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跋(4)

百年风度 作者:张昌华


张:在做人上和写作上乃至组稿上,对我影响最深、帮助最大的是萧乾先生。我第一次见萧乾,拜访后想与他合影。他坐在沙发上,我要立身站着照。他执意不肯。我说他是大作家,我是小编辑,他是前辈我是后生,理应如此。他说作家与编辑是平等的。拉了半天,相互让步,结果我俩并排坐着照一张,他坐我站照了一张。世人都说他谦和,其实他为人也很耿直。我是天生大喉咙,那天先去陈荒煤先生家,陈先生耳背,我必须大声说话。他俩住处只一街之隔,到萧家我仍在亢奋中,说话时声音仍很大。萧乾先给我端上一杯椰汁,坐我旁边听我说,后转身坐到桌子对面。我临走时,他送我下楼,用手搂着我的肩膀说:“老人爱静,以后对老人说话小声点。”我顿时脸红如赤布。他见我尴尬的样子,马上又说:“第一次见面,我就说这话,别见怪,别见怪。”这两件事让我很感动,回来后写了篇短文《没齿难忘》。重新写作也是受萧乾先生启发和督促的。记得他问我写不写东西,我说原来写,到出版社后一心编书不写了。他直摇手,说这不好,要写,要多写;写了,才知写作甘苦,才能体会作家的不易;有了自己的作品,容易和作家对话。我编“双叶丛书”十六部,许多海外作家都是他介绍的,如林海音、柏杨等,我手上还收藏他写的好几张“介绍信”式的便条,包括想通过舒展请钱锺书、杨绛夫妇入盟“双叶丛书”的。在编陈西滢、凌叔华集《双佳楼梦影》时,有一篇是陈西滢日记手稿,写他与萧乾结伴拜访英国作家福斯特的,陈的日记潦草之极,中英文夹杂,有大量人名、地名、花草名,我无能力辨识和编辑,萧乾为我一一翻译、作注。记得写满三大张纸,十八条注释,还幽默地说我在考他的记忆力,他老了,考不及格了。

我与周而复一度过从甚密。我想写人生低谷时的他。他很高兴,某年一到南京,让秘书给我打电话,谈了两小时。不准我记录、录音,说成文他认可后,如发生官司,他愿对簿公堂。关于赴日事件被开除党籍,他说根本不是传闻那样。听罢他的“原来如此”,遗憾的是我的文章还没及写出,他突然病逝。

写翁文灏,他与丁文江的关系,原来只有文字资料,我专程到上海拜访翁的哲嗣翁心钧先生,亲睹到丁文江夫人写给翁文灏的信,始知他们的关系真的密切得很……

梁:确实,在阅读的过程中,能够感受到您的笔端常带感情,对笔下的人物带着由表及里、体贴入微的理解。这样是否会影响到写作的客观性?在真实与虚构、主观性与客观性之间,您是如何把握的?

张:我是性情中人,不否认笔端带感情。但可以负责任地说有“度”、有“节”,自信不大影响客观性。我的带感情不是用小说写法,我深知写这类文章极易引起麻烦和官司,我自戒下笔谨慎。我写人物关乎史料,无一虚构,凡引文都加引号,文末都注明参考资料,备查。对某人的好恶可能会带有些许感情色彩,笔下会有流露,偶尔或有失当处,但大体上不离谱。“不错”我可能说成“好”,但不会说成“很好”。尽管如此,有时写着写着,笔下不免流露出感慨和议论。我不会打字,内子帮我录入时将议论统统删掉。一次还在原稿议论旁加批:“不要插嘴!”我厌恶“三突出”、“高大全”,但早期文章曾有“矫枉过正”的痕迹,如写傅斯年、苏雪林。香港《紫荆》总编辑毛铁先生曾写信“提示”我:写人物既写“过五关”,也写“走麦城”才好。我觉得批评中肯,后来我又写了《傅斯年的另一面》和《苏雪林的坛坛罐罐》,对他们的为人为文较前公正、客观得多,算是一个“弥补”,拼在一起看,人物也显得有立体感了,更接近传主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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