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相遇,蔷薇新瓣浸醍醐

世间始终你好:杨绛与钱锺书 作者:林舟唱晚 著


第一章

相遇,蔷薇新瓣浸醍醐

我第一次和锺书见面是在1932年3月,他身着青布大褂,脚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镜,眉宇间蔚然而深秀。见面后老钱开始给我写信,约我到工字厅相会。见面时,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订婚。”而我则紧张地回答:“我也没有男朋友。”于是便开始鸿雁往来,越写越勤,一天一封,以至于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难受了好多时。冷静下来,觉得不好,这是fall in love(坠入爱河)了。

——杨绛《我与锺书》

少年锦时

在我们追求和等候的时候,生命又不知不觉地偷度过去。

——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

小桥流水人家,杏花微雨江南。无锡,北倚长江,南傍太湖,自古就是文化名城。它独特的自然风光与历史积淀,培养出了无数才子佳人。风在这里停留,雨在这里驻足,这里的一切都让人魂牵梦萦。

沿着时光溯洄,穿过一座座斑驳的石桥,走过一条条青石板小巷,看着年年花开花又落,我们停留在一座院落前。那是1910年初冬的钱家。

正是11月下旬,凉风吹着泛黄的落叶在空中飞旋,一个男婴的啼哭声打破了静寂。婴孩的出生,让钱家人上下喜笑颜开,扫去了这个季节的荒凉与冷清,也从此开启了一段传奇人生。这个婴孩便是钱锺书。

钱氏家族是无锡本地有名的书香门第,其家族历史可以追溯到吴越王钱镠时代。据史书记载,钱镠十分宠爱自己的王妃,曾写下“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诗句,表达对王妃的思念之情。看来,钱氏家族的文人气质,从那时起就得以显现。

钱锺书甫一出生,便因长房无子,被父亲钱基博过继给了兄长。正巧,有亲友送来一本《常州先哲遗书》,伯父便给婴儿取名“仰先”,字“哲良”,寓意敬仰先哲。周岁抓周时,小仰先在一堆物件中抓住了一本书,便改名“锺书”,从此跟书结下一生情缘。仰先也随之成为乳名。锺书十岁左右,父亲钱基博觉得儿子好发议论,还喜欢臧否人物,便给他改字“默存”,希望他能含蓄内敛。

小锺书四岁时,由伯父教他读书认字。伯父对他宠爱有加,管教宽松,父亲钱基博看在眼里,内心很是焦急。两年后,父亲找到一个机会,同伯父商议送他去上学堂,小锺书这才考入当地秦氏家族开办的秦氏小学。谁承想,才读了半年,他就生病了。伯父心疼他,留他在家读书。钱氏家族对西洋文化有些抵触,所以,钱锺书读的都是《尔雅》《论语》《孟子》之类的国学典籍。后来长大一些,他也会读《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济公传》等古典小说,无论雅俗。

小孩子读书,喜欢看故事,更喜欢把有趣的人物和情节讲给周围的小伙伴听。钱锺书就常常给弟弟妹妹们讲他从书本中看来的故事,连书中兵器的样式和数量都描述得一清二楚,讲到兴致高时还会手舞足蹈。不仅如此,钱锺书还擅思考,小小年纪便琢磨:“一条好汉只能在一本书里称雄。”他想,李元霸若进了《西游记》,肯定打不过孙悟空一万三千斤的金箍棒。这种良好的读书习惯,为他今后融贯古今中外的书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当时只觉岁月漫长,后来才发现,倏忽之间,已是十年时光。

1920年,清政府已灭亡多时,钱家人也顺应时代,让钱锺书及其堂弟钱钟韩考取新式小学,便是东林小学。东林小学前身是著名的“东林书院”,创立于北宋年间,那副激励了许多读书人的著名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便出自此间书院。1902年,东林书院由清光绪朝廷改设小学堂,后又改名东林高等小学堂。伴随着那副千古名联,无论外界怎样风吹雨打,读书声都不曾中断。许多后来的知名学者,都是在此开启了最初的学海生涯,除了钱锺书,还有社会学家陈翰笙、音乐史学家杨荫浏等。进入东林小学后,钱氏兄弟文史课程极为出色,但算术课程就跟不上,还得补考。

