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个人的村庄(6)

一个人的村庄 作者:刘亮程


我推开一扇门,又推开一扇门,家里像是多少年没有人住。我记得我才出去了一天,早晨我出门时,你正在锅头上收拾碗筷,母亲拿一只小小的条把在扫院子,我还想,这么大的院子母亲用一只小条把啥时才扫完呢。我吩咐你帮帮母亲,你答应着。树上在落叶子,我出门时,一些树叶落在母亲扫过的地方。

我在地里干着活还不时朝村里望,快中午的时候,我还看见我们家的烟囱冒了一股烟,又不见了。我头枕在埂子上睡了一觉,是不是这一觉把几十年睡过去了。

我走出院子找你和母亲,村子里空空的一个人也看不见。我一家一家地敲门,几乎每户人家的院门都虚掩或半开着,像是人刚出去没走远,就在邻居家借个东西、去房后撒泡尿马上就回来,所以门没锁,窗户没关。但院子里的破败景象告诉我,这里已很久没人居住。我喊了几个熟悉的人的名字。喊第三声的时候,一堵土院墙轰然而倒。我返回到家里,看见你正围着锅头做饭,两盘炒好的蔬菜摆在木桌上。

活干完了?我听见你问我。

什么活?我在心里想着这句话,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刚才你到哪去了?

我给你做饭哩。

那我回来咋没看见你。

你回来了?啥时?

刚才。

刚才?你说着又把炒好的一盘菜放在木桌上。

那我母亲呢?

刚走,她说不回来吃饭了,我才炒这么多好菜。你母亲太能吃饭了,一顿吃好几个人的饭还不停地叫饿。她说她是给你的几个兄弟吃饭的,她自己好多年前就不需要吃饭了,只喝点西北风就饱了。

我朝你指的路上追去,没跑几步又折回来。

那么,村里人都到哪去了?

都在哩。

在哪里?

还不是都在干自己的活哩,你想想你到哪去了就该知道其他人的去处。

你说着把一碗烧好的汤放在桌上。我看见发绿的汤里扔着几根白骨。另几盘也是些腐肉和陈菜,那些菜像是多少个季节以前摘的,发着陈旧的灰黑色。虽是刚炒出来,却一点热气都没有。倒像一桌供放多年的丧食。再看你,也像衰老了许多,衣袖有几处已朽烂,铜手镯绿锈斑斑,似乎这顿饭你做了很多年才做熟。炉膛里还是多年前的那灶火,盘子里是多年前的肉和蔬菜,我的胃里蠕动着的也是多年前的一次饥饿。

芥,我记得我才出去一天。

我三十岁那年秋天,我想,我再不能这样懵懵懂懂地往前活了。我要停下来,回过头把这半辈子认认真真回味一遍。如果我能活六十岁的话,我用三十年时间往前走,再用剩下的三十年往回走,这样一辈子刚好够用。

从那时起,我停住手中的一切活计,吃着仓里的陈旧谷子,喝着井里的隔年老水,拒绝和任何一个陌生人认识,也不参与村里家里的一切事务。唯一的外界活动是:当我回想不起来的时候,找几个熟悉我的人聊聊往事。

那年秋天家家户户大丰收,人人忙忙碌碌。仓满了,麻袋也用完了,院子里、房顶、马路上,到处堆放着粮食。人们被多年不遇的丰收喜昏了头,没谁愿意跟我闲扯陈年旧事。他们干着今年的活,手握着今年的玉米棒子,眼睛却满含喜庆地望着来年。他们说,啊,要是再有几个这样的好年成,我们就能把一辈子的粮食全打够,剩下的年月,就可以啥也不干在家里享福了。他们一年接一年地憧憬下去,好年成一个挨一个一直延伸到每个人的生命尽头。照这样的向往,我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干呆在家里享福。往往是今年的收成还顾不上吃几口,另一年的更大丰收又接踵而来,大丰收排着大队往家里涌,人们忙于收获,忙于喜庆,忙得连顿好饭都顾不上吃,一村人的一辈子就这样毫无余地地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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