虚和绵绵的厌倦。他在沉迷与厌倦、渴求和懊悔之间颠来倒去,不能自已。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堕落,但他拯救不了自己,因为一个溺水者要是能够拯救自己,他就不会溺水。他比谁都清楚,他拯救自己所需要的意志力已经被彻底掏空,化为青烟一缕。在诗歌中他表达了这种深刻的痛苦:“像赌棍离不开赌博,像酒鬼离不开酒瓶,像腐尸离不开蛆虫,恶魔呀,你真是恶魔!我请求有一把快刀,斩断锁链还我自由,我请求有一剂毒药,来把我的软弱援救”。(《吸血鬼》)

对感觉意象的执迷,登仙般销魂的直接后果,是人精神自治能力的丧失。当人失去了心灵的自治力之后,生命就如同一个罗马奴隶那样受到彻底的盘剥,最后,连瞬时的快慰也无从谈起。“在恶的枕上,三倍伟大的撒旦,久久抚慰我们受蛊惑的精神,我们的意志是块纯净的黄金,却被这位大化学家化作轻烟。是魔鬼牵着我们活动的线!腐败恶臭,我们觉得魅力十足;每天我们都向地狱迈进一步,穿过恶浊的黑夜却并无反感。像一个贫穷的荡子,亲吻吮吸,一个老妓的备受折磨的乳房,我们把路上偷来的快乐隐藏,紧紧抓住,像在挤一枚老橙子。像万千蠕虫密密匝匝挤到一处,一群魔鬼在我们脑子里狂饮……”(《告读者》)波德莱尔不是一个自甘堕落的人,而实际上,还没有等到衰老,放荡的生活就开始向他进行报复。一度认为“使欲望不停地上升,即使精神力量向着天空伸展,可能是创造极为光彩、极为荣耀的精神健康的最适宜的摄生法”的他,现在常常一病不起,陷入孤独、绝望和贫穷,对生活失去兴趣,几度濒临自杀的边缘。他渴望能从感官情欲中挣脱出来,做一只想象中纯洁的天鹅,自由自在地飞翔在湛蓝的天空。四十二岁前后,他曾经有过一段清心寡欲的时期,人们可以在他身上看到那种“有益于健康,使人感到宽慰的作用”。但是,他掌握不了自己的健康,抗拒不了感官中美妙影子的诱惑。他这样形容自己:“一个天使,鲁莽旅者,受到诱惑,喜欢畸形,淹没于骇人的噩梦,如游泳者挣扎拼搏……一个不幸的中邪人,为逃出爬虫的栖地,在他徒劳的摸索里寻找钥匙,寻找光明;一个没有灯的亡魂,身旁是一个无底洞,又深又潮气味浓重,无遮无靠阶梯无尽……”他对肉体和肉体之恋感到恐惧和悚然,在一篇名为《腐尸》的诗中,他把一度妙不可言的女性肉体描绘得让人作呕:“仿佛淫荡的女人,把双腿高抬,热乎乎地冒着毒气,她懒洋洋地、恬不知耻地敞开那臭气熏天的肚子。太阳照射着这腐烂的一大团,像要把它烤得透熟,仿佛要向大自然百倍地归还,它结为一体的万物;天空凝视着,这尸体真是绝妙,像花朵一样开放。臭气那样强烈,你觉得就要昏厥晕倒在草地上。腐败的肚子上苍蝇聚集,黑压压一大片疽虫爬出来,好像一股黏稠的液体,顺着活的皮囊流动。它们爬上爬下仿佛浪潮阵阵,横冲直撞亮光闪闪;仿佛有一股混沌的气息吹进,这具躯体仍在繁衍。”在《被杀的女人》一诗中,他如此描绘:“床上,赤裸裸的躯体无所顾忌,彻底的随便与放纵,展示隐秘的光辉,命定的美丽,那是大自然的馈赠;……有罪的爱情,各种奇特的狂欢,充满了恶毒的亲吻,一群魔鬼也高高兴兴地消遣,在窗帘折褶里浮动。”在《血泉》中,他发现:“我在爱情中寻求睡眼而忘忧,但爱情于我不过是针毡一领,铺来让这些残忍的姑娘狂饮。”作为欲望滋生的温床和流泻的乐土,肉体在他看来已经相当丑陋、肮脏、可憎了,像一摊淤泥,像令人恶心的腐败了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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