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个使人心情舒畅的地方

海港集 作者:[英] 希莱尔·贝洛克 著;倪庆饩 译


一个使人心情舒畅的地方

我认识的一位熟人前些天来寻求我的同情……但首先要把他描述一下。

他是一个衣着细心但不利索的人,我不如称之为严肃有余,端整不足吧。他总是脸修得光光的,稀疏的头发剪得短短的。他从事文字工作,直白地说吧,是个文人。并且他有学术成就,是英国陶器制造方面的小权威。

他从来不是个非常优秀的诗作者,不是位地道的诗人,不过他的诗还是引人瞩目的,有两篇公开发表的作品受到政界上层人士的赞赏,至少有六七首诗私底下受到那个圈子内女士们的称赞。他的年龄已有五十四岁,还有,如果我说的话没有泄露他的隐私,他有点失意。

他来看我,我说,是为了寻求同情。我正坐在书房内看着倾盆大雨落在我们那已经浇透而成涝害的土地里。落尽了叶子的树木(在我们这地方长得低矮而粗密),在像有幽灵移动似的死灰色天空背景下呆呆地站着。他走过来,小心把伞撑开,不让水滴下来,放在石头地面的过道上——这个过道,确切地说有六百年历史了——脱下套鞋,请求我款待,还有(让我再三提起这一点)我的同情。

他说他急于想跟我说说全部过程。我非常愿意听,他的遭遇是这样的:

我的朋友(按他自己所说的)最近似乎发现他找到了一个使人心情非常舒畅的地方。

这个地方很高,位于一处可称为高原的地区。你走上一条大路,穿越一个又一个山间的峡谷,直到通过一道天然的岩石形成的大门,一片广袤的平原出现在你面前。远处由连绵的山峦最高峰所环抱的,是一条宽阔而壮美的、穿过这片高原的河流,你可以瞥见它的流域十分宽广,在它远方的河岸上,直对着石门的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城市。

这个城市的城墙质地古旧,在外形上庄严可敬。在城内可以看到同样古老的值得尊重的建筑,但是也有我的朋友以前从未见过的现代的房屋,它们显然适合于这里阳光和煦、温暖宜人的气候以及居民闲适的习惯。他们的屋顶是平的,有些地方用凉棚覆盖,另外一些地方则有花砖装饰的阳台,这些屋顶常常布置成一个小花园的样子。

树木在城里很多,较低矮的房屋上露出树梢,而它们的绿荫轮廓线显示出街道的走向。

我的朋友沿着通向平原的大路走下去——随着坡度的降低,它具有更加开阔更加壮观的特征——路上他遇到一位旅行者,这个人好像也是朝城市的方向走去。

旅行者有礼貌地用英语问他,他是否到那个城市去。我的朋友觉得他不能佯装有任何既定的计划,因此回答起来有点拘谨,不过周围的景色肯定是如此令人心旷神怡,这个城市的面貌是如此令人神往,他很愿意立刻访问这片令人产生好感的土地的首府而不想在它的边缘逗留。

“那么随我来吧。”旅行者说,“如果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冒昧地跟你认识,请接受我的款待。我有一幢不错的房子在城墙的一边,我在公民当中的身份是商人——我要高兴地说还是个殷实的商人。”

他说话不装模作样而且极为和善,我的朋友发现这么一个同伴高兴极了,他们作为旅伴从容自在地走了几英里。

这条大路现在到了处处铺着正方形板块的地段,非常光滑,表面上是用什么大理石之类的材料筑的。在路的两边各有一条用闪亮的石头修建的运河式的小溪,溪水非常澄清。时不时他们经过一座可爱的神祠或塑像,当地人用花环装饰它们。随着他们走近这座城,他们发现一座壮观的桥,我的朋友认为,那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式样,有坚固的椭圆形桥拱,像这条路的全部剩下的地段一样,桥是用大理石建筑的,同时西边的栏杆是用短而对称的圆柱构造的,看起来特别赏心悦目,桥上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全都带着微笑,热情、欢快而忙碌,显然彼此基本上都认识。他们相互点头招呼,交换信息。一句话,这是一个非常快乐的群体。

我朋友的同伴一路上曾和他谈到过许多事情,似乎既彬彬有礼又知识广博,在他俩进入市区时,同伴问他有没有特别爱吃的饮食。

“因为,每次我款待客人总要——”他用笑声打断,“我要高兴地说,这是经常有的事,我总要问他,真的,他最爱吃什么。这很重要!”