兄弟俩上学没多久,伯父钱基成就因病去世了。伯父不仅是钱锺书的启蒙老师,还扮演着慈父的角色。伯父在世时,常带着小锺书到处闲逛,有时去郊外踏青看湖光山色,有时去酒楼尝鲜吃各式菜肴,有时去茶楼静坐听评书戏文,还会帮他租小说,比如《七侠五义》等被多数家长视为闲书的通俗小说。自然风光、社会民俗,以及说书人口中和通俗小说里光怪陆离的故事,使小小的钱锺书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好奇。

在伯父的宠爱下,小锺书淘气又活泼,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人世间最悲痛的莫过于离别,而伯父的去世是永远的离别。初通人事的钱锺书悲痛不已,写了《题伯父画像》一文。全文不到两百字,用文言写成,开头几句为:“呜呼!我亲爱之伯父死矣,不得而见之矣。可得而见者惟此画像耳。”这是我们能见到的他最早的文字。文笔稍显稚嫩,却情真意切,哀伯父之不可复生,读来令人心有戚戚焉。

此后,钱锺书依然跟大伯母住在一起,生父钱基博接管了他的教育。钱基博是有名的国学大师,他指导钱锺书继续学习中国传统文化。同时,钱锺书开始接触西洋文学,读了梁启超翻译的《十五小豪杰》,觉得有些乏味;但是读了《林译小说丛书》,觉得十分有趣,从此迷上了西洋文学。他曾在晚年撰文:“商务印书馆发行的那两小箱《林译小说丛书》是我十一二岁时的大发现,带领我进了一个新天地,一个在《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以外另辟的世界。”可见,林纾翻译的小说对他影响至深,这也激发了他要学好英文的决心。学好英文,便可以痛快淋漓地阅读西方小说。

就读东林小学时,钱锺书的作文水平虽不得父亲满意,在同龄人中却是佼佼者。晚一届的校友姚方勉先生回忆,学校草庐后的走廊里,设有学生成绩揭示处,钱锺书的名字常常在列,“作文篇篇都是好文章”。

一代才子,在温润的江南小城,文采初露。

钱锺书特别调皮。一次雨天,他穿着伯父的钉鞋上学。路上有很多青蛙,蹦来蹦去,呱呱叫着。他便脱下鞋,捉了青蛙,装满鞋子。待到教室后,他把钉鞋放在书桌下。老师来上课时,青蛙爬得教室里到处都是,钱锺书手忙脚乱地边抓青蛙,边往鞋子里塞。可是,不一会儿,青蛙又跑了出来。他的小学时光,就伴随着这样那样的趣事,在懵懂中结束了。

1923年,钱氏兄弟小学毕业,双双考进苏州桃坞中学。桃坞中学师资力量雄厚,是一所教会中学,师生在校内皆用英文交流,钱氏兄弟就读于初中部。

苏州是一座比无锡更灵秀的城市,河道绵密,古镇众多,随处可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美景。

在桃坞中学,钱锺书依然发挥着国文科目的优势,数理课程也依然不理想。学校每年都会举办中英文作文竞赛,高中、初中学生都可以参加。入校不久,钱锺书就在中文作文竞赛中获得第七名,这对一个初中新生来说,是相当不错的成绩,可以说前所未见。据传,到后来,钱锺书常居榜首,罕有人撄其锋芒。

其间,还发生了一件趣事。他的同学叶谦吉先生回忆,有一次,他看到钱锺书没画好解析几何图,便说:“这种图交上去一定不及格。我来帮你画,保证你得甲等,你帮我写中文作文。”钱锺书开心地应许了,最后两人都得了甲等。叶先生可能也觉得有趣:“没想到一辈子唯一的‘作弊’,竟是和大文豪钱锺书合谋而为。”

