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温暖的玫瑰

四月文丛:温暖的玫瑰 作者:廖晓伟 著


温暖的玫瑰

李小婉得知那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是在丈夫大成车祸受伤的那天。当时,她正在一个社区采访,手机突然响了。她歉意地对摄像令向东说,忘记调成振动了。随后,她从放在一旁的包里取出手机,一看号码,很陌生,就断然关上了。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又开始进行采访。刚说了几句话,令向东就打手势让她停下了。她诧异地望着令向东。令向东拿着手机走到她身边,说,王主任电话。她以为是另有新的采访任务,结果不是。王主任在电话里说,告诉你一个消息,不过,你也不要紧张。她的心骤然一紧,两眼顿时一片茫然。王主任说,你现在马上到医院去。李小婉镇静了一下情绪,问,究竟出什么事了?沉默片刻后,王主任才说,大成出车祸了。李小婉摇晃了一下,手机差点掉在了地上。

急匆匆赶到医院,李小婉见到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大成,眼泪就流淌了出来。她握着大成冰凉的手说,大成,我是小婉,你睁开眼看看我啊!大成的眼睛动了动,却依然紧闭着。李小婉对着大成苍白的面孔,悲戚地说,大成,你不能抛下我不管啊!大成没有一点儿反应。一股细小的血丝正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李小婉见状,大惊失色地叫道:医生——医生——

值班的刘医生听到喊叫,急忙走进病房,见呼叫的人是李小婉,生气的表情就收敛起来了。

小婉,怎么是你?刘医生诧异地问。

刘医生,你快给我爱人看看。李小婉急切地说。

刘医生俯身察看一阵后说,流血是由内伤引起的。

问题大吗?李小婉一脸的忧虑。

刘医生怔怔地望着李小婉,然后说,你跟我来一下。

李小婉悬着心,跟在刘医生后面,走进了医生办公室。先进门的刘医生站在门边,等李小婉进屋后,就把门关上了。李小婉侧身望了一眼刘医生,刘医生表情严肃地说,我是为你好。

两人坐下后,刘医生问,小婉,你丈夫此前有过什么特殊病史吗?

没有。他身体一直都很好。李小婉答。

冒昧地问一下,你们夫妻的性生活协调吗?你不要那么看我。我没有任何恶意。刘医生泰然地说。

我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吗?李小婉的态度有些生硬。

再问一个问题。刘医生说。

李小婉迎着刘医生的目光,还是那些无聊的问题?

他吸毒吗?刘医生并不回避李小婉的目光。

李小婉没有想到,刘医生竟然在别人痛苦的时候,问些不着边际的有辱人格的问题。要是在平时,她早就将他骂个狗血淋头了。但是,想到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她把气咽回去了。静心一想,她便隐隐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刘医生在这种时刻提出那样的问题,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于是,她心平气和地回答道,我爱人从不吸毒。

那就怪了。刘医生疑惑地说。

刘医生,有什么话你直说。刘医生的神情,使李小婉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的血液有问题。刘医生尽量把话说得平静些。

刘医生的话音一落,血癌、败血症等一系列关于血液病的词,就潮涌一般出现在了李小婉的脑海里。她极力想控制住自己慌乱的心,但是却无法做到。大成不管患的是哪一种血液病,对她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小婉,你情绪很不好,关于你丈夫的病,过几天再给你说,行吗?刘医生以征询的口吻对李小婉说。

不。我现在就想知道。李小婉看似坚定的目光,隐藏不了她心中的惶恐。

那好吧。反正事情迟早要告诉你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飞快从刘医生脸上掠过。

尽管只是稍纵即逝的表情,但还是被敏感的李小婉捕捉到了。从刘医生的表情里,李小婉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但她还是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对刘医生说,我爱人他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HIV阳性。刘医生极不情愿地把病名说了出来。

李小婉一听,顿觉天旋地转。前不久,她刚做了期有关预防艾滋病的节目,自然懂得HIV阳性所表达的含义。可是,一向规规矩矩的爱人,怎么会染上那种病呢?她不相信那是真的。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血样?李小婉怀疑地问。

不会搞错。刘医生肯定地回答道,你爱人送来医院,急需输血,我们是在验血的时候,对他的血液产生怀疑的。为了确诊,我们立即将血样送往疾病防控中心化验。结果,我们的猜疑得到了证实。

是怎么出的刘医生办公室,李小婉不知道。当刘医生把疾病防控中心的化验单递到她手上,“HIV阳性”的结论清清楚楚呈现在眼前时,她没能再支撑住,双脚一软,便不知人事了。

李小婉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候在病床边的梅姐,激动地说,小婉,你吓死我了。

我怎么会在医院里?李小婉的意识还没有恢复过来。

你爱人出车祸,你被吓着了。梅姐握着李小婉的手说。

车祸?李小婉突然一下直立起来。

梅姐赶紧扶着她,说,你很虚弱,不要乱动。

李小婉两眼直直地看着梅姐,嘴里喃喃地说,我怕——我怕——

梅姐安慰她说,我知道你担心大成,你放心,他已经脱离危险了。

李小婉听到“大成”二字,禁不住身子一抖,直直的双眼顿时布满了恐惧。

梅姐以为李小婉是受了大成车祸的打击,便劝说道,你要保重身体,大成和孩子都需要你。

李小婉没有言语,两行清泪从她苍白的脸上滑落下来,滴在了洁白的印着红色十字的被褥上。梅姐见状,心头也挺不好受。她轻轻地把李小婉平放在床上,转身抬手揩了揩酥痒的眼睛。梅姐哪里知道,令李小婉恐惧的,并不是车祸给大成造成的伤情有多重,而是深深嵌入她骨髓的HIV病毒。看到梅姐抬手的背影,李小婉知道梅姐哭了。但,她不知道梅姐是因为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而哭,还是知道大成染上了HIV病毒而哭?如果是后者,那她的哭泣就一定是为我的命运担忧了。可仔细一想,李小婉又觉得不对。那消息绝不会传得这样快,况且,对那样的病,医院是绝对保密的。如此一想,她的心稍宽许了些。

梅姐,你回去吧。我没事的。李小婉拉了拉梅姐的手。

大成出了车祸,你又躺在病床上,我怎么放心得下?梅姐的话里夹带着抽泣的余音。

李小婉双手撑着床沿,坐了起来,向梅姐笑了笑,说,你看我都能坐起来了,真的没事。输完点滴,我就回家。

输完点滴,我送你回家。梅姐态度坚决地说。

李小婉知道梅姐的犟脾气,就不再说什么了。

小婉,我出去一下。梅姐歉意地对李小婉说。

不用问,李小婉也知道,梅姐是去洗手间洗手。

梅姐个子不高,偏瘦,穿着淡雅,举止言行却极有品位,是个有洁癖的人。她的包里,除了装着化妆品和小镜子之类的东西外,还放着一小块肥皂。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摸了不属于她的东西,必定要到自来水龙头下,用那块随身携带的小肥皂反复冲洗。有时,李小婉看不过了,会说,梅姐,你也太过于了。梅姐淡笑着说,疾病这个东西,是让人防不胜防的。还是注意点好。李小婉说,要是哪天我得了什么病,你怕是边都不敢沾。梅姐说,别的人我也许会。你就另当别论了。

梅姐回到病房,李小婉看到她手上还有水迹。

梅姐,给你添麻烦了。李小婉感到很过意不去。

说那些干啥。我这人就那臭毛病,一时半会儿不洗洗手,心就稳不住。现在没事了,轻松了。梅姐如释重负地说。

李小婉想,要是梅姐知道了大成的病因,还不晓得会慌成啥样。

梅姐见李小婉神情沮丧,还以为是她又想到了大成,便安慰道,小婉,你应该感到庆幸。同车的五人,死了一个,重伤三个,就你家大成最幸运。

李小婉点了点头,没有接梅姐的话茬。我幸运吗?大成染上的那种病,说不定已经传染给我了。真是这样的话,我还能活多久?军军怎么办?

李小婉六神无主的样子,引起了梅姐的注意。她很想让李小婉开心一点,于是俯下身去,对着李小婉的耳朵轻声说,大成的伤,不会影响你们夫妻生活的。

梅姐的用意,李小婉当然明白。为了不让梅姐产生怀疑,李小婉只得强装着笑脸,伸手打了下梅姐的肩膀。

老夫老妻,莫非还不好意思?梅姐笑着说。

哎呀梅姐,人家不是还躺在病床上嘛。李小婉只得继续装下去。

小婉,刚才我好像看到令向东了。梅姐突然说。

你以为他是来看我的?李小婉反问梅姐。

不是看你,那他看谁?梅姐说。

他——哼!他是幸灾乐祸。李小婉的声音透出一种恨。

怎么那样看人呢?梅姐意外地看着李小婉。

第一次做节目,他就没有安好心。李小婉愤懑地说。

令向东虽然沉默寡言,但人却老实,心地又善良。可惜啊,现在都还没有找到对象。梅姐说。

黄鼠狼怎么吃得到天鹅肉呢?李小婉挖苦道。

梅姐听得此言,双眼紧盯着李小婉问,莫非令向东追求过你?