我的朋友用我们习惯的平常客套话答复:“我真是太高兴接受送到面前的东西”“我预料我受到的款待会充分保证满意”如此等等。但他的同伴不愿他婉言谢绝。

“不,不!”他说,“务必请您干脆说您最喜欢的东西!要是您知道安排是多么方便就好了!……走吧,这个地方我知道得比您清楚。”他带着微笑补充,“您对这个城市的特产不清楚,在我们离开这条街之前请您十分干脆地告诉我。”——因为现在他们是在一条有豪华富丽,设备完善的商店的街道上——“可以通过它们办到您要办的事情。”

我的朋友被如此坦率的表达以及他从不知道的心胸豁达的程度所感动,于是报以微笑说道:“好,告诉您实话吧,这样的酒饭是对我有吸引力的:首先来两打阿尔卡欣种的绿须牡蛎,深深的壳给打开,汁都要保留,每只都要仔细地弄干净,都要搁在捣碎的冰块上,摆在特制的盘子里端上来,每只牡蛎要安放在供它用的小小的凹处,那都是设计好放置空壳的。”

他的主人严肃地点头,如同一个把对方说的话全部接受的人。

“接下来,”我的朋友用一种满腔热情的态度说,“是地道的优良的俄罗斯鱼子酱,凉的但没有冻结,这样再稍许放一点柠檬——这就至善尽美了。跟这一道,我想应该有一点巴尔沙克酒喝,它可以冷藏到华氏38度左右。在这之后该有一道真正的肉汁清汤,我所说的肉汁清汤,是指长时间在罐子里慢慢地炖,适当地撇去汤上面的油,不仅加进常用的香草调味,而且要放一点胡萝卜或葱头,还要带一点龙蒿的香味。”

“对!”他的主人说,“对!”真心赞赏地点着头。

“接下来。”我的朋友在街头突然停下来,为的继续把他的菜单报下去,“我想应该有鸡蛋。”

“对!”他的主人再一次赞同地说,“我们要不要来——”

“不。”我的朋友急切地打断他,“让我说吧,煎荷包蛋,煎到恰好的程度。”

“这正是我要建议的。”他的高兴的招待者回答,“还有黑胡椒,我希望,用大小适当的木磨粉机磨成新鲜的颗粒,大量撒在上面。”

“不错!不错!”我的朋友说,这时带着感情,“加上大粒结晶盐。”

一边说着他俩陷入一种心醉神迷的狂喜状态,我的朋友这时补充一句话而打断它:

“接着要来一点清淡的东西……最好是白酒炖糖腌火腿。然后我想,是菠菜,不是跟火腿一同上,而是后上。烧菠菜要完全不加调料。最后我们来一些叫作布里 的干酪作为结束。至于酒,在吃后来的那几道菜时我们喝欣伦的酒——欣伦格里尔。”他狡狯地补充说,“人称之为‘假素酒’,因为它看起来淡,喝起来醇。”

“好,妙极了!”他的主人说,同时拍着手,还加上一个结束的手势。“在这大量酒菜之后您还要有咖啡。”

“没错,咖啡要一边吃菜时一边烤,在冲之前临时磨碎,至于甜露酒嘛……”

我的朋友突然产生一点怀疑,他说:“我不敢要求那种叫‘阿克布斯’的甜露酒。我以前只尝过一次。四年前一位修士在圣诞节前夜给过我,我想它没有名气。”

“啊,要千方百计搞到!”他的主人说,“噢,在本地我们知道它并且喜爱它,如同它是家庭成员一样。”

我的朋友听到这样的事情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还根本没有提到雪茄烟。但使他惊讶的是主人拿左手放到他的肩上,直对着他的脸说:“要不要我提醒你来几支雪茄?”