在教会学校,最大的好处就是英文进步迅速。英文交谈、英文演讲和英文写作,英文充溢着生活的每个角落,钱锺书的英文基础是在桃坞中学打下的。

对一个喜爱读书的少年而言,求学时光安静美好,也难免有些许惨痛的回忆。

有一年暑假,钱氏兄弟从苏州回到无锡家中,当时任教清华的钱基博也回到了家中。钱基博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命兄弟俩各作一篇文章。堂弟的文章颇受钱基博夸奖,钱锺书却遭到了一顿痛打。他的文章不文不白,用字平庸,钱基博看后,非常不满,觉得是应付之作。《红楼梦》里,贾宝玉曾受到父亲的一顿毒打,那时的钱锺书就如同贾宝玉一样,在各自的父亲眼里,大概都是不求上进、不读好书的顽劣少年。

这次挨打,成为钱锺书一生难以磨灭的记忆。他从此开始发愤读书,作文有时嵌些骈俪,受到了父亲的赞许。他也开始学习作诗,父亲并未过多指导。1979年,钱锺书在美国访问,遇到夏志清先生时,曾自言:“初不知用功,曾给父亲痛打一顿。十五岁才知发愤读书。”父亲的严厉,在一定程度上使这个骄傲淘气的少年谦虚上进起来。

不久,北伐军占领江浙沪一带,桃坞中学受到波及而停课,钱氏兄弟转入无锡辅仁中学。辅仁中学建于1918年,校名取自《论语·颜渊》:“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在辅仁中学,钱锺书依然才名四扬,参加竞赛,得了国文、英文两个全校第一。父亲对他十分满意,偶尔会让他代笔写一些文章。及至考入清华前,他已经是父亲赏识的儿子,不复挨打了。

故乡,是一个人最初的牵绊,也是一个人灵魂最深处的烙印,它是血脉相连的一往情深。可大多数人都要离开故乡,钱锺书也不例外。来不及伤感,他就要北上求学了。

从此,故乡再无春秋,只余冬夏。

杨家四女

我在融洽而优裕的环境里生长,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严肃认真地考虑自己“该”学什么。所谓“该”,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辈子。我知道这个“该”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释。父亲说,没有什么该不该,最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我却不放心。只问自己的喜爱,对吗?我喜欢文学,就学文学?爱读小说,就学小说?父亲说,喜欢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杨绛《将饮茶》

在钱锺书懵懂成长的岁月里,同一片天空下,有个女孩也在沿着自己的人生轨迹,渐渐绽放光华,慢慢向他靠近。

时光回溯到1911年7月,是钱锺书出生的半年后。夏季的北京城,天气炎热,柳絮轻摇,夏蝉在浓荫中高声聒噪,池蛙呜鸣不断,粉嫩的莲花安静盛开。一个女婴,恰似这粉莲,降临人世。父亲杨荫杭为她取名“季康”。

她就是后来的杨绛,杨家第四个女儿。

杨家也来自无锡,在当地也是有名的书香门第。杨荫杭早年曾留学日本和美国,杨绛出生时,他正在北京一所政法学校当老师,晚上在肃亲王府讲授法律课。那时,只有杨绛一个女儿在身边,独得了父母的宠爱。

杨绛天生带有灵性。据说,她出生时,啼哭几声便停了,转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处乱看,不一会儿,竟笑了起来。父亲很喜欢这个女儿,时常抱着她踱来踱去,嘴里哼唱着“咿咿呀呀”的摇篮曲。

彼时的北京城已然阴雨密布,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革命即将到来。

感受到时局的动荡,在辛亥革命爆发前,杨家举家回南。迁回南方后,杨荫杭在《申报》任编辑,同时也做律师,后来又相继任江浙两地的高等审判厅厅长。杨荫杭为人刚正不阿,主张司法独立,在浙江同地方官员意见不合,判处了一个杀人犯死刑,后来被调往北京任京师高等检察厅检察长。

小杨绛就像候鸟一样,随着父亲的调动,南北迁徙。候鸟因季节而动,她却是随时局。那时她尚小,并不能意识到,个人和家庭在风云变幻的局势前,就如同漩涡中的落叶,半点儿不由己。

