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提笔的乐趣

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不怎么样和较小的乐趣中，我把提笔算作一种。

据说很多人在写作这一行为上只要动笔就感受到一种触摸得到的乐趣，比如词的选择和安排。这遭到许多人的否定。就我的情况而言，我会说在某些难得的情绪下那是千真万确的乐趣，但在大部分其他情绪下是完全谈不上的。不管怎么说，写作及其中的乐趣我暂且不谈，但提笔的乐趣则是另外一回事。

请注意这一行为意味着什么。你是单独一个人。即使房间里拥挤不堪（例如帕丁顿的G·W·R饭店的吸烟室，就在前些天我在写《基督教世界统计摘要》时就感受到了这种热闹），你也非独处以便写作不可。你必须像筑起一堵墙似的，使你的头脑隔离。那时，你就是一个人了。这才是开始。

假如你考虑人要独处是何等困难，比方说爬山、入狱、出家，人们的日常生活习惯各有古怪，在大城市把自己关在小阁楼里，此时此刻，仅仅通过联想，你就会明白，作者是单独一个人这一事实表明，提笔就不是最微不足道的快乐。

这一点就谈到这里。再说，你不仅是单独一个人，而且你还打算“创作”。

如果通常人们说“创作”，那是自我恭维。不是谁提笔就等于是创作了。我知道曾经有个人在一张纸上画马让大伙开心，他在马身上画了许多平行的条纹。他画了之后一位上了年纪的教士（当时在场）说：“你乐意画斑马呀。”教士一说这句话，那人便赌咒发誓，抗议他从未见过或听说过斑马。他说那形象完全出自他的头脑，他请老天爷作证，还有他的守护神，并且拿他灵魂打赌，他对斑马如同对未出生的婴儿一样毫无所知。可是问题出在这里。他未能说服任何人，因为整个英国挤满了熟悉斑马的人，这非常明显，教士赢了。

所有这一切当然扯远了，必须承认所谓的“创作”没有这回事，但是不管怎么说，当你拿起笔来你就做了一件非常合意的事情：在你面前出现了一片远景。你将很快去培育一个胚芽：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称之为作品，但可能一位神通过你正在创作——起码你在佯装创作。不管怎么说，那具有原创的意味，你知道当你完成后你给人世增添了什么，而且难以破坏。为什么你要去白花时间和精力呢？若干白纸（价钱是一平方码一法寻）（我没有把握用扭扭曲曲爬行的黑字把它们分散开来，搞得花样繁多是不是更愉快）——若干墨水，用以挥洒、干燥：单单用于这一目的。若干数量极小的翎羽——从笨鹅身上拔下来，没有别的任何用途，不过满足人的高尚需要。

说到这里你会高呼：“装模作样！矫揉造作！我怎么知道那个家伙用鹅毛笔写字？那是个最不可能的习惯！”对此我回答你没有错。不过请少一点武断，多一点谦虚。我要坦诚地告诉你我正在用什么写字。我正用着一支华特门公司出品的理想牌自来水笔。笔尖是纯金的，其纯度犹如《罗兰之歌》中查理曼大帝的宝座。那个宝座（我简直无需告诉你）是由不少于一百二十匹骡子驮着翻过寒冷而危险的比利牛斯山的关隘而送到西班牙去的，整个西方世界都崇拜它，每逢它在高原的草地上停歇时，人人都在它面前哆嗦。因为查理曼大帝坐在上面，令人生畏，威风凛凛：王权的重负压着他，跨越两个世纪，他的眉毛由于正义和经历而变得平直，他的胡子由于多而乱而被称为“胡子长刺的查理曼”。你读过他如何在黄昏伸出胳臂阻止夕阳西下直至他找到罗兰的遗体为止吗？没有？你准读过这些故事。

对了，钢笔是纯金的，一支书写流利的钢笔像一匹自觉的奔马或一艘轻快的小船。真的，它是一支这么棒的钢笔，提醒我正在写作的题目：提笔的乐趣。

上帝保佑你，钢笔！在我少年时，别人告诉我工作是光荣的、有用的、清白的、卫生的，有益健康，对人的心灵很有必要。我对他们毫不理会，如同他们告诉我公务员一般是廉洁的，猪能够飞。照我看他们只不过说人云亦云的蠢话。直到那时我也坚信不疑那些在学校告诉我这些话的人不过是宣讲一通枯燥乏味、随随便便的老生常谈。但如今我明白他们告诉我的这些话是对的。上帝保佑你钢笔，写字的钢笔，装模作样的钢笔，狂热的钢笔，可笑的钢笔，光彩夺目的钢笔。求你，小小的钢笔，别辜负我对你的爱，想想有朝一日我将使你变成何等高贵的东西，那时你将要安卧在一个玻璃盒内，每天都有一群旅游者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围着你瞻仰。正义的钢笔，义愤填膺的钢笔，高贵与光辉熠熠的钢笔。有朝一日我用你写一首不可等闲视之的诗——那是你我之间的一份契约。假如我自己写不出，我就抄别人的，但是你，钢笔啊，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在你寿终正寝之前一定要写出一首好诗，如果仅仅同弥尔顿的《快乐的人》一样也好。

提笔的乐趣还有一点，不同于其他乐趣的。那就是任何时候只要你愿意就有放笔的自由。爱情就不行。胜利就不行。荣誉就不行。

假如我从另一条思路开始，我本来可以称这篇东西为《放笔的乐趣》。但我从开始写它的地方起，一直写下去，刚好在它要结束的地方结束。

还有别的什么职业、学位论文，或智力活动等等，你能随意停止吗？桥牌就不行——你打下去为了决出胜负。演讲也是如此——要引起别人的反应。即便是交谈——你还得回答理解力不够的对方的种种问题。人生是如此，因为自杀是错误的。至于生命的自然结束，那更由不得你选择，相反，那是一切意外中最变幻莫测的。

但是钢笔只要你愿意就可放下。任何时刻：没有懊丧，没有挂虑，没有不光彩，你可以自由地做这件庄严的、具有决定性的事情（我正打算这么做）……放下它便完了。

伦敦西北部的交通枢纽，十分热闹。

作者把不是写（画）在纸上的东西统称为创作。

一法寻等于四分之一便士。

中世纪人们用鹅毛笔写字，该习惯在作者时代已过时。

当时英国的名牌文具公司。

罗兰为法国中世纪传说中的英雄，《罗兰之歌》系叙述他英雄事迹的长篇叙事诗。查理曼为他的舅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