“我坦白那正是我想的。”朋友说。

“对了。”主人脸上带着快乐的表情说,“本市有一种雪茄,气味芬芳,颜色乌黑,不辣舌头,比别的烟草要更令人满意。要是您吸它真理想。”

“噢。”朋友谦虚地说,“那敢情非常之好,让我们提出这些雪茄来圆满结束我们小小的筵席好了。”

“小小的筵席,一点不错!”主人说,“那不过是一顿非常粗淡的饭。不管怎么说,我高兴您列出了一份您乐于品尝的菜单。等我们有了进一步的相互了解,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安排真正满意的盛宴了,但不妨说这对我们开头的午餐一定很不错了。”他开心地笑着。

“不过我是不是已给您造成很大的麻烦?”我的朋友说。

“您会很容易就看到多么方便。”他的同伴说。“因为在本市您只要吩咐,一切就可迅速如意地办到。”

一边说着话,他转身走进一个小小的办公楼,里面一名办事员马上记下他的指示。他转身出来:“现在,让我们回家吧。”

他们一路走下去,走到两条排列着私人宅邸和公共会堂的大街的路口,从这里走到一个没有界限的花园,但那花园是开放的,明显是公家的产业。不过在这里散步的人既少又不随便放肆而有礼貌,我的朋友没有办法分辨他们是他的主人的下属,还是仅仅不过是在路上碰到认识的熟人。

这个花园,在他们继续往前走时,变得愈来愈有私密性。穿过各色高大树木中的狭径,直到他看见一排高大的山毛榉树篱外的一幢房子,那完全是房子应有的气派。

它那清爽的砌得很好的石墙跟气候和天色完全相称,屋顶花园内有一个孩子在他们走近时向他们招呼,令人出乎意料之外而在情理之中。它那拱形、开放的长廊气派庄严,然而这个柱廊的内部装饰又这么平常,想象不出有什么比这里更宜人的住宅了。

伴随着温暖的晨光走进这个清凉的世界,仅仅回到这个家的过程就是一种幸福,庭院内有一口懒洋洋的喷泉的泉水正在汩汩地冒出来。

他的主人在走过庭院时低声说:“我不知道您的习惯是在早餐前还是下午中间的时间内沐浴?”

“噢,先生。”我的朋友说,“如果我可以说真话,我根本没有这个习惯,不过或许下午中间最适合我。”

“当然可以。”他的主人用满意的口气说,“我想您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因为您预定的酒菜很快就会准备好。不过起码为了您解乏的缘故,我的一个朋友要为您安排一下,让您的手和脑门儿清凉清凉,洗洗脸和头发,让您穿上舒服的凉鞋,换换衣服。”

这一切都照办了。朋友的主人好意叫来一个仆人服侍他的客人,他称这个仆人为“朋友”,因为在这个人的态度上没有一点奴仆或下属的样子,然而这人的举止殷勤主动,同时沉默寡言,看起来真值得赞赏。

我的朋友如此这般恢复精神之后,服侍他的人把他引向一间很不寻常的小室。小室墙上挂有四幅画,看起来像镶嵌画——不过他没有仔细察看它们究竟用的是什么画法。这个房间光线明亮,布置和谐,通过大而圆的拱门,向外望去,墙外是美妙的乡村景色,这里完全为客人而设的酒宴已经准备好了。

在牡蛎(美味佳肴啊!)用盘子端来放在桌上的同时,主人用灵巧的手势把我的朋友彬彬有礼而亲密地拉到身旁,领着他穿过拱形的落地窗走到外面的露台上,他们一边望着墙外的平原和青山(那是多么赏心悦目的景致!),一边说道:“有一件事情,我亲爱的先生,在您用餐之前我想要对您说……这是一件相当敏感的事情……您不会介意我完全直言吧?”