他要有心追求我,还那么害我?李小婉还记着那次制作节目的仇。

兴许他真不是故意的。梅姐替令向东开脱道。

怎么不是?他看到我读不下稿子的时候,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李小婉记忆犹新地说。

后来的专题片不是做得很好吗?梅姐又给令向东找了个理由。

那是台里的任务,他不敢不认真做。李小婉显然不领令向东的那个情。

说来道去,是你心中无他。梅姐伸手点了一下李小婉的鼻子。

算你说对了。李小婉说。

说话间,点滴打完了。梅姐扶着李小婉走出了病房。很快就走出住院部了,突然,梅姐意识到了什么,停住脚步,问李小婉,你怎么不去看看大成?

李小婉仿佛没有听见,埋着头,继续朝前走着。

小婉!梅姐大喊了一声。

李小婉站住了,并没有回转身来。

梅姐走上前去,见李小婉神情黯然,就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李小婉忍着已滚到眼眶边的泪,沉重地点了下头。

看到李小婉眼眶里转动的泪花,梅姐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李小婉不去看大成,好像不是身体不舒服。至于是什么,她想不出来。

走出医院门口,梅姐招了辆出租车,一直把李小婉送到了她居住的富源小区门口。梅姐不放心李小婉,执意要送她到家,被李小婉谢绝了。李小婉不是不想让梅姐送自己,而是害怕进屋后控制不住自己,会放声痛哭起来。那样势必引起梅姐的疑心,要是她追问起事情的缘由来,就不好应对了。讲实话,怕失去梅姐这个好姐妹;说假话,又觉得欠着梅姐的情分。想来想去,她只能拒绝,毕竟,那是人人恐惧的疾病啊。

令向东确实去过医院。他原本是去打探大成车祸情况的,去了才知道李小婉因承受不了大成车祸的打击,自个儿也躺倒在了病床上。于是,他改了主意,不去看大成,转而来看李小婉。找到李小婉住的病房,却不敢推门进去。他不晓得一旦把门推开,该怎样跟李小婉打招呼。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梅姐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他像贼一样,鬼鬼祟祟地把头伸到门上的瞭望口去探望,恰巧被梅姐晃到了一眼。令向东不想让单位上的人知道,自己到医院看望李小婉了,便悄悄溜走了。

返回单位的路上,令向东眼睛里老是李小婉的影子在晃。自李小婉来后,他就一直跟她搭档做节目。虽然他们之间的交流屈指可数,但除了第一次发生过不愉快外,其他时候配合得都很默契。李小婉的每期节目,令向东都留有录像资料。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那些录像资料拿出来播放。播放录像的时候,他会不停地变换着角度,用一种欣赏与挑剔交织的眼光,细心地观察着李小婉的眼神与口型。从李小婉的眼神里,他感受到的是心与心的交流。而这种交流,李小婉从来都没有给过他。这使得他在李小婉面前十分自卑,两人相处时,他连看都不敢多看李小婉一眼,生怕把她惹怒了。但是,当他站在摄像机后面,看着显示屏上自信、俊美的李小婉时,胆子却特别的大,生活带给他的自卑一扫而光。因为,只有显示屏里的世界,才是属于他的。在那个特殊的世界里,他像帝王一般,掌控着一切。李小婉再高傲,再目中无人,也得看他的手势,听他的摆布。那时,他的整个身心都是愉悦的。可是,那样的愉悦,很快就随着节目制作的结束而消失了。

对于去不去医院看望李小婉的丈夫,令向东是很犹豫了一阵子的。大成出车祸,在令向东看来,是遭了报应,死了都活该。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却又特别害怕大成就那样一甩手就去了。死就死吧,跟我有什么相干?他企图说服自己。然而,做不到。大成死了,不过是在派出所的户口册上划去一个名字。李小婉怎么办呢?他知道自己得不到李小婉,也委实不想李小婉再被别的男人所拥有。如此一想,他宁愿大成活着,哪怕是残废地活着。

在医院里,令向东从一个熟悉的医生嘴里得知,大成的伤并不重,消消炎,休息几天,就可以出院。这样的消息,不是他所希望听到的。后来,当他得知李小婉也在医院,因为受不了打击,突然昏倒,心里就一阵刺痛。她醒过来了吗?支持得住吗?有没有人看护她?需不需要吃点什么?我该不该去看她?她见了我,还会是那么冷冰冰的吗?令向东一边在脑子里想着这些问题,一边急切地朝李小婉的病房赶去。然而,当他被梅姐不经意地看见了时,自信陡然消失。

我怎么那么没出息啊?令向东挥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李小婉推开房门,呆望着宽大静寂的客厅,一丝透骨冰凉的寒意,立即从脚尖一点一点地袭上心来。她的双脚像灌满了铅,平时抬腿就能进的房门,此时怎么也挪不动步。木愣愣地站了一阵,李小婉才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地走进了客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染上了HIV病毒。如果染上了,儿子军军怎么办?她不敢想下去。可是,又不能不想。想到儿子,她无神的双眼,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电视柜上方一个精致的相框上。相框里是个可爱帅气的小男孩,胖嘟嘟的脸蛋,黑黝黝的大眼睛。当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里小男孩看时,小男孩也在调皮地望着她。他们就那么相互对望着。突然,她大叫了一声“儿子”,不顾一切地奔到电视柜前,将上面的相框紧抓在手里。她惶恐地望着空空荡荡的客厅,生怕从什么角落里钻出个人来,抢走了她的儿子。刚刚遭遇了丈夫车祸和染上HIV病毒打击后的她,神经已经变得异常的脆弱了。在确认无人抢夺她的儿子后,她把相框举了起来。相框里的儿子,一脸灿烂地笑着。儿子的笑,提醒了她。从早上十点过去医院,到现在差不多快一天没有看到儿子了。她急切地掏出手机,手指慌乱地按着母亲家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后,她刚喊了一声“妈”,就泣不成声了。

她母亲着急地问,婉儿,是不是大成他——

李小婉哽咽着说,不是。我想军军了。

她母亲说,军军跟我在一起,你不用担心。好好照顾大成。

大成他——差一点她就把那事说出口了。

大成怎么了?她母亲的声音有点紧张。

决不能把大成染上艾滋病的事告诉母亲。李小婉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用平和的声音说道,大成没事。只受了点皮外伤,过一两天就可以出院。

吓死我了。她母亲松了一口气。

妈,军军在吗?李小婉问。

在屋外耍呢。她母亲说。

我想跟军军说话。李小婉的眼睛里转动着晶莹的泪花。

你等等。我去喊他。

紧接着话筒里就传来了她母亲呼喊军军的声音。不一会儿,李小婉就从耳机里听到了儿子奔跑的脚步声。

妈妈!军军喘着粗气喊道。

军军——听到儿子熟悉的声音,李小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妈妈,我要回家。军军央求道。

李小婉揩了揩眼睛,说,妈妈忙完了事情,就来接你。

妈妈,我听到哭声了,是你在哭吗?

不是。李小婉断然否定。

爸爸出差哪天回来?我想爸爸了。军军带着哭腔的声音,把李小婉的心都敲碎了。

你爸爸刚打来电话说,过几天就回来。李小婉竭力控制着不让哭声传进儿子的耳朵里。

给我买玩具了吗?军军满含着希望问道。

是遥控的机器人吗?儿子早就盼着有个遥控的机器人玩具,可是却一直没有买。现在,李小婉觉得没有任何理由再不给儿子买了。

是。买了没有?军军问。

等你回来我们一起上街买。李小婉说。

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只听声音,李小婉就知道儿子是多么的高兴。关上手机后,李小婉再忍受不住内心煎熬般的折磨,失声痛哭起来。

令向东是电视台第一个知道李小婉丈夫染上艾滋病的人。他的第一感觉是,李小婉太不幸了。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怎么偏就遭遇了如此不幸呢?