回京时,杨绛已经四岁,能记得不少事了。杨家租住房屋的主人是满族人,杨绛看到满族妇女梳着“板板头”,穿着旗袍,脚踩花盆底鞋,竟不会摔倒,她觉得十分有趣。北京的一切,都充满新奇。

又过了两年,她在贝满幼儿园毕业,进入辟才胡同女师大附小读书,每天跟三姐一同乘黄包车往返。恰逢三姑母杨荫榆在女高师任学监,女高师的学生常带杨绛到大学部玩。她们带她荡秋千,小杨绛随着秋千飞啊飞,荡得越来越高,她害怕极了,却紧紧咬住嘴唇,不肯叫出声来。她也会在运动会上充当大学生们的花神,那时的她,头上绑满小辫,辫子上插着芳香四溢的鲜花,裙子上也缀满了布花,整个人好像从童话中走出来的花仙子。

孩童对世界总是充满好奇,喜欢热闹,喜欢游戏,喜欢一切新鲜事物。即使身处乱世,他们也能找到独属于自己的乐趣。成人的世界,却一片复杂。

有一天,杨绛发现父亲不去上班了,只是和朋友每天上百花山采集植物标本。后来,家里的马车和马卖了,大小马夫也遣散了,只剩下包车。她敏感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原来,父亲又一次因为秉公执法,得罪了权贵。他坚持传讯当时的一名总长,当晚,家里的电话响了一夜,都是为那个总长说情的,父亲一概不理会。结果,父亲被停职。父亲认为当时的北洋政府官官相护,不过如此,便想远离官场。

1917年是个多事之年。6月,张勋复辟,北京城十分混乱。又过了几个月,杨绛的二姐在上海病重,母亲急匆匆赶去,却看到二姐的瞳孔已散去,只剩身体微热。二姐还不满十五岁,这是一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心事。二姐是父母最喜欢的女儿,她的离去让父母一夜苍老。那是杨绛第一次失去至亲,当时她不太懂“死”意味着什么,后来回想起来,总是忍不住落泪。

父亲在两年后递交了辞呈,未等批准,便带着全家人再次回南。母亲购买了许多北京特产,如梅花点舌丹、紫金锭等名药,以及宫制绢花等手工艺品。父亲还带了他特别喜欢的那只黄白色狮子猫,藏在一只纸篓里,跟着他们坐了火车,又坐渡轮。

在去车站时,杨绛碰到了小学同学,心里很惆怅。她懵懂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和她们一起玩耍,再也不能跟姐姐一同坐包车上学,也不用再抱怨骆驼走过沙土路扬起的漫天灰尘,听不到那“叮咚叮咚”的驼铃声了。随着她靠近车站,老北京的景象渐渐远去。

火车抵达天津,一家人住了两天客栈,才搭上一艘叫“新铭”的海轮。

船从浅海渐渐驶进深海,海水的颜色也由黄渐渐变蓝,再随着夜色变成深黑色。轮船行驶在苍茫的夜色中,海风轻柔地吹着,海浪涌起又落下,船舱里的人沉浸在各自的美梦中,颇有一番“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意蕴。

黎明前,杨绛被三姐叫醒,一同看日出。她们看着海天一线处,渐渐升起朝阳。朝阳倒映在海上,远远地看去,先是两个半圆,再是两个整圆,然后分开。太阳的颜色也由深红变成金红,最后一跃而出,极为壮观。杨绛那时不会形容,就是觉得“好看极了”。壮丽的日出,缓解了旅途的疲惫。

又过了两三天,轮船到达上海,又换了小拖船。父亲带着的小猫咪可以出来透气了,“喵喵”地叫着,逗得全家人不停发笑。父亲特别喜欢猫,杨绛长大后,体态娇小,父亲戏谑:“猫以矮脚短身者为良。”

上次回南,杨绛还是个婴儿,对江南没什么印象。这次,她觉着到了一个新天地。北京是粗犷而雄厚的,江南却细腻温婉。

江南人家大多枕水而居。父母预先在无锡的沙巷租了一套房子,这套房子,不用出门,就有一座石桥。

杨绛经常站在桥上,看船只来来往往。透过迷蒙的烟雾,桥上一个女孩悄然而立,桥下船只穿梭、鱼虾嬉戏。桥的这头,是一方小天地;桥的那头,是一个大世界。小女孩在桥上看风景,不知有没有哪个少年,在窗前望着她呢?

