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独只是感觉却令人恐惧(1)

作者:李爽


我当时在院子里很活跃,是孩子里的大将,特别能折腾,一大堆怎么玩的好主意。常常我还没吃完饭,楼上楼下的小孩们就来催,“李爽李爽还没吃完啊?快点儿,没你就不好玩了……”可能是属猴的缘故,我玩什么都特灵。

自从我家被抄,朋友像惊弓之鸟一下子都没影儿了,要好的朋友见到我装不认识。对我这个既快乐又大大咧咧,性格很直接的人来说,那份孤单感令我恐惧。

公寓对面首都汽车公司宿舍楼工人阶级的孩子们,很让我害怕。我在出门之前,每次都在门缝里侦察一番,看看公寓楼可供玩耍的空场上,是否有一帮孩子,因为一旦我被他们围住,一定会遭到辱骂,还会往我身上扔脏东西。

我班上的一个同学叫刘鹏,他父亲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病死了,据说解放前他是国民党里有地位的军官,一九四九年因为家庭的缘故没有离开大陆,他母亲与我母亲是同事,教德文。刘鹏家因父亲去世,逃过了一场大灾难,没有遭到抄家。

按理说他们应该更有同情心,但是刘鹏折磨我们非常积极,经常用石子打我们。他家和我们家隔着四个楼门,他不辞辛苦,端着自家的垃圾,叫上一帮人把垃圾倒在我家客厅地上。楼里住着一个学院烧锅炉的员工,这天正好赶上他下班儿,碰上乌泱泱一群孩子跟在刘鹏后面往四楼我家跑时,他急了,大骂:“我操你大爷!小兔崽子,你们比狗崽子还他妈黑!”

“我们要革狗崽子的命。”

“这叫他妈什么革命啊?他妈的,我们的楼道变成垃圾站不说,还他妈成了少年疯人院了!”他冲上四楼抢过刘鹏手上盛满垃圾的破脸盆,一下子扣在他头上。“赵大爷,我不了!不了……”刘鹏突然怂起来,锈破的盆儿掉下来,赵大爷上前用脚“嘭!嘭!”几下踩瘪了,喝道:“等他妈你妈挨斗那天,看你丫尿裤子的!你丫也是国民党小杂种!别以为我们工人阶级不知道!”赵大爷一挥手冲一帮孩子喊着:“你们丫小崽子都给我滚!”叽咧咕咚,孩子们全跟着刘鹏跑了。

我以前并不知道楼下的大爷姓赵。我心里有一丝喜悦,想:“还是有好人的!”可赵大爷并没有给我好脸色,反而瞪了我一眼,说:“还不快回家打扫房子去。谁家爹妈都不容易。”

从这天起,刘鹏停止往我家倒垃圾,更奇怪的是追随他的小孩儿,也翻脸骂他是国民党的狗崽子了。

我和姐姐都特别脏,头发上长满虱子。听说用醋泡头发可以去虱子,我们就用醋泡,然后拿毛巾把头发包起来,再用洗衣粉洗,折腾得满屋子醋和洗衣粉味儿。虱子没了,头发也变黄了。

父亲、母亲显得招架不住了,铺天盖地的反省、检查、检举、揭发,随后是交代罪行、挨批判,每天都过这样的日子,好像被猎人围剿的活物。然而猎人的目的不是吃肉,而是乐于目睹垂死挣扎的人们是如何放低“人格”的底线。严酷的现实使所有假的都能成真。学校里大小知识分子,都成了寒风里的墙头草,软软地耷拉着脑袋,别管有风没风个个哆哆嗦嗦神经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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