说李小婉漂亮,一点不假。但,你得用心去看。因为,她的漂亮,不是那种写在脸上的白净与妩媚,而是一种内在的涵养。那种涵养,是通过她那双清水般透明的眼睛传递出来的,观众从中可以感受她心底的那份善意与真诚。她在节目中给人的感觉,不是在当传话筒,更不是死板的说教,而像是一个你亲近的朋友在与你进行心与心的交流。

李小婉是八年前应聘到万县电视台做新闻节目主持的。当时,她二十二岁,刚从省外一所传媒大学毕业。第一次做节目,与她搭档的便是令向东。令向东少言少语,常年穿着一件堆满了荷包的牛仔马褂。马褂的后背上,印着他自己设计的“WXTV”几个英文字母。破损的牛仔裤,一月也难得换一次,裤管和膝盖处有着不少油迹,黑亮黑亮的。他跟李小婉,一个在新闻部,一个在专题部,工作上联系不是很多。李小婉只知道单位有这么个邋遢的人,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事前,梅姐提醒李小婉,跟令向东做节目,得有极大的耐心。她只是笑笑,什么也没有说。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耐心。可是,事情并不如她所想。在拍摄的过程中,令向东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两人的交流,全都是手势。不知道令向东是有意要为难李小婉,还是真的是想把节目做得更好,他忽而左忽而右、忽而高忽而低地向李小婉打着手势。李小婉在令向东的手势中,头像拨浪鼓一样不停地摇摆着,把她原本饱满的情绪,搞得一塌糊涂。有好几次,她甚至连稿子都读不下去了。节目录制被迫中断。这个时候,若是别的男人,一准会借机安慰李小婉几句。但是,令向东不。他像雕塑一般,静默地站在摄像机后面,耐心地等待着李小婉平复情绪。眼里汪着浅浅泪痕的李小婉,觉得这是令向东有意跟自己过不去,便在心里用极其恶毒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咒骂令向东。节目做完后,按规定,她必须要看过样片才能离开。但是,她实在不想看令向东那张冷漠如冰的脸,高傲地把头一甩,眼角都没有挂一下令向东,踩踏着咚咚的脚步,走出了播音室。李小婉走后,令向东把录制好的节目看了一遍,虽然不满意,也没办法了。他知道自己是叫不来李小婉的,只好将就用了。

当晚,节目刚一播完,李小婉就接到了王主任的电话。

李小婉,你不想干了是不是?王主任的声音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

有苦难言的李小婉正想解释,王主任如怒狮咆哮般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停播三天。深刻检查。

李小婉“哇”的一声,哭了。

那个夜晚,对李小婉来说,就像在油锅里煎熬一般。坐不是,站也不是。脑子里,一会儿是令向东冷漠的面孔,一会儿是王主任如怒狮咆哮般的声音。对王主任的批评,她没有话说。叫她想不明白的是,令向东的怪异行为。要不是他,自己的情绪不会那么坏,上镜的效果自然也不会那么差。于是,她把由此带来的不愉快,全归咎在了令向东身上。

其实,那个夜晚,心里不安的不光是李小婉。令向东在看完节目后,也挺不是滋味。本来,他是想把每一个镜头拍摄得尽可能完美些的,没想到却弄巧成拙。对李小婉,令向东向来是以一种仰望的姿势在观望。那天,台里突然安排他去新闻部跟李小婉做节目,激动得身子都发抖了。去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在心里说,一定要把这期节目拍摄好,一定要把李小婉的美展示出来。可结果,却彻底地拍砸了。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李小婉,更不知道如何向李小婉作解释。

那天之后,令向东一直在寻找恰当的机会,以向李小婉表示自己的歉意。不久,机会来了。为参加省里的电视新闻评奖,台里临时成立了一个专题节目组,李小婉和令向东都是小组成员。在拍摄节目的那些日子里,令向东每次都主动提出给李小婉提包。李小婉不领他的情也就罢了,还总拿脸色给他看。有两次,她还把令向东已经提在手里的包,又抢了回去,搞得令向东十分尴尬。节目组的其他人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都觉得李小婉做得太过分了。在讨论节目制作的时候,往往令向东说一句,李小婉就针尖对麦芒地抨击一次。大家对李小婉的做法很不理解。拍摄快要接近尾声时,因为要补拍一组主持人在农家院落的镜头,负责人便叫令向东和李小婉两人去完成。路上,令向东下了几次决心,才把口张开,小婉,前次节目没有做好,不是我故意的。李小婉余火未消地说,不是故意是什么?令向东明白李小婉还在心中记恨着自己,就没有把话再继续下去。

专题片送省参评,得到了评委的一致好评,李小婉还得了个新主持人奖。获了奖的李小婉,在万县的名声更响了。县里招商演出、重大节日的文艺联欢,都是她在主持。于是,她便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大成的视线。大成是青年旅行社的经理,脸盘方正,轮廓分明,穿着时尚,是万县不少女孩子追逐的对象。

令向东对大成向来没有好感,认为他是个满肚子长满了花花肠子的人。谁跟了他,都不会有好结果。当大成的身影出现在电视台时,令向东就知道他是奔着李小婉来的。果然,很快就传出了李小婉跟大成处对象的消息。令向东在晓得李小婉跟大成处对象的消息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喝了个烂醉。李小婉是他心中的一朵花,而这朵娇艳欲滴的花,他却采摘不到。在李小婉跟大成的关系尚未确定之前,令向东趁着节目制作的间隙,告诉过李小婉,大成是个靠不住的人。李小婉抵触他说,你是不是以为世上的男人只有你才靠得住?令向东冷静地说,这不是嘴上说了算得数的,得靠时间来检验。李小婉讥诮地说,你的意思无外乎是指你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可是,那对我没用。令向东说,现在是没用。但,以后的事谁又能够说得清呢?李小婉说,你我之间既没有现在,也不会有以后。令向东说,我会记住你这句话的。希望你也能记住。李小婉从鼻腔里发出两声哼响,算是对令向东的回答。

每次回忆跟李小婉的对话,在令向东,既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痛苦。现在,他又处在了那两种情绪的交织之中。大成染病,是罪有应得。而由此受到伤害的李小婉,却使他心碎欲裂。他很想去看李小婉,但又害怕因此伤害了她。不去看呢,心中又放不下。犹豫了整整一个晚上,令向东最后决定,等那个特殊日子到来的时候,再以特殊的方式去看李小婉。

大成染上艾滋病,对李小婉的打击是致命的。那天从医院回家,在跟儿子通过电话后,她一度想以自缢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知道大成患病的消息一旦传开,自己立马就会陷入一种孤独的境地。然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让她揪心的,是担心消息传到学校去。那样,军军就会遭到同学的冷落,失去童年的欢乐。李小婉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产生自缢念头的。可是,当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根打背包的军用带时,脑子突然清醒了。她想,大成的化验结果如果弄错了,自己不是白死了吗?退一步说,即便大成真染上了艾滋病,不一定就传染给了自己。于是,她暂时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在经历了刚才一番生与死的抉择后,身心疲惫的李小婉像猫一样蜷缩在了柔软的沙发里。她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个恐怖的病毒,但是,HIV三个英文字母,如同三具白森森的骷髅,总在她眼前晃动。顿时,无边的恐惧,像一张硕大无比的网,再一次将她笼罩住了。她惊恐地张望着黑暗下来的客厅,希图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把自己躲藏起来。就在这时,她手机响了。最初的那一霎,她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骷髅发出的怪叫,便伸出双手死死地捂着耳朵。手机执著的响铃,使她的意识恢复了过来。听着包里传出的手机响铃,李小婉想接,又不敢接。她害怕电话是医院打来的。那样,她便不得不去见自己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当看到电话是梅姐打来的时,赶紧推开手机盖子。

小婉,怎么不接电话?梅姐急切地问道。

我——李小婉喉咙一哽,话便被卡住了。

你没事吧?梅姐担心地问。

梅姐,我好害怕。李小婉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别怕。我马上过来陪你。梅姐安慰她说。

我该怎么办啊?李小婉抽泣起来。

小婉,不要哭。没有跨不过的坎,趟不过的河。何况大成也没什么事。梅姐劝说道。

提到大成,李小婉立刻沉默了。

小婉——小婉——你在听吗?梅姐着急地问。

我没事。梅姐,你不用来了。李小婉强忍着泪说。

真没事?梅姐显然不放心。

真没事。为了证实自己的谎言,李小婉对着手机勉强笑了一声。

小婉,明天我陪你去看大成。梅姐说。

谢谢梅姐。

通完电话,李小婉衬衫的前襟早已被泪水浸透了。拒绝梅姐来陪伴,不是李小婉的真实想法。她是怕梅姐来了,看出自己的心事。梅姐要是追问起来,她不晓得怎样回答。大成染上HIV病毒的消息,如果可能,她永远不想让梅姐知道。她太怕失去梅姐这个好大姐了。

与梅姐成为可交心的姐妹,是在一次工会组织的郊游活动中。那天的活动是烧烤。地点在锦江边的一个休闲山庄。一伙人在烟熏火燎中,嬉笑着吃完了烤羊肉后,梅姐提出到河边去洗洗脸。与梅姐一起的几个女人,应声跟着去了河边。李小婉也去了。锦江的水绿莹莹的,起伏着微微的波浪。梅姐蹲在从河里延伸到岸边的码头上,用细嫩的手,悠然地撩拨着温热的河水。那些从梅姐手中抛出去的水,散落下来的时候,被阳光穿透了,闪烁着梦幻般的色彩。其他几个女人呢,兴致勃勃地回味着烤羊肉给她们带来的乐趣。这时,一头水牛从岸边的草地上,打着很响的喷嚏,一步一摇头地向码头走来。不知是它口渴了,还是太热了,等不及码头上女人们让开,便一头冲进了绿水中。河面随着它笨重身躯的沉浮,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在一阵惊诧的叫喊声中,李小婉跟着几个女人慌慌张张逃到了岸边。突然,有人指着河面上的漩涡惊叫了一声。李小婉朝着漩涡一望,也惊呆了。梅姐舞动着双手,正在漩涡里挣扎。来不及多想,李小婉百米冲刺一般跑回码头,毅然扑入水中。梅姐被救上岸后,颤抖地抱着李小婉,许久不曾松开。