江南人家喜欢吃一道菜,把小虾从河里捞上来,洗净,浇上葱、姜、酱油,扣上碗,再掀开,直接下肚。杨绛胆小,没吃过。不知是河水不干净,还是虾子不干净,父亲杨荫杭病了,还很严重。母亲在父亲床前日夜照顾,大姐也从上海启明女子中学回来帮忙照看。

父亲只信西医,当时,无锡却只有一位西医。他抽取父亲的血,前后两次送去上海化验,折腾半个月,才化验出来是伤寒。这时,母亲已偷偷请过一个中医,把脉后便知道是伤寒。伤寒在那时是重症,很难治好,父亲接连几个星期高烧不退,神志几近昏迷。

母亲询问那个很有名的中医,他拒绝开方子。亲友们来看望,也不停感叹。母亲不愿放弃,父亲的好友华实甫先生也前来探望,他本身就是一位有名望的中医。母亲含泪恳求,华先生开了药方。没想到,父亲真的退烧了,危机就此度过。

母亲对父亲的悉心照料深深地影响了杨绛,也帮助塑造了她的家庭观和婚姻观,所以才会有后来其乐融融的“我们仨”。

不久,大姐回家,带了杨绛和三姐去上海启明学校上学。这时杨绛已在沙巷口大王庙小学就读了半个月,她一心想受到更好的教育,便不怕离家。

离家前,她还是忍不住哭了,眼泪簌簌地流。一想到要离开母亲,她就越发伤心。她记得,以前在北京过冬时,母亲常常点着一盏昏黄的洋灯,迎着寒风,去后院给她取棉衣。这次,母亲给了她一块崭新的银圆,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钱。大姐送她一块红绣花棉纱手绢,她一并仔细收藏。

少女时代,总是欢乐中夹杂着懵懂的忧愁。每次回想,就像翻看泛黄的老照片一般,每一帧记忆,都是一个故事。那些欢乐和烦恼,成年后只能感慨,却不能再真切地体验一回了。

带着几分留恋、几分不舍,杨绛去往了上海启明。

初到启明,一切都是洋派的。启明是教会学校,跟大王庙小学比,天上地下。这里的一间英文自修室,就比整个大王庙小学大。从东走到西,要经过十几间教室。启明修有宽广的花园和绿草地,还有铺满花瓷砖的长廊和操场,供孩子们尽情玩耍。

每个月头个礼拜时可以回家,有一次,父亲带着三姐妹去朋友家拜访。那是一座精致的洋房,富丽堂皇,有让人瞠目的各种陈设。三姐妹回家后还在讨论,父亲听到后说:“生活程度不能太高的。”父亲认为,生活不应过于奢华,一个人不应只追求物质。他早就对儿女说过:“我的子女没有遗产,我只教育他们能够自立。”

启明的读书生涯很快结束了,杨绛最后一学年的成绩是优等。她注定是迁徙的鸟儿。下一站,又是哪里呢?

父亲回苏州开办律师事务所,杨绛也跟随前往读书。如果说,上海启明读书期间是杨绛的思想初步形成的时期,那么,苏州的中学和大学时代,则是杨绛进一步确立理想和坚定自我的时期,也是她才情初露的时期。

杨绛在苏州考取了振华女校。父亲在庙堂巷购买了一座明朝旧房,大堂悬挂的匾额上“安徐堂”三字,由清末状元张謇题写。这处住所虽然很大,却破旧不堪,经过两年整修才焕然一新。

钱锺书后来有诗描述这座庭院:

苦忆君家好巷坊,无多岁月已沧桑。

绿槐恰在朱栏外,应有浓阴覆旧房。

家中后花园种了很多花树,一年四季芳菲不断。杨绛在家时,春天,躺在秋千架上看书;冬天,拿鱼缸上的落雪自制冰激凌。顽皮的她还会从厨房偷出鸡蛋做“叫花蛋”吃。少女杨绛,眷恋着这美好的一切。

同时,她在学校也初显文采,有两篇课堂习作《斋居书怀》《悯农诗》被选登《振华女学校刊》。《斋居书怀》中有这几句:

世人皆为利,扰扰如逐鹿。安得遨游此,翛然自脱俗。

孙伯南先生批语:“仙童好静。”

苏州这座城市如此契合杨绛的性格,细腻温婉,又不失典雅,杨绛在此求学,也奠定了文风。

在振华,杨绛最大的爱好是读书,这一点受父母影响很深。东西方名著中,从老子到狄更斯,从李煜到司各特,杨绛均有涉猎。她回家时,还会用父亲不用的毛笔习字。

有一次,父亲问她:“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

“不好过。”

“一星期不让你看书呢?”

“一星期都白活了。”杨绛回答。

父亲说:“我也一样。”

后来,杨绛曾在一次访谈中说:“榜样的作用很重要,言传不如身教。我自己就是受父母的影响,由淘气转向好学的。”

杨绛在振华结识了很多朋友,有相交一生的蒋恩钿,还有仰慕她的男同学费孝通。费孝通在振华女校只读了一年,就转学到东吴附中去了。杨绛后来到北京借读,是费孝通在火车站接站。

在振华毕业后,她同时考取了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和东吴大学。初试都是第一,后者复试第二。师长建议她读东吴大学,男女混读,可以启发思想、开阔视野。

东吴大学靠近城墙,杨绛常常登上城墙,观赏整个姑苏的美景,看那绿水绕城郭、垂柳立岸边。同学们还会组织集体出游,到附近的方山和灵岩山。有时他们也会坐一整天船,摇到青阳地看樱花。樱花如雪,在树上花团锦簇,在空中飘飘洒洒,在地上则像盖了一层白绒毯。杨绛尽情地享受着苏州的诗情画意。

大四时,因为闹风潮,东吴大学停课。杨绛说服父亲,决定北上借读燕京大学;后又在好友蒋恩钿的建议下,改为借读清华大学。

这个一身诗情的江南女孩再次回到了北京,又走向了清华园。那时的钱锺书,早已名满清华。他们在无锡和苏州,错过了彼此。这次,他们会再次擦肩而过吗?

春风十里

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之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

——钱锺书《围城》

有的爱情,始于初见。茫茫人海中,相遇已是不易,相守到老更是艰难。大多时候,人们肆意挥霍着缘分,等到缘分消耗殆尽,才生出缅怀之情,在高楼西风中,独自吟唱“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见总是美好的,是心底最柔软的存在,懂得珍惜的人们会将初见变成一生的相守。

1932年3月的一天,杨绛在清华古月堂前,第一次见到了钱锺书。

3月的春风轻柔地吹拂,空气里尽是春花的香甜味道。那天,钱锺书身穿一袭青布大褂,脚踏一双毛底布鞋,还戴着一副老式眼镜,眉宇间蔚然而深秀。杨绛也恰是一位窈窕淑女,娇俏玲珑。

他们几乎没有说话,只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告别了,但这次见面在两人心中的印象很深。注定要在一起的人,自会念念不忘。钱锺书后来写有一首诗,回忆他跟杨绛的初次见面:

缬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

不知  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

即使春风把花香吹遍整个清华园,也不如那个女孩蔷薇般的娇靥让人心动。

很快,他写信相约杨绛再次见面。

工字厅内,一向孤高清傲的清华才子说:“我没有订婚。”而杨绛则紧张地回答:“我也没有男朋友。”

