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识即朋友

我的朋友鲁迅 作者:内山完造


那时听说先生是偕妻子来到上海的,而他的妻子就是他的秘书许女士,可就在不久前还听闻先生尚未结婚。他们相识于五四运动之时,当时先生在北平女子师范学校当讲师,就在运动掀起一股热潮的时候,许女士站在了众多女学生的前面,挥舞着旗帜,英姿飒爽……

先生来到我家,头一句便说:“老版,我结婚了哦。”

我便问:“怎么会……”

“是和许结的婚,虽然我本无结婚的打算,但大家都撮合我们,最后我也就随了他们的意。”

“对象不是在北平吗?”

“哦,那是我母亲的媳妇,可不是我的媳妇呢。”先生爽快地答道。

原来中国式的婚姻中男女双方大多未曾谋过面,所以对于男方来说,更多的像是母亲在娶媳妇而并非自己娶媳妇。

在家族制度改革方面,鲁迅先生写了中国白话文运动最早的一部白话小说《狂人日记》,这部小说旨在唤起家族制度的革命,我想他怀揣的这种思想在他那不经意的言语中也有所体现吧。那句话一点儿也不像是刻意说出来的,虽然作为日本人听上去感觉有点儿不自然,但先生本人确确实实是心如其言的。难怪那位所谓的“母亲的媳妇”一次都没来看望过远在上海的丈夫。

后来先生一家突然搬出了景云里,这都是因为背后的一种危险,这危险正逐渐逼近他。

那时先生说想要搬家,我就说那我帮他找找看有什么好的居所。

“形势紧急,没那么多时间慢慢找了。”他一脸严肃地说。

我提议道:“那搬到我家来吧。”

“你住的地方有很多中国人出入,不妥。”

刚好我一个朋友住在现兴亚院前的拉摩斯公寓,他由于工作调动去了青岛,把房间空了下来。我给先生提议这个地方,他说很好,于是就以我的名义租下了房子,并于当天搬了进去。当时他什么行李都没带。隔壁住的是英国人,相互都不认识。往前两间住的是日本人,但也互不相识。后来由于各种情势的交错,先生的学生被追查,逃到了这所公寓。由于情况危险,保不定会发生什么事,于是先生一家离开公寓到了花园庄旅店避难。当时旅店已没有房间,所以就住进了屋后的一间杂役房,加上孩子,先生一家三口就暂时住在了这样一个鼻子碰鼻子的狭小之地。在这里没有人认识先生,他们一家的日常生活就像是地下秘密活动一样。

诸如此类事情,之后也常有发生,迫于形势,最后只好委屈先生暂住我家三楼那狭窄的地方,就像被软禁监视一样。

——《大陆新报》一九四一年

“爸爸、妈妈、弟弟”

先生与许广平女士是在上海东横滨路景云里结婚的,海婴也大约是那时候出生的。当时许女士住的应该是北四川路的福民医院。我听说分娩好像有些困难,她阵痛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医生用钳子将海婴取出来的。听说生的是个男孩,先生非常高兴,想来也是如此。他每天去产房探望完夫人后,回家路上都会来我店里坐坐,一边喝茶一边告诉我海婴一天天长大的模样。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时他高兴快活的样子,是之前从未见过的。

不久,夫人母子出院。此后,先生一家每年都会去照一张三人的全家福。可惜我回国的时候,一本相册也没能够带回来,所以现在一张照片都没有。那时先生总是说起海婴的成长,他必定是每天都用他那双慧眼,仔细看着海婴长大的。

然而海婴的身体却弱如蒲柳,婴儿时就常常感冒发烧,需要住院。我看许女士抱孩子的方式与日本母亲稍有不同,她的抱法真像是抱着一块宝。我这么对先生一说,他必定会走回许女士身边陪她。那时他的身影看上去十分温柔,跟独自一人走路时的感觉截然不同。我常跟内人说:“先生还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啊。”不过,有时他也会皱起眉头,说道:“哎,孩子可真麻烦。”这大约是因为海婴的体质实在是太弱了吧。然而,随着海婴一天天长大,我时不时就会看见先生手上拿着颜色漂亮的赛璐珞玩具回家,而且手上的玩具还不停地变化着。我跟内人说,从先生手上的玩具便可以直接看出海婴的发育状况,我们就这样满怀兴趣地看着小海婴长大。

根据以上事实,我和内人时不时就笑着猜测说,先生夫妇定是十分宠爱孩子的,他们家里一定是海婴最大。

海婴会走路的时候,先生一来我店里,海婴就会一颠一颠地追过来。那时,他妈妈也一定会跟在他身边。我常常看见,海婴东倒西歪地跑动的时候,“妈妈”便会弯着腰,嘴里一边唱着“弟弟慢慢慢慢”,一边小跑跟着他。每次海婴来到店里,都会一边喊着“爸爸、爸爸”,一边去爬最喜欢的梯子。虽然梯子很矮,但是海婴不爬到最上头决不罢休。“妈妈”总说“危险危险”,海婴就回道“没有、没有”或是“不、不”,怎么也要爬到最上面。然后他会向后仰着头,喊着“爸爸、爸爸”,十分兴奋。那时,先生必定会说“真是难办”,一副幸福的烦恼样。玩了一会儿后,海婴便会说“妈妈回去,爸爸一同去”,说罢一只手牵着妈妈,另一只手紧紧地牵着弯下腰去的先生,先生虽是说着“真是难办啊,难办”,却让海婴走在两人中间,三个人一起向家里走去。我看着他们的背影,觉得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海婴上幼儿园之后的某一天,先生跟我说:“今天海婴对我说不想去幼儿园,我问他为什么,他只回答说不想去,弄得我一头雾水。我又是哄又是劝,问了半天,他就指了指自己穿的裤子后边。我一看,里面缝了个日本国旗上的太阳。我把他的裤子脱下来换了之后,他才高高兴兴地去上幼儿园了。”

我觉得先生真是个好父亲,从下面这首诗中便可看出他对孩子的认真: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图书》一九五六年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