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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味(1)

第九味 作者:徐国能


我的父亲常说:“吃是为己,穿是为人。”这话有时想来的确有些意思,吃在肚里长在身上,自是一点肥不了别人;但穿在身上,漂亮一番,往往取悦了别人而折腾了自己。父亲做菜时这么说,吃菜时这么说,看我们穿新衣时也这么说,我一度以为这是父亲的人生体会,但后来才知道我的父亲并不是这个哲学的始作俑者,而是当时我们“健乐园”大厨曾先生的口头禅。

一般我们对于厨房里的师傅多称呼某厨,如刘厨王厨之类,老一辈或矮一辈的帮手则以老李小张称之,惟独曾先生大家都喊声「先生」,这是一种尊敬,有别于一般厨房里的人物。

曾先生矮,但矮得很精神,头发已略花白而眼角无一丝皱纹,从来也看不出曾先生有多大岁数。我从未见过曾先生穿着一般厨师的围裙高帽,天热时他只是一件麻纱水青斜衫,冬寒时经常是月白长袍,干干净净,不染一般膳房的油腻腌臜,不识他的人看他一脸清癯,而眉眼间总带着一股凛然之色,恐怕以为他是个不世出的画家诗人之类,或是笑傲世事的某某教授之流。

曾先生从不动手做菜,只吃菜,即使再怎么忙,曾先生都是一派闲气地坐在柜台后读他的《中央日报》,据说他酷爱唐鲁孙先生的文章,虽然门派不同(曾先生是湘川菜而唐鲁孙属北方口味儿),但曾先生说:“天下的吃到底都是一个样的,不过是一根舌头九样味。”那时我年方十岁,不喜读书,从来就在厨房窜进窜出,我只知酸甜苦辣咸涩腥冲八味,至于第九味,曾先生说:“小子你才几岁就想尝遍天下,滚你的蛋去。”据父亲说,曾先生是花了大钱请了人物套交情才聘来的,否则当时“健乐园”怎能高过“新爱群”一个级等呢?花钱请人来光吃而不做事,我怎么看都是不合算的。

我从小命好,有得吃。

母亲的手艺绝佳,比如包粽子吧!不过就是酱油糯米加猪肉,我小学庄老师的婆婆就是一口气多吃了两个送去医院的,老师打电话来问秘诀,母亲想了半天,说:竹叶两张要一青一黄,酱油须拌匀,猪肉不可太肥太瘦,蒸完要沥干……如果这也算“秘诀”。

但父亲对母亲的厨艺是鄙薄的,母亲是浙江人,我们家有道经常上桌的家常菜,名曰:“冬瓜蒸火腿”,作法极简,将火腿(台湾多以家乡肉替代)切成薄片,冬瓜取中段一截,削皮后切成梯形块,一块冬瓜一片火腿放好,蒸熟即可食。需知此菜的奥妙在于蒸熟的过程冬瓜会吸干火腿之蜜汁,所以上桌后火腿已淡乎寡味,而冬瓜则具有瓜蔬的清苦之风与火腿的华贵之气,心软边硬,汁甜而不腻,令人倾倒。但父亲总嫌母亲切菜时肉片厚薄不一,瓜块大小不匀,因此味道上有些太浓而有些太淡,只能“凑合凑合”。父亲在买菜切菜炒菜调味上颇有功夫,一片冬瓜切得硬是像量角器般精准,这刀工自是大有来头,因与本文无关暂且按下不表,话说父亲虽有一手绝艺,但每每感叹他只是个“二厨”的料,真正的大厨,只有曾先生。

稍具规模的餐厅都有大厨,有些名气高的厨师身兼数家“大厨”,谓之“通灶”,曾先生不是“通灶”,但绝不表示他名气不高。“健乐园”的席有分数种价位,凡是挂曾先生排席的,往往要贵上许多。外行人常以为曾先生排席就是请曾先生亲自设计一道从冷盘到甜汤的筵席,其实大非,菜色与菜序排不排席谁来排席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差别只在上菜前曾先生是不是亲口尝过。从来我见曾先生都是一尝即可,从来没有打过回票,有时甚至只是看一眼就“派司”,有人以为这只是个形式或是排场而已,这当然又是外行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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