原来,钱锺书的表弟孙令衔对钱锺书说,杨绛已有男朋友,是费孝通。他还对杨绛说,他表哥已经订婚了。这样的误会让两人急于澄清,于是就出现了上面的对话。小小的误会,让爱情悄然萌发。这次见面后,他们开始鸿雁传书。起初,他们只是在信件中相互介绍书籍,通信用的是中文。渐渐地,钱锺书会把自己写的散文寄给杨绛看。后来,他们一个称赞对方的英文作品好,一个称赞对方的英文信棒。

在对彼此的欣赏中,两颗心越来越近,他们的通信也达到了一天一封的炽烈程度。有一天,钱锺书对杨绛说,他志气不大,只想贡献一生,做做学问。杨绛听后,像是看到了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她也是喜欢读书做学问的。

初有好感的彼此,偶尔会相约在校园里散步。

最初,他们去气象台散步,因为那里太阴森,后来便改成了荷塘小道。荷塘的小道曲曲折折,时不时有清风吹过,吹得荷叶沙沙作响。恰逢月光倾泻而下,整个荷塘清幽朦胧,为两人的散步增添了几分旖旎。虽然还未明确地说出各自的心思,但他们的相处,越来越像情侣了。

月老早已用红线将两人相系。他们同为无锡人,父亲同被张謇誉为“江南才子”。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是一代国学大师,杨绛的父亲则是著名律师,均出自书香门第,饱读诗书。杨绛第二次回南到无锡时,跟着母亲去寻租房子,恰巧路过留芳声巷钱锺书家。杨绛记得,那座房子,粉墙黛瓦,高高的墙上还有方形的镂空。

注定相遇的人,无论错失多少光阴,总会相遇。时光是最好的酿酒师,它恰到好处地酝酿,让两人在最美的年华相遇。

钱锺书和杨绛对清华十分向往,两人为进清华读书,十分努力,却都不顺利。钱锺书从苏州桃坞中学毕业后,直接报考清华,但成绩出来,数学只有十五分。那年,报考清华的学子有两千多名,清华却只计划录取一百七十四人。还好,钱锺书国文和英文两科极优,总成绩排在第五十七名,引起了校长罗家伦的注意。罗家伦当年读大学也是被破格录取的,他本着不错失人才的想法,力排众议,录取了钱锺书。钱锺书这才有惊无险地进入清华读书。

杨绛远没有他幸运。她考大学那年,清华不在南方招收女生。之后有一年,她报名成功,临考前,家中大弟不幸生病去世。杨绛在家一边安慰伤心的父母,一边帮助入殓大弟,错过了考试。直到东吴大学闹学潮停课,她才说服父亲同意她北上借读。

杨绛借读清华时,钱锺书已是闻名校园的大才子。杨绛的好友蒋恩钿,也总是在她面前夸赞班上的同学钱锺书如何博学多才,如何横扫清华图书馆。这些都加深了钱锺书在杨绛心中的印象。

钱锺书就读清华时正是二十岁左右,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他上课时从不做笔记,会带几本与课堂内容无关的书阅读。老师提问,他却可以很从容地回答上来,并且条理清晰,考试时也总是第一名。无课时,他就整日在图书馆读书,是借阅书籍最多的学生。一本本书,像雪花般,轻轻地飘进他的脑海,再慢慢地融化,浸润着他的思想。

他读书时,喜欢在空白处写下自己的感悟,引得其他同学在后面跟随评论。如果有同学找不到哪本书,只需要问钱锺书,他就会指出那本书在书架上的第几排第几列,比管理员还清楚书籍的摆放。

许多年后,钱锺书的同学许振德在《水木清华四十年》一书中写道:“中英文俱佳,且博览群书……余在校四年期间,图书馆借书之多,恐无能与锺兄相比者,课外用功之勤,恐亦乏其匹。”这位许同学,便是钱锺书在课堂上淘气之作《许眼变化图》的男主角。当时,许振德思慕一位女同学,上课时暗中观察,眼神变来变去,这个场景被无聊的钱锺书捕捉到,画在纸上给全班传阅。许振德也并未生气。

