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融入大地 3

幽默的代价 作者:王跃文


我真切的感受到死是那么容易,那么近在咫尺,大概是六七岁的时候。那是夏天,我去河里游泳。我至今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学会游泳的,仿佛生下来就能在水里扑腾,就像鸭、鹅和水牛。可是那天,我正在河里玩得高兴,突然听说淹死人了。我吓得要命,奋力游向河岸,仿佛水里尽是落水鬼。从小就知道,水里淹死的人,就会变成落水鬼,须得害死一个人,自己才得超生。淹死的那个人叫毛坨,已有二十岁了,被人捞上来抬回了村子。一大帮男孩尾随着,有的穿了短裤,有的光着屁股。毛坨被平放在案板上,两个人扯着他的手,来回摇摆着。据说这么摇着摇着,人有可能活转来。毛坨的妈妈在旁边呼天抢地,哭诉毛坨从小是多么懂事,却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旁边有人在议论,肯定是碰上落水鬼扯脚了。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身子蜷得像田螺,总感觉那落水鬼就在我脚下张牙舞爪。我家离毛坨家不远,他妈妈的哭声,佛事道场的法乐声,断断续续的鞭炮声,都清清楚楚听见。我只要闭上眼睛,就看见毛坨躺在门板上的样子。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去看他。我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突然觉得我就是毛坨,躺在案板上,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我死了!我吓出一身冷汗,从床上赶快爬起,钻到父母床上去了。妈妈气哼哼骂道:“要死啊,不好好去挺尸,挤到这来干什么?”

从少年开始直到青年时代,我居然不怕死了。我被革命英雄主义怂恿着,热血沸腾,激情满怀,随时准备着牺牲生命。自小开始失眠的毛病到这时愈演愈烈,却常于黑夜里陷入视死如归的狂想。我很羡慕那些生于革命战争年代的少年英雄,王二小和刘胡兰成了心目中的偶像。文学形象里面,我最崇拜《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神出鬼没,智勇无双。我削过木头手枪,把自己武装成双枪手,成天比划着啪啪地朝敌人左右开弓。白天里玩的游戏,也多是革命战争故事。冬天里,生产队熬制蔗糖,甘蔗渣堆成山,足有三四米高。我经常把自己想象成《英雄儿女》里的王成,拿甘蔗作爆破筒,从高高的甘蔗渣堆上勇敢的跳下去,顿时感觉浓烟滚滚,敌人血肉横飞。回忆自己少年时代,真是胆大包天。潜入深深的水潭,硬要憋得胸闷气短脑袋发胀,才猛地窜出水面;爬上高高的树梢,任自己在云端秋千般荡着,好几次差不多摔死;黄昏时专门去坟堆里穿梭,脑子里还故意想象鬼从坟头飘然而出,只想证明自己多么不怕死。回想起来,当时根本没有认真想过所谓牺牲意味着什么,只是像中了传说中的蛊毒,精神常常处于迷幻状态。如果当时真的模仿狼牙山五壮士,从高高的山崖上纵身跳下,我早就英勇献身了。真还为此后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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