在梅姐面前,李小婉藏不住话,总是找着机会向她倾诉。第一次得到陌生人送的玫瑰花时,李小婉首先想到要告诉的人,便是梅姐。收到陌生人送来的玫瑰花,是在李小碗来电视台次年的一天。那天,李小婉热情邀请梅姐吃饭。梅姐不解地说,要吃饭何必去餐馆,到我家就行了。李小婉不肯,硬拽着梅姐往餐馆去。梅姐就知道一定有事。在等待上菜的空隙,李小婉神秘地对梅姐说,梅姐,你猜我今天收到什么了?对李小婉不着边际的话,梅姐哪里猜得出。不过,她从李小婉的脸上看出了一准是好事,就瞎蒙说,是不是有人向你示爱了?李小婉惊讶地睁大眼睛说,梅姐,你神了。梅姐说,那么说我猜对了?李小婉说,不完全对。梅姐说,那到底是咋回事?李小婉像个高傲的公主,把头一扬,颇为自豪地说,本小姐收到男士送的玫瑰花了。梅姐推了一把李小婉说,刚才还说不是呢。李小婉说,我没有说假话啊。花是花店的侍者送到我宿舍门口的。他只说是一个先生委托的,并不知道那先生的姓名。梅姐,你想啊,连侍者都不知道委托人姓甚名谁,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呢?高兴吗?梅姐问。当然。李小婉幸福地说。喜欢吗?梅姐又问。肯定。李小婉说。我想送你玫瑰花的人,一定熟悉你的一切。梅姐思考着说。我也这么想。他不露面,我也不找他。他要愿意送,我照单收下。打那次生日以后,李小婉每年在生日的这一天,都会收到花店侍者送来的玫瑰花。即便她跟大成结了婚,也没有间断过。大成为此还跟李小婉吵过无数回。

骤然响起的门铃,把李小婉从往事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在听到门铃想起的最初时刻,她首先想到的,是儿子回来了。急切地,她走到门边,正要伸手开门,心里起了疑虑。门外若是儿子,早就嚷开了。既然不是儿子,那么谁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访呢?目的又是什么呢?会不会是入室抢劫的人在试探?如此一想,她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门外的人见无动静,便亮开声音喊,小婉,开门,是我。

一听是梅姐的声音,顿时一股热流涌了上来。李小婉赶紧把门打开,等不及梅姐进屋,一下扑进了梅姐的怀里。

别哭,小婉。大成得的又不是不治之症,很快就会出院的。梅姐拿出纸巾,替李小婉擦着脸上的泪痕。

梅姐的话,针一般刺扎着李小婉的心。她何曾想当着梅姐的面流泪,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啊。死亡的恐惧,像魔爪一样抓扯着她烦乱的心。

小婉,坚强些。梅姐一边劝说,一边禁不住也跟着流起泪来。

那个不眠之夜,李小婉是枕在梅姐臂弯里度过的。

令向东自打知道李小婉的丈夫患上艾滋病后,就一直在暗中观察李小婉。原本他以为李小婉会神情黯然,精神崩溃的。可是,没有。在李小婉的脸上,除了些许的疲惫外,一切跟平常一样。一个女人,能够承受住如此毁灭性的打击,实在是很不一般。由此,他在心里又增添了一层对李小婉的敬意。每天,他们照常在一起录制节目,只是他不再像以往一样,对她肆意地打着手势。而早已习惯了在令向东手势下录制节目的李小婉,突然不见他向自己打手势了,心里居然感到了一丝失落。李小婉担心令向东看出什么来。所以,在录制节目的过程中,她尽量显出一种沉稳。然而,令向东却从摄像机显示屏里,看到了她沉稳后面深藏着的隐痛。他很想帮助李小婉从那种隐痛中解脱出来,可是又怕自己的好心反倒伤害了李小婉。

以前,令向东是很少翻动挂在墙上的日历的。自从那晚作出看望李小婉的决定后,每天回去都要翻动一下日历。不是他记不住那个特殊的日子,而是觉得时间过得实在太慢了。几年来,每当那个特殊日子到来的时候,他都会去花店精心地挑选一束玫瑰花,让侍者将花送到他指定的地点,交给指定的女人。每次在离开花店前,他必定向送花侍者交代一句,一定要亲自交到她手里。日历的边沿,被心情急迫的令向东翻得起了毛边,可是他期盼的那个特殊日子,数来算去,都还差一截。“度日如年”的滋味,他算是彻底地体悟到了。他已经想好了,这次不光要送玫瑰花,还要送上一张亲手制作的明信片。

自那天从医院回来后,李小婉只去医院看过一次大成。而那一次,也是在梅姐的督促下才勉强去的。留在她记忆里的大成那张英俊的脸,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她不敢保证在见了大成后,自己会不会扑上去撕咬他。大成的染病不仅是对自己身心的伤害,更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这一切,梅姐自然不知。

在没有任何理由说服梅姐的情况下,李小婉只得跟着梅姐去了医院。路上,梅姐问,小婉,你跟我说实话,是因为什么不想去看大成?

李小婉机械地移动着脚步,没有回答梅姐的问话。

是不是你们感情上出了问题?梅姐敏感地问道。

不是。李小婉有口无心地说。

你有心事?梅姐看着李小婉的眼睛说。

李小婉慌乱地避开梅姐的眼睛,摇着头说,没有。

梅姐拉过李小婉的手,说,大成受伤住院,你本该守候在他病床边的,可你却看都不想去看他。你实话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李小婉被逼得没有退路了,只得敷衍梅姐说,他在外边有人了。

梅姐叹息一声,伸手拍了拍李小婉的肩膀,没有再追问下去。

李小婉和梅姐先去了大成住的病房,不见大成,一问值班的护士,护士不耐烦地说,病人转到309病室去了。

309病室在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小单间。梅姐和李小婉走进病房时,正听到护士在埋怨大成,你们家家属怎么回事?

梅姐接过话茬说,他爱人出差了,刚刚才回来。

护士侧过脸,先看到的是说话的梅姐,感觉年龄不对,正疑惑,就看到了梅姐身后的李小婉。顿时,眼睛就睁大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熟悉和喜爱的电视节目主持人李小婉,竟会是一个艾滋病毒携带者的妻子。

你——真是他家属?护士异常惊讶地问道。

梅姐不高兴地说,难道家属还有真假?

护士伸了伸舌头,赶紧低头忙活去了。

你——回来了。大成言不由衷的问话,显然是对梅姐回答的回应。

李小婉冷漠地望着大成,无语。

感觉还好吧?梅姐走到病床边,替大成压了压被子。

就是头还有一点昏。大成回梅姐话时,眼睛仍在李小婉身上。

大成眼睛的意思,李小婉自然是读得懂的。但是,她就是不想理他,更不想同他说话。如果不是梅姐在场,她真的会扑上去撕咬大成的。

小婉,好好陪陪大成。假,我回单位替你请。梅姐把脸转向李小婉说。

不行。这期的节目还没有录制。李小婉断然拒绝了梅姐的好意。

如果说先前梅姐对李小婉说的“他在外面有人了”还持有怀疑的话,现在她完全相信了。大成要是没有外遇,李小婉是不会那么冷漠的。有外遇的男人,对一个深爱着他的女人来说,是不可饶恕的。

我没事。不用陪。大成嘴里说得干脆,心里其实很苦闷,很失落。

想吃点什么?就叫小婉给你做。梅姐向小婉示意了一个眼神,希望她有所回应。

李小婉沉默着,装作没有看到。

大成见李小婉不说话,也不看自己,便猜到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染上艾滋病毒的消息。一丝悲凉从心底深处向他的全身慢慢浸润开去。在那种冰凉的感觉中,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小婉,你是不是——梅姐还想劝说李小婉留下来。

李小婉抬手看了下表,说,梅姐,令向东还在等着我录制节目呢。

那大成——

李小婉没听梅姐把话说完,自个儿先出了病房。梅姐想安慰大成几句,见他脸上挂着泪水,心里就堵得慌,结果,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就算大成对不起你,你们毕竟是夫妻啊。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可你却连句话都不肯跟他说。梅姐追上李小婉后埋怨道。

