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个人的村庄(7)

一个人的村庄 作者:刘亮程


我庆幸自己早早刹住了车。芥,只有你理解我。在我满屋满院子翻找那些能够证明我过去生活的旧农具、旧家什以及老帐单、破鞋帽时,你不动声色地配合我,一边收拾着满院子的粮食,一边找出你早年的衣饰,穿戴在身上,用你以往的眼神和微笑对着我,说着你对我说过的话,晚上重复着你对我做过的那些动作。芥,我就从前一天的晚上开始回想。我顶好院门,用一捆树枝把院墙上的豁口堵住。天还没有黑透,还不到睡觉的时候,你早早就喊我上炕,不教我出去转,和屋后的韩三吹吹牛、聊聊天,乘机抽他的一根烟。韩三叫我谝高兴时,就会递过一大张烟纸,抓一大撮烟颗,让我又粗又长地卷一根烟。这件便宜事我从没告诉过你,即使告诉了,你也不会放我出去一个人过瘾。我看得出,你从天一亮就开始盼着天早早黑,好早早上炕。那时你是多么狂热地依恋着我呵。多少年后的那些个晚上,当我闲着没事想出去混根烟抽时,韩三早已不在村里,他家装修考究的窗户门变成几个怪模怪样的黑洞,遇到风天便发出呜呜的怪叫。

我坐在炕沿脱衣服时,还听到村里忙忙碌碌的人声、狗和牲畜的叫声。我忙碌的时候,不会清晰地听到其他人忙碌的声音,现在我不忙了,要忙另一件事了。你让我早早闲下来,怕我累坏了身体干不成正事。

我就从这一夜开始回忆,从三十岁的这一夜起,我就往回走了,背对着你们——一村庄人,面朝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熄灭的油灯又亮起来,桔黄的亮光重新温馨地照着这间房子,这面几十米长的大土炕。我们睡在土炕的一头,另一头堆满了玉米棒子,都是新鲜的刚收获不久的棒子,夜里我困顿时你顺手拿过又粗又长的一个,摇醒我:猜猜它像什么。你把玉米棒的小头抓在手里,大头对着我的嘴唇撩来弄去。你知道怎样弄醒我。一看到又粗又硬的东西我就会立马粗硬起来。外面这时刮起了风。我听见风把院子里的干树叶刮起来,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紧接着一些很远处的树叶又被风刮到我们的房上和院子里。你不让我吹灯,你不知道灯亮着我多心疼,家里只有一小瓶灯油,我准备了好几个大桶,并排放在库房的墙根。我想年轻时多摸摸黑,节省点灯油,到我上了年纪,老眼昏花时就会有足够的灯油,在我四围点好多盏灯。当一个人视力渐衰时他拥有了好多盏灯,一盏一盏地,把他看不清的那些地方一一点亮,这是多么巨大的补偿啊。这种补偿不会凭空而降,要靠自己在漫长一生中一点点地去积攒。你怨我性急,总是三下五除二了事,我咋能不急呢,灯亮着,灯油一丝丝耗尽时,我就觉得自己没有了力气,只想早早和你干完事,熄灯休息。油灯平放在炕上,灯光朝上直照在我的胸脯和脸上,你催我快点,再猛点,你充满欲火的双眼仰望着我,又像在望着我身后的房顶和墙。许久以后的一个晚上,我躺在你身下,仰望你累累垂吊的双乳,体味做女人的幸福感觉时,才恍然明白你为什么要把灯放在炕上。那一刻,在摇曳的灯光中我看见你投在房顶和后墙上的巨大背影一下一下向我俯冲。我一把打翻了油灯。芥,多少个夜晚,你就是仰望着我黑熊一般巨大的影子和我做爱。

我站在村头观察了好一阵。月光下的黄沙梁,就像梦中的白天一样。一切都在银灰色的透明空气中呈现出原来的样子——树还是那样高,似乎我离开后树再没有生长过。房子还那样低矮,只是不知住在里面的,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一村庄人。我走了半夜的黑路,神情有些恍惚,记不清自己离开黄沙梁已有多久。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恍恍惚惚醒来,看见自己生活多年的一个村庄,泊在月色里。

就在前半夜,我还一直担心自己走错了路。我记得以前的路是在沙梁顶上蜿蜒向西,绕过一道沟后直端端戳向村子。

谁把路朝北挪动了半里。我自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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