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他对我谈些私人范畴的话题。我问起他父母亲对他在家藏书的态度，他讲了一个自己家的故事。

他父亲是中央党校的干部，一九五○年《婚姻法》有婚姻自由的规定，他的父亲以革命的名义抛弃了包办婚姻，强迫乡下的老婆也就是他的生母离婚。“听我姨说，我妈死活不干，我才两岁不记得了。据说，我妈抱着我自杀了，又据说我摇着她哭了两天，才被串门的邻居发现。听我姨说，我以前不会说话，我妈死那天，我会叫妈了。”贾大兴眼睛又圆又大望着光秃秃的墙壁，好像在看电影。

“后来，组织上说革命利益高于一切，以组织的名义要求我妹妹小嘉她妈与我爸爸结婚。据说小嘉她妈当时年轻貌美有文化，本来是我爸的文化补习辅导员。小嘉她妈到延安是为了逃避父亲的包办婚姻，她不想嫁给南洋的大商人，来寻求党的保护，才参加革命的。我喜欢书是受我继母的影响。”

“你和继母的关系好么？”

“嗯—怎么说呢？”他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激起我的好奇与猜测。

他说：“我是她带大的。”

“你爸和她的关系？”我的问题如此粗糙，至今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没骂我，还间接地回答了我：“在我还半懂不懂事儿时候小嘉她妈说过一句话，我老记着，她说，‘我过的是被高喊妇女解放口号的人强奸的日子’。”

“你爸现在在哪儿呢？”

“下放了。”

“哪儿？”

“江苏省五七干校。”

“你也写东西？”

“喜欢。”

“小爽，我对你可已经什么都说了！我说的话，如果你去告发，明天就可以判我反革命。”他掏心地笑了一下，赴汤蹈火般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晃了晃他的新小说。十六开的作文本上，蓝色的钢笔字非常秀丽——《少女的心》。

隐约觉得他对我有欲望，我一厢情愿地希望继续我们老师学生的假象，希望我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个毛丫头。我对他除了欣赏并没有更多的需求。跟晓鸣的事儿刚完，我完全没缓过来呢，不想男人。男人女人在一起时，微妙敏感，贾大兴总要找机会碰触我的手，或在肩上，头上轻轻拍一拍，装作毫无贪图地多停留一会儿，每回我都敏感地躲避。不否认我对晓鸣与兴哥之间的默契有些较劲，对晓鸣把我转让给兴哥感到自尊心受伤，可是我不希望让这想法破坏了我对兴哥的尊敬。

有一天，他又来我家附近溜达，示意我下楼，我没去。第二天他妹妹送来一张小纸条。

剪不断，

理还乱，

是离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一首宋词和一句话：“小爽，看完了的书，能不能还给我？”

下午，我背上三本书，骑车去贾大兴家。我穿了一件用母亲过去的布拉吉（连衣裙）改制的短袖衫。记得母亲说这是法国进口的上好洋布，图案是白绿相继的方格子，快成古董了却依然鲜艳，是我唯一的时髦衣服。因为母亲在改衣服时，我强烈要求把腰身裁得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