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儿寡母(2)

作者:李爽


晚上,楼道里传来杂乱的上楼声。三个人押着父亲回来了。其中还有那个姓常的教师,看来,对整李献文这件事,他很上心。父亲穿的那件蓝棉袄已经开花儿了,戴一顶棉帽子,在黄色的灯光下,他的脸浮肿而且灰白,我几乎认不出是父亲。我想扑上去,我的血好像沸腾的开水。我抑制着狂跳的心。他微笑着拍拍我的头,“爽子长高啦!”妹妹尖叫着:“爸─爸─!”扑了上去,他伸出大手抱起小妹妹。亲情是那么庞大,房间是那么窄小,我扭身儿跑开到阳台上,忍无可忍地哭了……我尽量缩成一团,渴望从这个世界里消失。待我出来后,他们已经把父亲带走了。跑回阳台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望眼欲穿,想找到他的身影,再多看一眼。匆匆见了一面的父亲,又跟西北风儿似的没消息了。我看着他的办公桌,找到一只钢笔,画了我一生中第一幅画,想着他给我们讲过的故事《神笔马良》,幻想着把父亲用画笔画回家来。

第二年夏天,一个中午我放学回家—糟蹋得不成样儿了的大学后门儿那儿,墙塌了,我经常抄近路儿,从破墙穿过。发现有好多大学的“牛鬼蛇神”来修墙!我抬头一看,正好撞到一双熟悉的眼睛上,他像个非洲人,戴个破草帽子,破背心儿像几条绳子绑在背后,这个又脏又黑的人就是我父亲!我们父女俩的眼睛碰到了一起。我想撒腿就跑。这时放学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喧闹着过来,一见“劳改队”就起哄,“打倒牛鬼蛇神!”一路嬉笑着。我佯装没事儿人,强忍着慢慢走过去。

中午,饭桌上,我无法吞咽什么,母亲坐我对面儿,“爽子,吃啊!”我忍着,不吭声。

“爽子又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我已经眼泪汪汪,说:“在大操场上看……看见……爸了……”

到我中学毕业,我一直不走这条路。一条普通的路竟然可以把时间里的痛苦记忆绑在此地,好像万物都有记忆功能,又好像时间是毫无确定性的弹性伸缩物。

冬天来了,父亲被解放了。从此以后,父亲就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他抽起了烟斗,也得了心脏病。他开始玩弄制作小收音机之类的娱乐,却很少提及被监禁的日夜。

那还是好多年以后,我也被关进了监狱。有一次父亲来探监,他小声地说了一个故事:“爽子,一九六九年,记得我被监禁吗?”我点点头。

“那时我常常挨饿,想吃口肉。六九年的年三十,快下午了,还没人给我送饭,我在打扫厕所时见到看守在倒剩菜—半碗红烧肉,虽然只剩下肥的了,我扒拉出来那半碗红烧肉用脏手托着狼吞虎咽,忽然我见桶里有一小块瘦肉,伸手去捡,小肉块掉到垃圾桶的深处,再伸手进去搜索,找到了,放在嘴里嚼得稀烂,那股肉的味道我终生难忘。吃完后我掉下眼泪。饥饿的人,没有尊严。”

“第八个月的时候我曾经想到自杀,天天琢磨着怎么个死法。一天,阴雨下个不停,我偶然从封着的窗户板儿缝儿里看了看,一下子死的念头没有了,因为我看见你和赫子正在花园采蘑菇,你死盯着窗户缝儿后面的我。我不敢叫,怕看守听见。我相信是上天安排你们俩到花园里来,让我看见我的孩子,支持了我生的念头。”

父亲的脸上充满感激。我告诉他:“爸,那天我只不过觉得那扇窗户好奇怪,钉得这么严实,其实我并没有看见什么,只是感觉到您在!”

“对呀!这就是我说的感觉上天。”

“您还那么迷信。”我不屑一顾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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