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册页晚

中国随笔年度佳作2016 作者:耿立


册页晚

雪小禅

册页,多么空灵的两个字。读出来有氤氲香气。似本来讷言女子,端坐银盆内,忽然张嘴唱了昆曲,她梳了麻花辫子,着了旗袍,她素白白的眼神,有着人世间的好。在她心里,一定有册页,她一页页过着,每一页都风华绝代。

车前子有书《册页晚》,这三个字放在一起更美,是天地动容,大珠小珠落玉盘。魏晋之风了。一个“晚”字,多么寂寥刻骨。人至中年,所有调子全轻了下来,喜欢守着一堆古书、几方闲章、几张宣纸、一方墨过日子了;MP4里放着的是老戏,钢丝录音的效果裹云夹雪,远离了圆滑世故,是一个人仰着头听槐花落、低着头闻桂花香了。

闲看古画,那些册页真端丽啊。八大山人画荷,每张都孤寂,又画植物,那些南瓜、柿、葡萄、莼菜……让人心里觉得可亲,像私藏起来的小恋人,总想偷吻一口。

册页是闺中少女,有羞涩端倪。不挂于堂前,亦不华丽丽地摆出来。它等待那千古知己。来了,哦,是他了!不早不晚,就是这一个人。

那千年不遇的机缘!册页,深藏于花红柳绿之后,以暗淡低温的样子有了私自的气息。

多好啊。最好的最私密的东西都应这样小众。

去友家品册页。

极喜他的书法。深得褚遂良真味。那书法之美,不在放纵在收敛,那起落之间,似生还熟,有些笨才好,有些老才好,有迟钝更好,最好的书家应该下笔忘形、忘言,浑然天成。

他打开册页刹那我便倾颓。

那时光被硬生生撕开了。似京胡《夜深沉》最高处,逼仄得几乎要落泪。

行书。柳宗元《永州八记》。

仿佛看见柳宗元穿了长袍在游走。他放歌永州,他种植、读书、吟叹……那册页被墨激活了,每一页都完美到崩溃。我刹那间理解李世民要《兰亭序》殉葬,吴洪裕只想死后一把烧了《富春山居图》,他们爱它们胜过光阴、爱情、瓦舍、华服、美妾……他们融入了自己的魂灵于《兰亭序》和《富春山居图》。

那自暴自弃有时充满了快意。

屋内放着管平湖的古琴声。茶是老白茶。屋顶用一片片木头拼接,像森林。老藤椅上有麻披肩。黄昏的余晖打在册页上。

要开灯吗?

哦,不要。

这暗淡刚刚好。

这水滞墨染,这桃花纷纷然,这风声断、雨声乱,这杜鹃啼血。车前子说得对,册页晚。

看册页,得有一颗老心。被生活摧残过,枯枝满地、七零八落了。但春又来,生死枯萎之后,枯木逢春。那些出家的僧人,八大、渐江、石涛……他们曾在雨夜古寺有怎样的心境?曾写下、画下多少一生残山剩水的册页?

在翻看他们的册页。看似波澜不惊,内心银瓶乍裂——他们的内心都曾那么孤苦无援,只有古寺的冷雨知道吧?只有庭前落花记得吧?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那册页,有金粉寂寞,簌簌而落,过了千年,仍闻得见寂寞。

他们把那些寂寞装订成册,待千年之后遇见知音把玩,也感慨,也落泪,也在纸墨之间看到悲欢、喜悦、落花、流水、光阴碎片。同时闻到深山古寺流水声、鸟语、花香,那古树下着长衫的古人面前一盘棋,我只愿是他手上那缕风,或者,棋上一粒子。足矣。

那泛黄的册页,被多少人视为亲人?徐渭的册页让人心疼。那些花卉是在爱着谁呀?疯了似的。没有节制地狂笑着,它们不管不顾了,它们和徐渭一样,有着滚烫的心,捧在手心里,然后痴心地说:你吃,你吃呀。

本不喜牡丹。牡丹富贵、壮丽,一身俗骨。怎么画怎么写都难逃。众人去洛阳看牡丹,我养瘦梅与残荷,满屋子的清气。

但徐渭的牡丹会哭呀。那黑牡丹,一片片肃杀杀地开,失了心,失了疯,全是狂热与激荡,亦有狠意的缠绵——爱比死更冷吧,他杀了他的妻。痛快淋漓。失了疯的人,笔下的牡丹全疯了,哪还有富贵?

金农的册页里,总有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人心里有暖,笔下才有暖。金农的哑妻是他的灵芝仙草,点染了他册页中的暖意。哦,他写的——忽有斯人可想。这句真是让人销魂,金农,你在想谁?谁知!

谁知!

这是黄庭坚在《山谷集》卷二十八《题杨凝式书》中夸杨凝式的——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

此时,正听王珮瑜《乌盆记》,那嗓音真宽真厚,那京胡之声便是乌丝栏,约束着余派的声音,停顿之处,全是中国水墨画的留白。谁知白露写下册页晚?谁知晚来风急心平淡?

看册页要在中年后。

太早了哪懂人间这五味杂陈的意味,看晚了则失了心境。

中年看册页像品白露茶。

春茶苦,夏茶涩,及至白露茶,温润厚实,像看米芾的字,每一个字都不着风流,却又尽得风流。风樯阵马,每一朵落花他全看到此中真意,每下一笔,全有米芾的灵异。

翻看册页的秋天,白露已过,近中秋了。穿过九区去沃尔玛,人头攒动的人们挑选着水果、蔬菜,这是生活的册页,每一页都生动异常,每个人脸上表情都那般生动;身上衣、篮里菜,瓜菜米香里,日子泛着光泽,这生活册页更加可亲,一页页翻下去,全是人世间悲欣交集、五味杂陈。

走在新开路,总以为是那个“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人,灯火阑珊处,猛一回头,看见斑驳的光影中,早已花枝春满。

在那一页写满我姓氏的册页里,我看到蒜白葱绿、红瘦黄肥,看到人情万物、雪夜踏歌,亦听到孤寂烟雨、禅园听雪,而我在一隅,忽有斯人可想,可怀。

此生,足矣。

《北京文学》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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