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卡西的信(3)

羊道·深山夏牧场 作者:李娟


卡西奇怪地说:“湿了还会干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哎,湿了当然终究会干的,但在干之前毕竟还是湿的嘛。

走到山顶最高处,两个孩子停住了。卡西站在最顶端的一大石头上,四面望了望,矮身侧坐下来。接着她从口袋里掏出银芭来信,展开,入神地念了起来,安然宁静地淋着雨。她红色的化纤外套因湿透了而明亮闪光。这荒茫山野中最耀眼的一抹红色!而黄衣的孩子吾纳孜艾站笔直地站在她身后眺望远方,像是耐心地等待着她把信看完,又像是一同分享着这雨中突然降临的静止时刻。

每当雨完全停止的时候,乌云也耗尽了力量,变得轻飘无力,成块地裂开。太阳从裂开的云隙中欢呼一般照耀着湿透了的山林,水汽从地面向天空升腾(而下雨时的水汽是四处飘移的),将地面和云朵连接在一起。站在高处眺望,全世界处处耸立着这样连接着天地的云柱,像是由它们把地面和天空撑开了似的。空气澄清,近处的草地上也一团一团升腾着浅而清晰的水汽。

这时我们已走在回家的路上。牛当然没找到。走着走着,卡西帕忍不住又坐到路边的倒木上,继续看信。阳光照着潮湿的纸页,字迹生动而欢喜。

我问:“银芭古丽说了些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没什么。”

过一会儿却又说:“她说阿尔玛坏得很,她对她那么好还骗她。”

我正想顺口问问阿尔玛是谁,但又想,这一来,保准会牵扯出一个复杂的关系图谱和冗长的来龙去脉。便闭嘴了。

这次出来不过短短一个小时,但天气起伏巨大。在回家的路上,本来已经全面放晴的天空,居然很快又凝聚起浅灰的云层,不久又下起了冰雹!虽然下冰雹是常事,却并不常看到这么大粒的!像玉米粒一样,密密麻麻地往下砸,弹在脸上生疼。草地上很快铺起厚厚一层,白花花的。

我们嘻嘻哈哈跑到附近的山石缝里躲避。就那么一会工夫,卡西又把信掏出来,在阴暗的光线中又迅速看了一遍。

老是下雨,下个没完没了,洗完的衣服就晾在水边的树林里,在雨中淋了又淋,几天也干不了。这个倒没令我发愁,反为之窃喜——正好省得我少清洗几遍。沼泽中那一坑浅浅的小水,用完一坑才渗一坑,哪够我用来对付一大盆衣物啊?

淋了几天雨的衣服,只需短短的一个阴沉却风大的下午,就被吹得冰冷而干爽了。我抱着大盆子把所有衣服收回了家,但过了好几天,才发现少了一条浅色的牛仔裤。于是一有空就到沼泽边的草丛里细细搜寻。总算有一天给找到了。原来洗衣服那天,我洗一件,吾孜纳艾就帮我晾一件。不知怎么的,唯独这条裤子被他单独晾在了远远的森林边上的一棵粗大的倒木上,孤独地在那里平躺了许多日子。也不知这些日子里它暗自干透过几次,又几次沉默着被重新淋湿,就像独自经过了许多年……当我再次看到它时,一成不变,表情若无其事。

吾塞的水源很远,在陡峭的山脚下,没有泉,只有一大片沼泽,渗出一道溪水流向更低处的山谷。沼泽边浮着一截粗大的朽木,木头旁挖了一个坑,漫出一汪清水。我们取水时,就踩在浮木上弯下腰用水瓢一瓢一瓢将水盛进桶里。水面漂着腻乎乎的泡沫状苔藓,水中的悬浮物……不说也罢。但那毕竟是水啊,总归是清洁的,宁静的,滋养的。

六月底的吾塞还非常冷,我的羽绒衣一直没敢脱,沼泽的水冰冷刺骨。洗衣服便成为我们的一件重大劳动。当脏衣服攒到无法堆积的程度时,我们便扛着大锡锅,抬着铁盆,前呼后拥出发了。到地方后,吾孜纳艾、杰约得别克和加依娜四处捡柴禾,我提水,卡西生火。沼泽边有现成的石头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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