梅姐,以后你会明白的。李小婉哽咽着说。

李小婉跟令向东搭档做节目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这天,却为一个专题片的背景音乐产生了争执。李小婉认为,专题片反映的是老年人的晚年生活,用《牵手》做背景音乐比较好。令向东没有发表意见。以往,只要李小婉说出自己的想法后,令向东总是以点头来表示自己的服从和执行。这一次,令向东意外地没有点头。李小婉因为丈夫染病的事,心情一直不好,见令向东话不说,屁不放,火就上来了。但还是克制着说,行不行,你总得表个态吧。

用《最浪漫的事》。令向东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种固执。

一定要用《牵手》。人老了,心中期盼的是什么呢,就是有人跟他牵手走完最后的人生旅程。

令向东不跟李小婉争执,埋头从网上下载了《最浪漫的事》。李小婉见了,一把夺过令向东手中的鼠标,将《最浪漫的事》删除,接着把《牵手》下载了下来,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说,这个专题片必须用《牵手》做背景音乐。

令向东抬头望着脸色铁青的李小婉,心头软了一下。有那么一刻,他差不多已经在心中放弃自己的想法了。可是,当他想到自己的用意,最终会被李小婉理解时,态度又强硬起来。

用《最浪漫的事》。令向东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坚决不行。李小婉吼叫道。

用《最浪漫的事》。令向东仍然不肯让步。

你要是不愿做,我就叫台长换其他人来做。李小婉说着就往外走。

小婉,令向东站起身,挡住了李小婉,你心情不好,我很理解。我不是有意跟你作对。这几年来,一直都是我听你的。你听我一回,难道就不行吗?

听了令向东的话,李小婉一下僵住了。是啊,以前做节目,除了录制新闻时自己看他的手势行事外,其他节目,一切皆是自己说了算,从来就没把令向东放在眼里过。令向东虽然没有直接说自己霸道,但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令向东见李小婉不再坚持,明白她已经让步了。于是便专心制作起节目来。

李小婉对镜头和画面向来都是很挑剔的,而此刻,她却毫无心思看剪接机上的画面。大成给她带来的恐惧,她怎么也摆脱不了。她几次想告假去省城做全面的检查,又担心人们指责她不顾大成死活,独自跑到省城去逍遥。在万县,她是万人瞩目的人物。不管是走在街头,还是商店,到处都有人认识她。她的声名鹊起,还不完全是因了她主持的新闻节目,主要的是在该县旅游形象大使选拔赛中,她所表现出来的非凡风采。在那次选拔赛中,她一路过关斩将,以她独特的气质和涵养,把一大批新潮、时尚、靓丽的少男少女比了下去,最终获得了第一名。尔后,她穿着民族服装的巨幅照片,被县里印在了县城广场和高速公路的宣传画上。崇拜她的一些中学生,寻着了机会,会像电影追星族那样围着她签名留念。开始,她还很得意,也很快乐,字签得一丝不苟。得了她签字的学生们如获至宝,到处炫耀。有好长一段时间,她一直沉浸在签名给她带来的愉悦之中。为了使签出的名更好看,更有艺术性,她借在省城出差的机会,在地下通道里,花了十元钱,请人设计了一个艺术化的签名。回家后,她照着那个签名,反反复复地练习,终于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了。由于学生们的相互传播,在街头围堵她签名的学生越来越多。为此,她很为自己的小有名气而自豪。可是,由此带来的烦恼也不少。社会上一些小混混,有时也围着让她签名。看着那些脏了吧唧的脸,她就恶心,自然不给签。小混混们自有他们的一套办法。好,你看不起我们,不给我们签名,你就莫想安宁。他们不再在街头围堵她,而去学校外等她读二年级的儿子军军。他们恐吓军军,说你妈妈要是不给我们签名,就牵小狗来咬你的鸡鸡。军军在一天放学后,哭啼着回到家,向她叙说了事情的经过后,她的心一下子收紧了。她知道那帮小混混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便想到了去公安局报警。大成不许她去,说那样的事情,是防不胜防的。你放下架子,给他们签个名就万事大吉了。想想,也就是这么回事。过后,那帮小混混再找她签名时,她便爽快地答应了。李小婉在经历了儿子的胁迫事件后,不再热衷签名的事了。她担心由此会引来其他想不到的更多的麻烦。

签名的麻烦刚结束,新的更大的灾难般的麻烦却降临了。李小婉由此便想到了“红颜薄命”这个词。对大成,李小婉自认为是尽到了当妻子的责任的。即便再累,只要大成提出那方面的要求,她都会顺从。梅姐曾告诉过她,男人的出轨,与夫妻生活是否和谐有关。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一个饱食终日的人,怎么会去馋那一两口冷食?反省跟大成的夫妻生活,李小婉觉得自己是顺应他的,更没有让他饿着。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难道是吸毒?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随即就被李小婉自己给否定了。大成强壮的身体,过胜的精力,都可以证明,他的染病与毒品无关。莫非是血液感染?这种结果,是李小婉一心所企盼的。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李小婉不再有什么顾忌,决定等大成出院后,两人一起去省城艾滋病防治中心进行正规的检测。

在李小婉想心事的过程中,令向东的节目已经制作好了。

看一遍吧。令向东说。

李小婉点了点头。

令向东按下剪辑机的播放键,《最浪漫的事》的旋律,随着两个头发斑白老人的蹒跚脚步而响了起来。在舒缓、温情的音乐声中,下巴留着一撮花白胡须的老人,将老伴扶到椅子上坐下,然后,把椅子边一个红色的塑料盆放在老伴脚前,又转身从桌上提来热水瓶,缓慢地把冒着热气的水,倒入盆中。之后,他伸手试了试水温,似乎觉得有些烫,又掺进些许冷水。做完这些,他抬头朝老伴笑了笑,然后,替她脱下鞋子,将她的脚一只一只地放入盆中。这时《最浪漫的事》的背景音乐,变换成了歌曲尾声的演唱: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我还依然把你当成手心里的宝。令向东在这动情的演唱中,推出了一个大特写,画面是两个老人张大着嘴巴却不见一颗牙齿的笑脸。李小婉看到这,双眼湿润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拥有如同节目里两个老人那样如诗般的晚年。

去不去接大成出院呢?李小婉很犹豫。从大成对她的伤害来说,她是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的,更莫要说去接了。考虑到那样会引起人们无端的猜疑,最终她还是去了。

办完出院手续后,李小婉是搀着大成手臂走出医院的。不用看她就知道,此时医院的高楼里,一定有着那么几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们想看看这个万县的女名人,是如何对待染上艾滋病毒丈夫的。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痛苦只能自己吞咽。在还未最后确诊之前,她不愿看到那些同情中隐藏不住的歧视眼神。到医院后,那些与李小婉熟悉的人,热情地与她打着招呼,询问着大成治疗的情况。对此,李小婉面带微笑,一一地作了回答。

大成脸上虽然也挂着笑,但心里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他知道李小婉脸上的笑,是给外人看的。回到家里,必定有一场搏杀。意外地查出染上艾滋病后,大成几夜没有合眼。想到也许不久自己就将离开人世,离开老婆,离开儿子,离开所有的亲人,不禁悲从心来。一天深夜,怀着侥幸,他去找了刘医生,巴望验血的结果不是真的。当刘医生肯定地告诉他,验血结果不会错时,他又提出是不是验血单子搞错了的疑问。刘医生明确地对他说,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我们验血的程序是非常规范的。如果,你对结论有怀疑,出院后,你可以到省里去复查。大成绝望地望着刘医生,说,我还年轻,怎么会得那种病呢?刘医生冷冷地说,那要问你自己了。我——大成张了张嘴,把后半截话咽回去了。告诉我实话,你吸毒吗?大成说,不吸。刘医生又问,有过不洁性交吗?大成沉默了。返回309病室,大成用散发着苏打水的被子将自己捂起来,流了整整一夜的泪。

出租车把李小婉和大成送到富源小区后,眨眼便带着一阵旋风消失了。李小婉跟走出医院一样,依然搀着大成的手臂。可是,刚一进入楼梯间,她就把大成的手用力甩开了。大成从那动作里,感觉到了李小婉对自己的厌恶和仇视。他情绪低落地想,这个家还是我的吗?我还有必要再进这个家吗?