另一位同学饶余威也在《清华的回忆》中提及钱锺书:“他自己喜欢读书,也鼓励别人读书。他还有一个怪癖,看书时喜欢用又黑又粗的铅笔画下佳句,又在书旁加上他的评语,清华藏书中的画线和评语大都是出自此君之手笔。”戏剧家曹禺也是钱锺书的同班同学,晚年,他常对女儿夸赞钱锺书学问渊博,是真正的学问家。

钱锺书的才名不仅在同学中广为流传,也深受多位先生赏识。

第一个知音是罗家伦校长,如果没有他,钱锺书就不会顺利就读清华。但是,这位慈祥的长者在钱锺书进入清华不久后,就调离到其他单位了。两人之间只能靠书信保持联系,他们常常互寄诗文品评。

还有一位老先生,是钱锺书在路上遇到的老者,便是“石遗老人”陈衍。陈衍先生见钱锺书总是怀抱很多书往图书馆去,有一次便拦住他,随手翻阅了书籍。翻阅完,老先生面露遗憾。他说,早就听闻了钱锺书的才名,可他为什么只读外国文学,不钻研中古文学呢?这个问题,问到了钱锺书的心坎上。钱锺书早已在心中思考过很多遍,他得出结论:“东西方文化都是人类文化,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但中华文化在根骨上比西方文化高,西方也在逻辑、体系方面优于东方。”正是基于此思想,他在后来写出了集各家之长的《谈艺录》,并在序言中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

最后一位是钱锺书的恩师吴宓。吴宓对钱锺书十分偏爱,他不会责怪钱锺书在课堂上不听课。每次上完课,他都会请钱锺书评讲课堂内容的优劣,无论钱锺书说什么,也都不会生气。后来,钱锺书毕业,吴宓极力挽留他攻读本校研究生,虽然未果,但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师生情。抗战时期,西南联大在昆明成立,钱锺书回国后曾短暂任教,与吴宓成了同事,两人的师徒情谊更是传为佳话。

才华是一把双刃剑,它让钱锺书备受赞誉,也让钱锺书饱受非议。

钱锺书有一句很有名的言论:“一个人二十不狂没志气,三十犹狂是无识妄人。”才子正年轻,性格也幽默活泼,并未像父亲给他起的字“默存”那样沉默不言。有时,他心直口快,别人问他对某人的看法,他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能让他赞赏的人不多,因此,他得罪了一些人,难免遭受非议。钱锺书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他十分清楚自己要追求的读书和做学问的境界。不过,他晚年评价自己:“人谓我狂,我实狷者。”狷者,有所为,有所不为也。

杨绛遇到的钱锺书,便是这样一个既满腹才华又少年心性的钱锺书。杨绛一定十分理解钱锺书心中所想,两颗心才能越走越近。

不过,也会遇到小小的插曲。

有一次,杨绛写信告诉费孝通:“我有男朋友了。”费孝通很快从燕京大学跑来,找杨绛“吵架”。费孝通认为,他从中学起便与杨绛是同学,已做了多年朋友,更有资格当杨绛的“男朋友”。杨绛自然拒绝了他。费孝通从东吴大学转学燕京时曾问杨绛:“我们做个朋友可以吗?”杨绛回答:“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过渡。换句话说,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现在的说法,我们不妨绝交。”杨绛对爱情是坚定的,不喜欢就绝不会给对方希望。接连碰壁,费孝通只得接受现实。后来,他与钱锺书也成了朋友,还曾一同出访美国。

时光在恋爱的甜蜜中,匆匆而过。离别翩然已至,可初见还清晰如昨。校园里排排浓荫的树木和聒噪的蝉鸣,提醒着人们迎接炎夏时节。经过一个学期,杨绛在清华借读结束,领取到东吴大学的毕业文凭,同时荣获“金钥匙”奖。她想考取清华外文系研究生,决定留校补习功课。钱锺书下学期才升大四,暑假照例要回无锡老家。

自打相识,他们几乎天天通信,也时常一同散步。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两人心里都很怅然。

钱锺书回家后,杨绛每次回到宿舍,书桌上再也不会静静地躺着信笺了。她心中十分失落,猛然间,她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陷入爱河。

身在无锡的钱锺书,心中也满是难挨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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