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偷着闲情逸致

作者:李爽


我有一个自己的游戏,取名“埋宝贝”。我在学校的花园中拾些碎玻璃、彩色纸片儿、带均匀纹路的石子、花儿、叶子,找一个自己看得上的秘密地方,刨坑,把捡来的东西组成美丽的图案,盖上一块玻璃,埋好,标上记号。只要我可以从家里逃出,不被别的孩子捉住追打,就在花园里玩儿“埋宝贝”。通过记号找到以前的“宝贝”后,小心拨开土,满怀尊重和惊喜看它们变成什么样儿,我觉得非常有意思,每次都像发现了一件新艺术品一样幸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或看着那些枯萎了的花瓣儿,浮想联翩。

冬天的早晨,我一个人溜出去捡树枝,为生炉子备些柴。

天是白色的,有时也会抹上淡黄,太阳升起后天空微微发出淡淡的蓝色。我知道别人开始起床走动了,赶紧慌慌张张跑回家。那时一看见人心里就紧张,就像一只见人就逃的松鼠。

幸福忧伤都应该是人内部的一种特权。生活在自己饱满的幸福和忧伤里,最终你会把握它们而成为主人。

我还练翻跟头,倒立,劈叉,弯腰,越练越棒。年纪小,身体也软,两只手向前一按,把腰折过去,两脚着地。来回翻,空翻,翻到嗓子眼儿都有血腥味儿了,才停下来。我把这种游戏变成一种自我磨炼,观察自己能坚持的极限。

我有时候从四楼往下看,所有女孩子都练这些。我翻起来是水滴状的,脚可以碰到手,我看她们像硬竹板儿,一头儿戳在地上,另一头儿弯过来也戳在地上,像座桥。我觉得她们没有我棒,偷看别人发现自己并不笨,开始自信了一些。

那虽然是个压制艺术的时代,我们照样用力所能及的独特方式享受艺术。父亲说要跟上形势,不能再给自家找麻烦,全家人一起用红纸剪了一个半圆的太阳贴在西面儿的墙上。小妹妹叫起来:“爸,我的名字是东呀,太阳得从东边儿升起对吗?”

“哎哟!我们差点又犯错误了!”父亲玩笑着说,大家都笑了。一家人七手八脚你呼我惊,好不容易把红太阳移到东墙。“哎呀!不行,还有一扇门儿当着。”需要把太阳的尺寸缩小。太阳被剪小了一圈儿,我把黄色的皱纹纸拧起来,订在太阳四周做光芒,下面用蓝色儿的皱纹纸拧起来做大海,再用红纸剪出“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的字儿,弧形粘在太阳的光芒上方。西面儿的墙上放了一个用红纸剪的巨型“忠”字。全家人折腾到大半夜—熬红了眼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艺术指挥官我爸,他问大家:“感觉如何?”

“好,好极了!”我很高兴,所有与艺术沾边儿的事都能引起我的兴致。

父亲认真地说:“校领导要求各家各户儿每天早上要一齐起床,手捧红宝书,向伟大领袖做早请示和晚汇报的仪式。”第二天一大早儿我被推醒,不刷牙,不洗脸,全家对着红太阳站成一排,父亲走过去把大门敞开,回来,轻声告诉我们说:“邻居也开门儿了。”

父亲尽量控制,用一种不高不低的声音开头儿:“祝福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大家一齐举起右手挥着说:“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彪副主席身体健康!”全家人又举起右手挥着说:“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声音在四壁间回荡!我觉得太好笑了,扑哧一下笑出声儿来,说:“傻不傻呀?”“呵呵!”妹妹捂着嘴在笑,接下来母亲没忍住也笑了,父亲赶紧跑去关好门儿。回来大眼儿瞪小眼儿,一家子笑成一团。第三天自然停止了早请示。

我问二楼的姑娘们:“你爸妈都是党员,你们家是不是每天都做请示的仪式?”她说:“不,在单位和学校里已经没完没了的祝福,干吗回家还要祝福。毛主席不是也得睡觉吗?”她略带警觉地调皮一笑,“你可别告我说反动话啊。”我梗着脖子使劲儿点头,庄严发誓:“我向毛主席保证!”之后我眼圈红了,她搂了我一下,“又怎么了?”她问。“没事儿!”我声音都变了。是的,一个出身好的“红后代”如何可以理解,她给我信任时,是在给我爱。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