李小婉走到门口,振作了一下精神,才掏出钥匙去开房门。里面的军军听到房锁的转动,“爸爸、妈妈”地叫着飞扑了出来。听到儿子的呼喊,李小婉心头禁不住一颤。她担心军军看出什么来,赶紧装作放鞋的样子,把脸朝向了门边的鞋架。

妈妈,爸爸呢?军军的表情有些失望。陪他在家的奶奶明明告诉他,妈妈是去接爸爸的,可怎么不见爸爸的影子呢。

爸爸来了。李小婉正不知怎样跟儿子解释,大成的声音从楼梯间里传了进来。

爸爸,我好想你啊!军军等不及大成放下手中的药袋子,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军军饱含真情的声音,字字敲击着李小婉破碎的心。

爸爸也很想军军啊!大成搂抱着军军,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看他们高兴的。军军奶奶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说。

军军,作业做完了吗?李小婉严厉的目光使军军黯然神伤。

他们父子好些天没见着面了,你就让他们亲热亲热吧。军军奶奶说。

不行。李小婉断然拒绝了军军奶奶的求情。

李小婉的用意,大成自然是明白的。为了维护已经开始飘摇了的家庭,他必须做出一种姿态,让母亲和儿子看见,他跟李小婉是和睦的恩爱的。于是便说,听妈妈的话,先去把作业做了。星期天我们去买遥控机器人。

真的?军军瞪大眼睛问道。

本来刚才回来的时候,你妈妈就想去买的。是我说等星期天军军个人去选。大成说的就跟真的一样。

耶!军军蹦跳着,跑向了自己的房间。

大成的话,李小婉一字不缺地听进心里去了。她灰冷的心,突然在那一瞬间变得温暖了起来。只是那温暖,匆匆一晃,就从她心间滑过去了。

晚饭后,军军的奶奶要回家,大成要去送,李小婉不冷不热地说,你才出院,还是我去送。在小区门口分手时,军军奶奶说,小婉,是大成跟你闹了吧?

李小婉暗自一惊,随即肯定地回答道,没有啊。

军军奶奶略显忧伤地说,没有就好。

李小婉说,妈,你放心,我跟大成会好好过日子的。

军军奶奶把李小婉的手抓在自己的手掌里,拍了拍,然后,佝偻着背,默默地走了。

望着夜色中的军军奶奶,李小婉的心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步履沉重的李小婉返回家来,进屋就看到军军斜躺在大成的腿上看电视,顿时一股无名火就蹿了上来。她几步走到沙发边,抓住军军的肩膀,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把军军从大成的腿上拎开。

我就要跟爸爸一起看电视。军军嚷道。

有必要拿孩子出气吗?大成望着可怜巴巴的军军说。

孩子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躺着看电视,眼睛要坏的。情急之中,李小婉找了这个理由。

果然,大成在听了李小婉的话后,不吭声了。

李小婉检查完军军的作业,给他洗了个澡,然后将他抱进了他的房间。军军乞求李小婉,妈妈,我还想跟爸爸玩一会儿。

不行。你明天还要上学。李小婉强行把军军按在了床上。

该走的走了,该睡的睡了,大成知道风暴就要来了。然而,意外的是,坐在沙发另一端的李小婉却显得异常的平静。这使得自认为十分了解李小婉的大成,一时竟拿不准她的心思了。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大成就已做好了接受李小婉责难的心理准备。不管怎么说,是自己对不起李小婉,要杀要剐,她都有这个权力。

从军军房间出来,李小婉默不作声地走到沙发的另一端坐了下来,既不说话,也不看大成。仿佛她跟大成之间,什么也不曾发生过。本来她是想跟大成大吵一番的。最终,她冷静了下来。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大吵大闹,还不等于把一切明明白白告诉邻居。

李小婉的反常行为,在大成看来,跟大战之前的宁静一样可怕。他希望李小婉抓扯自己,撕打自己,那样,他那遭受着染病折磨的心,也许会好受一些。李小婉的沉默,于他是一把无形的利剑。他甚至都能够感觉到,那把从李小婉心底深处刺出的利剑,正从沙发的另一端,向自己的心脏穿刺过来。

你——不想说点什么?大成终于熬不住了。

你以为我们之间还有话可说吗?李小婉冷漠地反问道。

想必那事你已经知道了。大成沉重地说。

你毁的不光是你自己!李小婉咬着嘴唇说。

大成没有接李小婉的话。

我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你。李小婉愤怒地说。

黑夜中突然响起了大成抽泣的声音。

哭有什么用,它能够让你我躲避灾难吗?李小婉哀怨地说。

大成哭泣的声音更响了。

李小婉也想哭。但是,她忍住了。

小婉,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儿子啊。大成泣不成声地说。

你就在客厅里睡吧。明天我们去省城检查。李小婉生硬地甩下这句话后,独自转进卧室,随手就把门关上了。

习惯性地李小婉将手伸向门边的电灯开关,可是却迟迟没有按动。她知道只要手指那么轻轻地一用力,卧室里就会大放光明。就在她快要按下开关的一霎,一个念头在她脑子里闪现了出来,我的生活还会有光明吗?她没有把灯打开。从门到床铺的距离不过一两米,平常李小婉几步就能走过去了。而此时,每移动一步,都是那么艰难,脚背上仿佛压着块千斤巨石。一步一晃的李小婉走到床边,身上已经没有了一点力气。她像一截沉重的木头,轰然倒在了床上。内心的煎痛,使她再也无法控制住往外奔涌的泪水。她怕自己的哭声传到客厅,传到儿子的房间,便扯过一张枕巾塞进了嘴里。枕巾上是她熟悉的大成的味道。那种味道,在大成没有染上艾滋病以前,一直是她所眷恋的。现在呢,那种味道让她恶心透了。判断出含在嘴里的枕巾是大成的后,她急速将其拉扯了出来,恶狠狠地掷在了地板上。她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去省城检查,是她最后的期盼,更是支撑她没有倒下的力量。其实,她很清楚,那种力量是虚幻的,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只要不利的结果一出来,就会顿然消失。这些天来,让她牵肠挂肚,割舍不下的是儿子军军。大成和自己死了,那是命。可军军就会因此而沦为没有父母疼爱的孤儿。每次想到这,李小婉就有一种被人挖去心肝的感觉。

客厅里的大成也没有入睡。李小婉进卧室后,他呆愣了好一阵子,才站起身来。客厅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可与往日不同的是,他感觉不到一丝的温馨,仿佛处在冰窟窿里一般。他很想推门走进卧室,看看李小婉在做什么。他放心不下她,害怕她做出不明智的事来。因为,他自己就曾痛不欲生过。他伸出推门的手,忽然停在了空中。进去后又能怎样呢?乞求原谅,已是不可能的了,既如此,还有必要进去吗?他转身去到儿子房间门前,轻轻推门走了进去。房间里很黑,凭着记忆,他摸着走到儿子做作业的桌边,扭开了台灯的开关。猛然亮起的光线,许是刺着了军军的眼睛,他迷糊地哼了一声,将身子背转了过去。大成见状,赶快伸手调节台灯的旋钮,房间的光线,立马暗了下来。大成怕惊醒儿子,是踮着脚尖走到他床前的。儿子背对着大成,使得他看不到儿子的脸面。他很想把儿子翻过身来,又担心那样会把他弄醒。在经历了李小婉的沉默冷战后,他特别想念儿子。他想,儿子起码现在不会唾弃自己。至于将来他怎么看待自己的父亲,于大成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默默地守候在儿子床前,等待着他翻转过身来。

李小婉搀着大成出院的时候,令向东一直悄悄地跟在他们的后面。他担心的不是大成,而是李小婉。那天制作节目,令向东就感觉到了李小婉的情绪非常不好。他害怕她想不开,接连几天都在跟踪她。当他看到李小婉搀着大成从医院走出来,脸上还带着些许的微笑时,他暂时放下了忧虑的心。从李小婉装出来的笑容里,他认为至少眼下她还不会走那条路。

放弃对李小婉的跟踪后,令向东倏地感到生活的目标也随之消失了。心灵空落的令向东盲目地在街上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

从万县到省城,李小婉跟大成没有说过一句话。到省城后,大成说先找个地方住下。李小婉没理睬,叫了一辆出租车,就往省艾滋病防治中心赶。大成反应过来,也叫了辆出租,让司机跟着前面的出租车跑。

办完所有手续后,李小婉被叫到治疗室去抽血。抽血的护士先给她消毒,尔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所有的器械和身上的穿戴,之后,才谨小慎微地拿起亮闪的针头,看准手臂上凸起来的血管,快速地将其刺了进去。

李小婉紧闭着眼睛,感觉整个人正在向一个无底的深渊滑下去。萎靡不振的李小婉从治疗室出来后,大成接着被叫了进去。

抽完血,李小婉跟大成就在省艾滋病防治中心附近,找了个旅馆住了下来。登记的时候,女服务员问大成,开几个房间?

大成说,一间。

远远站着的李小婉说,两间。

女服务员奇怪地说,你们一个说一间,一个说两间,到底要几间?

