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儿寡母(1)

作者:李爽


一天晚饭时,父亲没回来,母亲要求我们等他一会儿。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母亲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父亲失踪了。一夜、两天、一周过去了,家里出奇地安静,焦虑填满了我们,谁都不愿意当那个说出晦气话的人!任何动静都被仔细注意到,也都被幻想成一线希望。放学后,我惦记着快跑回家,幻想着他正坐在桌子旁喝茶呢!

又一个焦虑的晚上,有人敲门了,我们的耳朵全都竖得老高。学校的人来了,母亲让我们回避到厨房里,并且随手把厨房门关好。等呀等……我母亲终于送他们出去,他们在门口的话被我听到:“你不考虑你自己也得考虑你孩子们的前途。”

“我已经表过态了,请你们如实向组织汇报吧。”

“你铁心了?”

“是!”砰,大门山响着关上了。听得出双方有争议。

“妈!妈!”我们叫着冲过来,母亲的脸色豁然放光了,几乎叫起来:“你爸还活着!”

“怎么了?怎么了?”

“如果他没活着,为什么他们非要逼我离婚?嘿!”母亲手舞足蹈跟小姑娘似的。一块巨大的石头从我心头落地,我的妈呀!整整一个月的恐惧感,全家人天天肝颤!谁都不敢提及“死”字。我问:“爸被关在哪儿?我们能给他带点吃的吗?”

“他们没告诉我你爸被关在哪儿。”

“还是因为右派的事儿关他吗?”

“美其名曰‘隔离再审查审查’”,母亲使劲“嗤!”了一下儿。

我们后来才知道,父亲被关在学校后面一座两层的灰楼里,灰楼正好面对我玩“埋宝贝”的大花园。那是学校自制的土监狱。

孤儿寡母,日子还是要过的。

学校后面是一个非常大的花园儿,有松树柏树什么的,还有丁香树、榆叶梅、樱花、月季、芍药。历届建筑园林系学生种的奇花异草被红卫兵当四旧拔了,尤其是从国外来的植物就更惨了。

一天下着毛毛雨,我和姐姐知道别的孩子都在家躲雨,是我们出去玩的时候了。母亲说:“你们看到蘑菇就捡回来,可以给你们增加些营养。”

这个花园是我的“避风港”,我总是喜欢泡在里面。姐姐在捡蘑菇,我没有雨衣,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面孔上,蹲在矮树丛下呆呆看着一扇钉着木板儿的窗户,久久不愿离去。姐姐大叫:“快来看,巨大的蘑菇!”

“姐,你猜我想什么?”

“什么?快说!”

“爸没准儿关在灰楼里!”

“不可能!讲话要有事实根据,你就爱瞎犯神经。”

我母亲不是一个爱抱怨的人,也从来不解释政治是怎么回事儿。也许她和我一样始终没懂政治的机理。有一天母亲说:“爸爸被准许回家看看。”中国人是不轻易暴露感情的。本能应该高兴的事儿,但听得出母亲的声调里隐约凄凉。是,她能和同甘共苦的丈夫见上一面了,她作为一个一向被丈夫钟爱的女人,独自负担着三个女儿的家庭生活,已经好几个月了。她知道他俩是无法当着看守人,以及孩子的面儿拥有半寸私密天地的,更别说倾诉他们九个月的别离,各自心灵上的点滴。预期的会面,做妻子的心当然会凉。

“他从哪儿回来?”

“其实他就关在学校的灰楼里。”我的心一动,母亲的话证实了我的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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