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迷失在感觉意象中的人(4)

赤贫的精神 作者:孔见


于是,他深深体会到存在即是恶,生活即苦,觉得人生就是一座医院,每个患者都想换床位。“我似乎觉得,我待在我不在的地方永远舒适,这个搬迁问题是我经常与我的心灵讨论的问题。”他已经不愿和自己相处在一起,但是失去心灵自持的他怎么也拯救不了自己。于是,只好向上帝和魔鬼同时发出祈求:“你知道在这块嫉妒的土地上,猜疑的上帝把宝石藏在何方,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献给撒旦的祷文》)“上帝,请你把我带出这个比极地还要荒芜的国度”。“感谢您,我的上帝,是你把痛苦当作圣药疗治我们的不洁,当作了最纯粹的甘露,让强者准备享受神圣的快乐!”他渴望能“飞过池塘,飞过峡谷,飞过高山,飞过森林,飞过云霞,飞过大海,飞到太阳之外,飞到九霄之外,越过了群星灿烂的天宇边缘……远远地飞离那致病的腐恶,到高空中去把你净化涤荡,就像啜饮弥漫澄宇的光明的火。”(《高翔远举》)在这个世界中,他看不到出路。这个世界仿佛是魔鬼统治的王国,没有一块给他带来幸福的净土。他只有把出离苦海的希望寄托世外或来世:“我们必深入渊底,地狱天堂又有何妨?到未知世界之底去发现新奇!”(《远行》)他对这个可能是唯一的世界感到彻底的绝望,他不是把自己的痛苦和堕落归咎于自己,而是推卸于这个世界。正是因此,上帝和魔鬼对他的祈求无动于衷。于是,对人生幸福的追求变成了对苦难世界的逃离:“随便什么地方!随便什么地方!只要在这个世界之外!”(《在人世之外的任何地方》,《波德莱尔散文选》124页)这种生存的苦难感无疑加深了他对外部社会的痛恨,他给予当时的资本社会以十分刻毒的批判,把它当成人生痛苦的根源,从而干净地推卸了自己对自己的责任,宽恕了自己对自己犯下的罪过。实际上他人生的许多烦恼来自自己,如果不能改变自己的存在方式,即使把他保送到天堂,他也不会幸福的,他还会掉入地狱。因为,他只有从自己这里搬迁出去,待在他不在的地方才会舒服,但是,我们知道,他是不可能从自己这里搬走的,不论到了哪里,他都只能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即使在天堂里也是这样。

任何在色声香味触法五蕴中走到尽头的人,都会与波德莱尔一样,在慵倦中体会到色界的虚空、昏聩和无聊,并对其产生深深的绝望,把头引向无限的深空。事隔一个世纪以后,克鲁亚克、金斯堡、伯罗斯等美国“垮掉的一代”的作家们又走到了波德莱尔迷宫般的道路上来,他们像波德莱尔那样“用欢乐和恐惧养成了自身的歇斯底里”,滥用肉体、思想和感觉,经常以可卡因、同性恋、爵示乐、号叫和怪诞的行止来促发幻觉和灵感,支持写作和排谴人生的烦恼,而这些东西又成了烦恼的根源。诚如牟中三先生所说,他们是证悲证苦未能证觉,悲苦的后面一片苍茫,悲苦的前面一派疯狂。就这一点来看,波德莱尔已到空门前面,几乎可以算是半个佛门教徒了。然而,尽管在那条路上他还频频回头,但最后还是一去不复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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