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编辑(5)

世间的名字 作者:唐诺


即便活到现在这般年岁了,心中积存着这么多未竟未解的、像散落一地需要打扫的房间也似的数据、念头和疑问,我仍然不信任那种闭上眼睛、几天几夜静坐着一动也不动的思考方式,我以为冥思处理较多的是道德性的麻烦和抉择而不是认识和创作。时间长短不是问题,人思维的速度有时候快得跟光一样,而且还像穿过隙缝才形成集束有劲道的光,它最生动的时刻是在人的活动中、在人的持续操作实践里,一个念头召唤出其他念头,一个念头点起灯一样照亮其他念头;你要思维如大江大河滔滔不绝,就先得让自己活成一条河流的模样才行。思维这么苦的一件事,如果说它还有什么让你感动莫名的一刻,就是这么一种快得像一闪而逝、却又长得安稳得一如永恒的心思清澈澄明状态,仿佛勒住了时间的马头,又像置身在死亡面前,据说在那样一个剎那,放心足够你想完全部事情,来得及完完整整的、每个细节不遗漏的回忆你的一生。

话说回来,人的这些生生不息念头,如果说每一个都得花四千万才能实现出来,我想,不待那些最精算钱财的有钱人对你嗤之以鼻,就连我们这些习惯低估金钱价值的人都觉得不自在不怎么合理不是吗?说说看你认为有哪个短篇小说值四千万?契诃夫的?海明威的?莫泊桑的、博尔赫斯的?(它们要不就完全超越金钱价值,要不就很便宜,总之不会是四千万。)但四十万一次,尽管仍不便宜(台湾这些年让人语塞的道德数学是,这可供多少贫困学童吃多久的营养午餐云云,当然是真的),但显然就有各种正当不正当的机会了,就一个编辑的实务来说,你可以把它藏放在好几本必定有两千册以上销量的书里如同把一片叶子藏在树林子里,博尔赫斯告诉我们但丁也是这么做,但丁为了写出自己最心爱的名字贝雅德丽齐,才写出《神曲》这部伟大的诗剧,把这个名字藏放在七十几个名字之中;你可以书之凿凿断言这本书,其实有大好机会卖得不错,用你的编辑专业欺负你的老板,事后损失你的一点信用和犯错额度,加上一个忏悔无奈的表情,资本主义市场,判断失误谁没有呢?你也可以试着哄骗你的读者,你深知一般而书读者只用三五分钟决定要不要买这本书,你也太清楚这短短三五分钟他能注意到的是哪些,封面?颜色?书背介绍文字?目录?等等等等;你当然更可以弃绝所有诡计,堂堂正正的跟老板据理力争,我所知道会从事出版的人通常还保有一点讲道理的空间,也多少还记得“理想”“意义”“价值”这些古老的东西,你不提醒他,他真的是会遗忘的;同样,你也可以堂堂正正面对你的读者,这绝不会让你丢脸还会无形的累积一点敬意一分信任,即便这次他敬谢不敏。而偶尔社会气氛对,偶尔谁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像是诸天众神全到齐,也会有令你不敢相信的好事发生,像当年一个来自东欧没人知道他是谁的小说家,一本奇厚无比而且不容易看的小说,一个长而拗口的书名,便忽然在台湾绽放开来的卖了远超过十万册,至今仍波纹荡漾,这就是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类的事不是只发生一次,而是每隔一阵子总会在你意想不到的书籍角落冒出来。

说真的,一个编辑,如果一年不试个一两本看起来不到两千册的好书,我以为这必定是个很不怎样的编辑,因为没困境没折磨,你的编辑技艺必定很快退化趋于单调,也不会有任何想像力可言;更进一步说,一个编辑,如果看来战功彪炳没在书市失败过,每一本书都赚钱,我更相信这必定是个失职而且可替换的编辑,因为这意谓着你只敢挑拣容易的书,你胆怯的远远躲开人类思维、创作的边界。严酷的胜负场上,比方说大联盟的职业棒球,如果你看到打击率百分之百的球员,那必定是坐板凳只代打一两次的龙套球员;如果你看到守备率百分之百的球员,那代表他不仅很少上场,而且守的极可能只是一垒这样最不重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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