两间。李小婉抢着说。

那就两间。说完,大成发出了一声很重的叹息。

李小婉从女服务员手里接过钥匙,径自向208房走去。大成住的是209房,但他没有跟着李小婉上去。

你们——好像是一对夫妻吧?女服务员等李小婉的身影在楼道里消失后,试探着问大成。

脸色灰暗的大成点了点头。

你们好怪啊,宁肯多花冤枉钱,也不住一间房。女服务员摇着头说。

大成没心思跟女服务员嚼舌,迈着沉重的脚步,上楼去了。打208室走过时,大成停了一下。里边静静的,没有任何声息。他很想敲门进去看看,却抬不起手来。既然都不住一个房间了,她哪里又会开门呢。

208室里的李小婉,像具僵尸一样仰躺在床上。省城装饰华丽的各大商店,曾经是她最喜欢光顾的场所,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商品,即便啥也不买,仍然心花怒放。这次,她完全失去了闲逛的兴趣。艾滋病毒给她带来的恐惧阴影,怎么也挥之不去。在来的路上,她连后事都想到了。别的她似乎都能放得下,唯一让她牵挂的是儿子军军。军军才九岁,托付给谁呢?她首先想到的是梅姐。梅姐的善良和温情,使她比别的女人更具有博大的母爱。她相信军军跟着梅姐,决不会比跟着自己差。她担心的是,梅姐的丈夫会不会接受军军。如若不接受,又把军军托付给谁呢?继而,她才想到军军的奶奶和自己的母亲。她们理当是托付的最佳人选。李小婉之所以没有首选她们,不是不放心,而是无法向老人开口。她们要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肯定接受不了。搞不好,还会多搭上两条人命。现在,李小婉再次想到了军军托付的事情,不由得悲从心来。

大成在209室里,也非常的苦闷。放下行李后,他两次走到208室门前,但还是没有勇气敲门。想到自己极有可能把病毒传染给了李小婉,内心便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出院以来,他一直想把这种感受告诉李小婉,可是,李小婉不给他机会。住店之前,大成已经想好了,晚上无论如何要把憋闷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他不希求李小婉的原谅,只图自己的心稍安一些。如果不说,今后也许就再没有机会了。

犹豫一阵之后,大成鼓起勇气,第三次向208室走去。他怕自己再度畏缩,一走到门前就伸手敲门。一次、两次、三次,门没有打开。铁定了心要见李小婉的大成,什么也不顾了,又接着敲起来。

门终于开了。恼羞成怒的李小婉堵在门中,压根没有要大成进去的意思。

我想跟你说几句话。大成用一双乞求的眼睛望着李小婉。

李小婉如雕塑般站着,没有动。

那——我就在门外说。大成往后退了一步,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

李小婉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们夫妻间此行的目的,只得让大成进了她的房间。

房间里有两张藤编椅子,李小婉自己不坐,也不叫大成坐。李小婉的用意,大成当然明白。他知道李小婉没说出口的话是,有话就说,说完立马走人。

我得了那病,是天报应。大成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认为现在说那些还有意义吗?李小婉终于说话了。

我是活该。但愿你没有被我传染。大成真诚地说。

我们这个家被你毁了。李小婉欲哭无泪地说。

大成一下跪在李小婉面前,说,是我该死啊!

你出去!李小婉指着门说。

小婉,这辈子我是得不到你的原谅了。如果真有下辈子,我甘愿做牛做马,让你鞭打。大成悲怆地说。

出去!出去!!出去!!!李小婉一连说了三个“出去”,一声比一声音高,以此表达她的怒不可遏。

大成站起身,摇晃着走出了208室。

次日,李小婉和大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了省艾滋病防治中心。两张验血报告单结论一栏里,填写的都是HIV阳性。

李小婉顿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心灰意冷的李小婉从省城回到万县,是她在省艾滋病防治中心昏倒的一周后。当军军叫着“妈妈”扑向她时,她强忍着泪,把军军紧紧地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不肯松开。她生怕手一松,儿子就会像风一样地消失。

妈妈,你的力气好大。把我身上抱痛了。军军咧了下嘴巴说。

妈妈太想你了。李小婉慢慢把自己的手松了开来。

妈妈,你不是说你最不喜欢哭的人吗?军军眨巴着眼睛,踮起脚尖,想给李小婉揩泪。

李小婉背转过身说,妈妈没哭。是刚才在花园边被树枝挂了一下眼睛。

妈妈骗人。军军显然不相信李小婉的理由。

李小婉蹲下身去,拉开旅行包说,军军,猜猜看,妈妈给你买什么了?

遥控机器人!军军神情肯定地说。

军军真聪明。李小婉边说,边从旅行包里把装着遥控机器人的盒子拿了出来。

军军抢过李小婉手中的盒子,迫不及待地打开,然后,双手将色彩鲜艳、造型威武的遥控机器人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蹦跳着,欢呼着,我有遥控机器人了!我有遥控机器人了!

奶奶一直在旁边看着李小婉和军军,接话说,谢谢妈妈呀。

军军走到李小婉面前,在她苍白的脸上亲吻了一下,说,谢谢妈妈!

李小婉在军军的小脸上轻轻拍了拍,说,别只晓得玩,要好好学习哦。

军军懂事地点了下头,就到一边玩遥控机器人去了。

回来也不事先说一声,也好叫大成去车站接你。军军奶奶心痛地说。

又没啥东西,接啥。李小婉道。

这个大成也是,怎么也该跟你一起回来。真是不懂事。军军奶奶埋怨地说。

妈,是我让他先回来照看军军的。其实,是李小婉不要大成看护自己。

他?一天面都不照,还照看军军?军军奶奶生气地说。

李小婉不想跟军军奶奶深谈下去,说,妈,我去洗个澡。

一进卧室,李小婉就把门关上了。她软软地靠在床头上,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怕验血的结果在单位同事和亲朋好友中间传开。消息一旦传开,还会有人来看我吗?多数人是不会来的。这,她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她深信有一个人必定会来。那个人便是与她如同亲姐妹一般的梅姐。掐指一算,差不多快十天没有跟梅姐见面了。李小婉拿出手机,把电池装了上去。她急迫地按着梅姐手机的号码,当她按到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停下了。一个念头忽地从她脑子里闪过,要是梅姐也跟其他人一样,担心自己会把病毒传染给她,而拒绝接电话呢?她很害怕出现那样的局面。如果,连梅姐都不肯与自己交往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不敢再想下去。默默地关上手机,又把电池取了出来。

晚饭是军军奶奶做的。看到媳妇回来了,一家人团圆了,她很高兴,特意弄了好几道菜。结果,大成没有回来,李小婉也没有端碗,只军军狼吞虎咽地啃了一只鸡腿。军军奶奶眼里转着蒙蒙的泪花,收拾完军军吃的碗筷,对李小婉说了声,菜饭在厨房里,想吃了各人热,就默不作声地走了。

军军看完动画片,嚷着要李小婉讲故事给他听。李小婉哪有那个心思。烦躁地把军军安顿在床上后,李小婉几次走到窗前观望。暮色中,除了小区里散步的居民,她巴望着的熟悉身影,一个也没有出现。梅姐也不会来吗?当她在脑子里这样询问自己的时候,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快十天没跟同事通电话了,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回来了呢?李小婉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疑心太重了。接近十点时,她又到窗前看了一次。清冷的路灯照着寂静的小区花园。宿舍楼里的灯光,前前后后地一盏一盏地关掉了。无望的李小婉正要收回目光,一个她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在小区的水泥路上出现了。李小婉的心跳了几跳,他是来看我的吗?她委实不敢确定。迅速地,她在头脑里搜索了一遍,认定小区里除了自己没有他的熟人,心便踏实了一些。那个人走到李小婉住的楼下,先站了一会儿,接着心事重重地徘徊起来。李小婉差点就要喊出他的名字了。徘徊十分钟后,他抬头朝楼上望了望,然后,转身走了。

令向东!李小婉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就在她准备喊第二声时,喉咙一哽,话没有喊出来。她怕自己的失态引起小区居民的注意,赶紧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嘴巴。

早上起来,李小婉像以往每次上班一样,精心地化起妆来。她不想让同事们看到她心力交瘁的样子。出门刚下了两级楼梯,李小婉又折了回去。她径自走到镜子前,对着里面自己的脸和发式,左看一下,右看一下,希望挑出点毛病出来。可是,没有。她今天的化妆和发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完美。如果不用心看,她淡淡的柳眉,脸上浅浅的胭脂,嘴唇上细小的唇线,简直跟自然长成的没有两样。看看实在挑不出什么,李小婉再次走出了家门。

一到单位,李小婉首先遇到的是广播站的播音员王雪。王雪身材小巧,脸盘椭圆。单位的同事大都不叫她的名,而喜欢称她“小不点”。刚来的时候,她录制节目总爱读错音。特别是带有后鼻韵的音,错误率更高。观众指责她,领导批评她,为这,她不知道哭了多少回。有人给她出点子,叫她去找李小婉指导。李小婉在她眼里,是高不可攀的。她害怕遭到李小婉拒绝,迟迟没有去找。很巧的是,李小婉一天到二楼的广播站,找县里一个领导讲话的录音带子,接待她的刚好是王雪。递带子给李小婉时,王雪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李小婉当即愉快地答应了。打那以后,王雪不管在什么地方见了李小婉,都会热情主动地迎上去打招呼。

老远,李小婉就发现了王雪的身影。王雪呢,也看见了李小婉。她们的视线还碰了一下。李小婉面带微笑向王雪走去,准备跟她打招呼。王雪大概意识到了李小婉的目的,突然一个转身,疾步走进了办公大楼。立刻,李小婉像一尊石像,神情麻木地呆立在了办公楼前。

梅姐跟一个同事说笑着来到了办公楼前。发现李小婉时,她着实吃了一惊。本能地,她急速而慌乱地连往后退了几步,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李小婉,言不由衷地说,小婉,啥时回来的?

