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绝调(3)

青苍 作者:耿立


其实林觉民很多的时候,让我想到我家乡,战国时刺杀始皇帝的荆轲。我的老家鄄城战国时候属于卫国,卫国人是深情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些文字塑造了所谓的桑间濮上的爱之乐音,但这也没成为血性的腐蚀剂。《诗经?卫风》里有一首《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这痴情的女子自从丈夫别后,再也无心梳洗,思念从眉头到心头,日日萦绕,苦不堪言。也许为国征战是英勇豪迈的,可是人生的天涯孤苦和生离死别,总是让有情的人们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我知道荆轲就是在这样的所谓温软的氛围里长大的,这使他对人间有着别样的深情,你也就会理解,在易水河畔的诗成了千古绝调。当年燕太子丹在易水河边送别荆轲去刺秦王,太子丹亲自挂孝,门客们白衣白帽,相别于易水。太子丹亲举酒爵,殷殷劝酒,高渐离手里的筑慷慨之声直冲云天,荆轲随之拔剑舞之歌之。眼前就如以前徜徉闹市,每逢酒酣,高渐离击筑,荆轲和歌,何其快意!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起先为荆轲一人呼,继而是一群呼;起先为荆轲一人唱,继而是一群唱;最后是整个燕赵大地。萧萧秋风,易水冰凉,荆轲唱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孤勇一人地与虎贲大军的刀枪剑戟对阵。这易水歌从《史记》里唱起,汉代的戍卒听过,魏晋的征夫听过,唐代的飘蓬听过,宋代的边塞听过,到了晚清,林觉民不可能没有听过!

林觉民在我的意想里,不再是纯粹的白面书生,而如荆轲,是一个剑客,天下第一的剑客。林觉民腰间悬炸弹,手执步枪,与荆轲何其相似乃尔。荆轲的朋友多的是屠狗人和击筑者,而与林觉民一同奔赴广州的也多是豪气干云的、王维写过的那些新丰少年,他们美酒十千,系马高楼垂柳,他们意气相投,饮酒击铗,把臂论交……真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追随他死难黄花岗的多位福建籍的志士,都是性情暴烈的主儿,他们像是和福建的地气和风水多有不合,富的是侠气,少的是妇人气。这些人血性激烈,在这激烈中像是患了一类病:执倔而戾气。这是一群该出手就出手的汉子,也许他们斗鸡走狗,也许他们打架争斗,一语不和,拔刀相向,但他们是把泼洒鲜血视为正途的,这是那些久事笔砚之人所不能为、所不敢为的。在辛亥前后,这些知识分子身上满是戾气豪侠气,他们可以从容墨池论战,林觉民写下的驳斥康有为的那些文字,掷地有铜声,但文字之外也可于手中抽出剑来,将对手一剑封喉,毙命于寸间。他们对满清的刻骨之痛有点像鲁迅笔下的眉间尺,眉间尺行刺不成,最后人变怨鬼也不放过大王,两颗头颅在沸腾的鼎镬中迸跳追咬,最后大王和贱民两颗头颅都安静下来,安静成一对不能区别的白骨——这样同归于尽,一切归零,给民族以新的起跑线和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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