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瓦特 节选(3)

瓦特 作者:贝克特


音乐室是一间白色的大房间,空荡荡的。钢琴摆在窗台里,头部、颈部由塑料做成,白刷刷的,百斯特胡德牌,靠在壁炉架的上面。墙上的钉子上挂着一只拉万那斯特朗琴,像珩科鸟。

过了一小会儿,瓦特回到音乐室,带来一盘点心和饮料。

叫瓦特惊讶的是,在给钢琴调音的不是老高尔先生,而是小高尔先生。老高尔先生站在房子的中间,也许在听音。瓦特想,这并不意味着小高尔先生就是真正的调音师,而老高尔先生只是一个可怜的瞎老头,临时雇佣来的,决不是这样。相反,他想,这意味着老高尔先生觉得末日近在眼前,急着要小高尔先生子承父业,于是乘现在还来得及,就匆匆忙忙教授最后几招。

瓦特四处张望,寻找放盘子的地方时,小高尔先生的活儿就告一段落了。他把钢琴盒装好,将工具放回袋子,然后站起身来。

老鼠又来了,他说道。

长辈一言不发。瓦特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还有九个气阀,晚辈说道,和同等数量的音锤。

不相对应,我想,长辈说道。

有一组对应,晚辈说道。

听到这句话,长辈无话可说。

琴弦断了,晚辈说道。

听到这句话,长辈还是无话可说。

照我的话说,钢琴完了,晚辈说道。

调音师也完了,长辈说道。

钢琴师也完了,晚辈说道。

在瓦特来到诺特宅子的最初几天里,这件事儿兴许就是最主要的事件。

在某种意义上,瓦特在诺特先生家里帮工期间,这件事儿像所有值得他留心的事儿一样,而且一定数量的这类事件会在这里记录下来,既不添加,也不减少,在一定意义上也不记录。

说这件事儿像那些事儿,是因为这件事儿过去之后,却并未结束,而是在瓦特的头脑里继续展现,从头至尾地,一遍又一遍地,展现其光与影的复杂联系,从寂静到声响的过度,从声响到寂静的过度,运动之前的静止,运动之后的静止,加速与减速,走近与离开,按照发生过程的不可撤回的反复无常,展现其行进与指令的整个转换过程。[ 作者偏好二元对立的消解,即对立项的相互交融及随之产生的混沌和虚空。瓦特在混沌和虚空中寻求差异和知识,只能是认知无能的受害者。类似的段落体现了作者对非理性哲学的遵从。]这件事儿在效力方面跟那些事儿一样,生发出一种纯粹可塑的内容,然后在光、声、影响及节奏的美妙过程中,逐渐迷失所有的意义,甚至最最表面的意义。

于是对瓦特而言,高尔父子在音乐室里的情景很快就混沌起来,假如曾经意味着这些事儿的话,现在就不再意味着钢琴调音,莫名的家庭和职业关系,不再意味着多少可以理解的看法的相互交流,等等,而是成为轻浮的评论机构的纯粹例证,成为静止的运动、寂静的声响和论说的论说的纯粹例证。

这外在意义的涣散对瓦特产生了恶劣的影响,因为它驱使瓦特寻求别的意义,按照消逝过程的模样去寻求已经消逝的事物的某种意义。

最不足道的,最不可信的,都会让瓦特心满意足。自从十四或十五岁以来,他就没见过符号,也没进行过阐释,成年以来,他一直活得很悲惨,真的,活在表面价值当中,至少对他而言是表面价值。[ 瓦特的认知无能在这里体现得非常充分,他不懂符号的妙用,不懂名实的对应关系,只能看到表面现象,生活在混沌当中。作品的故事性不强,但戏仿理性主义哲学的痕迹时常显现,因此这部小说有点儿像讽刺性哲学论述的拼缀。]有的人看到了骨头外面的肌肉,有的人看到了肌肉外面的骨头,有的人从来看不到骨头,有的人从来看不到肌肉,从来、从来都看不到肌肉。可是,第一眼看到的不管是什么,对瓦特而言都足矣,对瓦特而言总是足矣,对瓦特而言不只是足矣。而且自从十四或十五岁以来,回首往事的时候他很不乐意地说,那就是当时发生的事儿,这样的情况他几乎就没有经历过。他记得——的确不尽如人意,只能作为平常的场合——先父在树林里现身的时候,那时父亲的裤子卷到了膝盖的上面,鞋子和袜子提在手里;记得自己差点儿被马车撞倒的时候,那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催促他滚开,语言无比下流,叫他好生惊讶;记得自己忽然闻到黑醋栗开花的气息的时候,那时他独自划着船,离陆地远远的;记得一个老太太取下木制假腿、把拐杖放到一边的时候,那时那位老太太体质脆弱,身体残疾——因为她的一条腿膝盖以上全部截除,可是至少在三个不同的场合,他曾坚持不懈地追赶过她。[ 瓦特记忆中的这四件事,内部都缺乏逻辑或因果联系,表明他的失忆或理解力的削弱。他生活中的所谓“表面价值”是非理性的。]他的记忆没有搀杂偏心,比方说对父亲的裤子的偏心,偏心是为了对表象进行分类,如灰色、疲软、极有可能呈管状,或者对父亲的腿的偏心,让它们在财物的闹剧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相反,他父亲的腿和裤子——当时是在树林里见到的,因而他回想了起来——仍然是腿和裤子,不仅仅是腿和裤子,而且是他父亲的腿和裤子,就是说,跟瓦特曾经见过的任何腿和裤子都迥然不同,要知道,瓦特这一辈子见过的腿和裤子已经数不胜数了。相反,高尔父子的来访一事儿很快连微不足道的意义都失去了,不再是两人一道前来,给钢琴调音,像男人之间那样交换意见,然后离去,于是这件事儿似乎属于很久以前听说的某个故事,是另一个人生活中的一件事儿,讲得模糊不清,听得朦朦胧胧,而且多半已经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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