李小婉没有回答,眼泪刷地一下就滚出来了。从王雪的逃避,梅姐的后退,她知道,自己最不愿发生的事,发生了。

见李小婉落泪,梅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是在三天前知道李小婉被传染上了艾滋病毒的。当时,心里恐慌的不得了。她跟李小婉接触多,自然受到感染的几率也就大。她慌慌张张地跑去疾控预防中心咨询,了解到艾滋病传播的途径后,才稍微平静了一些。但仍然感到心有余悸和后怕。回走时,她一直在想,小婉回来了,跟她见不见面呢?见吧,害怕被意外传染;不见吧,又过意不去。她处在了一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两难境地之中。所以,当她猛不丁看到李小婉就在自己面前时,便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了几步。

梅姐的神情,使李小婉心里仅有的一点光亮,熄灭了。她怕看到更多的像王雪似的转身和梅姐一样的后退,便默然地走出了电视台的院子。

梅姐望着李小婉孤独凄凉的背影,眼睛痒痒的,鼻子酸酸的。她张了几次嘴,想把李小婉留住,但到底还是没把话喊出来。

令向东来得比较晚。昨天夜里,他从李小婉居住的富源小区回去后,就没有合过眼。他是跟几个朋友吃晚饭时,得到李小婉回来的消息的。饭还没有吃完,他就先告辞了。一出餐馆,他就打李小婉手机。回应他的,是那句既不热情,也不冷漠的“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平常,令向东从来不打李小婉的手机。他知道李小婉看不起他,有时甚至还十分讨厌他。但是,在李小婉去省城的那些日子里,令向东却疯了似的,一有空就拨打李小婉的手机。可是,一次也没有打通过。从手机回应的话里,令向东知道李小婉把手机电池取掉了。现在,李小婉回来了,他怎么还坐得住?去李小婉居住的富源小区,门卫问他找谁?令向东说,找李小婉。门卫打量着他问,你认识李小婉?令向东说,我跟她是同事。门卫疑惑地看着令向东,让他进了小区。李小婉的家,他去过一次,就是李小婉结婚的那天。凭着记忆,令向东找到了李小婉住的那栋楼。他不敢贸然上楼去敲李小婉的门,他既怕李小婉的丈夫产生不好的想法,更怕李小婉蔑视的眼神。他痛苦地在楼下徘徊着,最终悄然离去。回到宿舍,他又把那本翻起毛边的日历拿在手上翻动起来,当他看到用红笔圈出来的那个特殊日子,还有一天就要到了时,心跳的速度骤然加快了。

令向东在楼道里遇到了梅姐,见她脸色灰暗,就礼节性地问了一句,梅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梅姐说,有点。

别拖。令向东说。

谢谢向东。梅姐的声音沙哑了一下。

听说李小婉回来了。令向东随意地问道。

我——也听说了。梅姐说。

你们是铁姐,她没向你报告行踪?说话一向简洁的令向东,突然说出这么一长串话来,令梅姐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联——联系过了。她说累得很,想请假休——休息两天。

不会说假话的梅姐,话一出口,就引起了令向东的猜疑。不过,令向东并没有深问下去。

坐在办公桌前,令向东没有一点心思做事。李小婉染上艾滋病病毒的消息,在单位上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他渴望见到李小婉,就想跟她说一句话,你并不孤独。

李小婉把儿子军军送到母亲家,临走时,俯身在军军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说,军军,好好听外婆的话,妈妈走了。

小婉,你搞啥名堂,好像生离死别似的。她母亲说。

李小婉镇定地说,我要出几天差。

她母亲突然拍着头说,你看我这记性,小婉,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马上给你做长寿面。

李小婉怕眼泪掉下来,低着头支吾道,我得赶到单位去做些准备。长寿面,明年——你再帮我做。

李小婉说完,匆忙地离开了母亲的住处。

妈妈,你出差回来就来接我。军军伏在窗台上,向着李小婉的背影,依恋不舍地喊道。

军军的声音,如利刃在切着李小婉破碎的心。她知道军军一定是伏在窗台上在向自己喊话。以前每次出差,他都是伏在那儿喊话的。李小婉很想回过头去再看一眼儿子,但她实在是没有勇气。

绝望无助的李小婉,回到清冷的家,把藏着的白色药瓶拿了出来。她沉重而缓慢地拧开瓶盖,倒出几粒淡黄色的药丸,放在了大成喝水的杯子里。然后,她拿起杯子,走到饮水机前,将杯子灌满水,又将杯子放回原处。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张掉在地上的纸片,上面写着几个字。她以为是军军掉下的,就俯身捡了起来。待看清上面的字后,她气恼地一挥手,大成喝水的杯子,“嘭”的一声掉在地上,碎了。纸条是大成留给她的,上面写着:我走了。不要找我。

屋外的光线,如同李小婉的心一样,正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大成的出走,把她心头复仇的计划给彻底打破了。她把目光从大成杯子的残片上收回来,紧盯着手中的药瓶子。瓶子是透明的,里面装着七八粒淡黄色的药丸。她不知道那些淡黄色药丸是什么味道,更不知道吃下后,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有一点她却是清楚的,只要吞下一两粒,自己便会永远告别这个充满着阳光与鲜花的世界。想到这,她的心抽搐了一下。如果不是得了那病,她是不会走那条路的。她今天才刚刚满三十。如是以往,这会儿,她正跟梅姐等一帮朋友在一起,有说有笑,喝酒唱歌。而更为令她陶醉和难忘的,不是这,而是花店侍者送到她家门上的玫瑰花。

迟迟不见送花侍者的身影,李小婉最后的期望,破灭了。她把药瓶中的淡黄色药丸,倒了几粒在手心里,几次把药送到了嘴边,又几次把手收了回来。不是她害怕了,她实在是想在弥留之际,搞清楚九年来给自己生日送玫瑰花的人究竟是谁?她也还想知道,往日的朋友,有没有人在知道她身染绝症之后,还记得她的生日。想到这,李小婉把手心里的药丸,重新倒回了瓶子里。她取出手机,装上电池,按下开机键,不一会儿,就来了一条短信。她的心急速地跳了几跳,迫不及待地拿起一看,是一条催缴话费的消息。失望,再一次重重地打击了她。又过了一会儿,短信铃声响了。这次,她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动。她懒散地拿起了手机,当看清了显示屏上梅姐的名字时,心情是复杂而矛盾的。梅姐往日对她的好,以及那日的后退,同时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梅姐发来的将是怎样的消息呢?是责骂我隐藏病情,还是想羞辱我一番?犹豫片刻,她按下了短信接收键。梅姐的短信是这样写的:小婉,请原谅我。我在老地方等你过生日。不见不散。

李小婉哽咽着读完梅姐发来的短信,眼泪决堤似的奔涌而出。梅姐,还是她原来的梅姐啊!可是,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去老地方跟梅姐相聚了。李小婉关上手机,把目光移到了窗外。

天,就要黑了。送玫瑰花的侍者,仍然没有出现。

不会来了。李小婉哀怨地想。

李小婉再次拿起了药瓶,然而,却没有把药丸倒出来。她还是不死心啊!

不知过了几时,也许一分钟,也许十分钟,也许一个小时,绝望、企盼中的李小婉,终于等来了送玫瑰花的侍者。这次,侍者送来的不光是玫瑰花,还有一张插在花瓣中间的明信片。明信片是自制的,正面纯白的底色上,画着一颗红色的心,里面写的文字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陪你一起慢慢到老,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我还依然把你当成手心里的宝。立刻,李小婉便想起了那次制作节目时令向东的执著,想起了《最浪漫的事》的温馨旋律。是他吗?李小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怀着怦然跳动的心,李小婉又把明信片上的文字读了一遍,她发现,原歌词中的“和”字改成了“陪”;“变”字改成了“到”。正是这改动了的两个字,深深地把她给打动了。随即,她麻木的思维一下子活跃起来,那个悬挂在她心头九年的秘密,也在这一霎解开了。

泪流满面的李小婉,忘情地把那张明信片,紧紧地紧紧地捂在了自己的心窝处。她手中原先拿着的药瓶,随着她手的松开,沉重地掉落在了地板上。几粒淡黄色的药丸,从瓶口处弹跳出来,无声地向黑暗的角落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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