“请讲,请讲。”我的朋友说,到这时候他已经愿意把任何事情托付给这样一位主人了。

“好。”主人继续小心翼翼地说,“是这么回事——您看到在这个城市里我们非常努力使人人尽量感到幸福。我们自己是幸福的,我们也乐于把幸福赠予别人:异乡人和旅行家,他们的光临使我们荣幸。但我们发现——我非常抱歉地说我们发现……那就是,我们不时发现他们本应圆满的幸福,不管我们向他们提供什么,总是被某种形式的焦虑而一笔勾销,主要是对来日收到赠款的顾虑。”

我的朋友吓了一跳。

“别!”他的主人急忙说,“别误解我。我的意思是有时候,是的,我可以说常常,尽管照我们看似乎可怕!我们的客人对金融方面的小额来往有一种成见。有些人在他们出身的可鄙的社会原来有债务,坦率地说,对这点我一无所知。其他人,虽然不负债,对未来又感到不安全。还有人,虽然富裕有钱,又受到他们诸多责任的挤压。现在……”他坚定地说下去,“我必须一劳永逸地告诉您,我们这里有个习惯,对此我无需否认——什么否认都一概不需要。每个进入本市的人,他进入这个城市就是我们的荣幸,感谢上帝,用不着那种废话!”当他这么说时,我朋友的主人如释重负地大大舒了一口气。“想到我们受欢迎的朋友在我们面前,为金钱这样俗气的东西发愁而受折磨,这是我们不能容忍的。所以事情明摆是这样:不管您喜不喜欢,一笔一万镑的款子已经存在你在本市国家银行的存折上,您用不用它是您的事情。如果您不用,我们的习惯是把它熔化为等值的黄金投放到河心,尽管我们对这种金属取之不竭,坦白说我们发现要理解它被别人加以夸大的价值是颇不容易的。”

“我不知道我会有机会利用这么慷慨的一种习惯。”朋友说,心中怀着格外不寻常的欣慰,“但我确实衷心感谢您。对这个城市愿意提供的,为我继续享受的巨大幸福也许是必不可少的任何款项,我将毫不犹豫地使用。”

“您说得好。”主人抓住他的双手说,“您的坦诚迫使我做出另一个表白,我们完全可以采用一种手段来准确地发现我们任何一位客人的特定境况:富人的种种责任,拮据的人的负债,前途未卜的人的焦虑。请允许我不失礼貌地告诉您,您的情况我和两位受托人已经知晓,他们是公务员——绝对可靠,至于他们,为了这件事,您就不要见了。”

我的朋友看上去不相信,但他的主人坚定地继续说:“事情就是如此;我要高兴地说,根据解决您的全部债务的所需费用,我们进一步存入另外五万英镑在您的国家银行存折上,我们已经把您的全部事情安排妥当。这笔钱在本市真的毫不在乎,您可以随意支取、享用。我希望您在这里居住期间是绝对安全的。那幢住宅,市议会和国民政府通过我请求您,您可以延续居住终生。”

…………

“你想一想。”我的朋友说,“我怎么感觉的?……牡蛎现在摆在桌上,在它们前面是鱼子酱,等着你去吃。巴尔沙克在原装瓶子里冷藏到恰好38度(这不在话下!),早已准备好……”

说到这里他停止了,凝视着炉火。

我说:“不过老兄,我以为你找我是为了寻求同情,结果简直成了要我饥饿和生气……”

“不!”朋友抽泣一声说,“你不明白!”他继续注视着炉火。

“好,说下去。”我生气地说。

“没有什么‘说下去’了。”他说,“我醒了!”

我俩都朝火看着或许有三分钟之久,然后我说道:

“你要来点酒吗?”

“不,谢谢您。”他伤心地答道,“不是酒的问题。”接着他不自在地起身去拿他的伞和胶鞋,走往过道和门。我想他在喃喃自言自语。

“我怎么能帮你才好?”我粗鲁地说。

“算了。”他叹着气,“我想你能……这是难以接受的失望。晚安!”他重新走进雨中,踏在黏土地上远去了。

  1. 法国南部巴尔沙克地方产的白葡萄酒。
  1. 原产法国北部布里的一种干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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