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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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眼蝶 作者:鬼马星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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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建造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大型社区。社区中的房子大多数都是老式的六层楼单元房,而所有房子的外墙都被刷成了土红色,每幢楼上的号码因为年代久远,都已经斑驳不清。像这样的社区在上海比比皆是,社区中不仅有各种各样的小商店、超级市场、学校和公共汽车站,甚至还有医院和图书馆,人口密集是这类社区的普遍特点。

简东平走在社区的主干道上,不禁心中怅然,他熟悉这样的社区,自几年前母亲死后,他和父亲就在这样的社区中待了很多年。虽然住房拥挤,但有时候他也非常留恋那里热闹嘈杂的平民气息。

根据陈剑蓉信上注明的地址,简东平很快就找到了她的住所。

按响门铃后,屋子里马上就有了反应,不一会儿打开了一条门缝,一张苍白憔悴的女人的脸出现了。

“你找谁?”对方警觉地盯着他,简东平觉得,与其说她是在好好打量他,倒不如说是在用X光扫描他的全身。

“请问,陈剑蓉住在这里吗?”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你是……”对方仍然对他心存戒心。简东平注意到这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身材又高又瘦。

“我是简东平。”简东平一边说,一边恭敬地把自己的名片从门缝里递了进去。

门豁然开了,一个穿着家常蓝色长裙的女人出现在门前,她有着跟陈剑河一样瘦骨嶙峋的身材和苍白的脸,甚至连脸上阴郁的表情也极其相似。

“我猜到你会来的。我是陈剑蓉,就是我给你写的信。请进。”她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简东平走进房间。这是一套二室一厅的单元房,厅很小,不会超过10平方米,卧室也不大,三个房间都被家具和杂物塞得满满当当的。看得出来主人对保持屋子的整洁已经完全放弃了,这里看上去不仅凌乱不堪,到处都是灰尘,而且房间里还有股浓重的霉味。

“对不起,家里很乱。”陈剑蓉敷衍地说了一句,在他身后关上门。

“没关系,自己住得舒服才是最要紧的。”简东平友好地说。

“你随便坐。”陈剑蓉并不理会他的客套,丢下这句话后便快步走进了厨房,随后从那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玻璃器皿相互撞击的声音。简东平猜想陈剑蓉大概是在为他准备茶水。

趁这个机会,简东平打量起屋子里的陈设来。家具式样及装修的格局,都是十几年前流行的款式,如今显得十分土气。房间里的装饰摆设也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厅里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一张老式的双层玻璃茶几,那上面的翠绿色花瓶里插了几枝粘满灰尘的塑料玫瑰花,这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摆设了。斑驳的青色墙上还挂着幅俗气透顶的“一帆风顺”金属画,这样的装饰对向来注重品位和格调的简东平来说,简直是惨不忍睹。

他环顾四周,想找点更有意思的东西,褐色五斗橱上陈列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些照片中有些是年代久远的黑白照,有些是近年拍的彩色照。在那里面,简东平找到一张陈剑河的照片。那时的陈剑河大概十六七岁,头发剪得很短,穿了件皱巴巴的白汗衫,皱着眉头站在弄堂口,看上去像是在跟谁闹别扭。

这里没有温馨的全家福,也没有一张陈剑蓉本人的照片,除了陈剑河的单人照外,其余大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而这个男人的长相跟陈氏姐弟截然不同,他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看上去粗犷健康。

“这是我前夫。”简东平正看得出神,从他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简东平转过身,看见陈剑蓉正把两杯热气腾腾的绿茶放在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

“请坐。”陈剑蓉朝他淡淡一笑,一边把一个干净的烟灰缸推到他面前,“如果你想抽烟的话,这个用得着。”

“谢谢,我不抽烟。”简东平顺着陈剑蓉的指引在沙发上坐下。外表看上去还不算太旧的沙发实际上已经老掉牙了,简东平刚一接触到沙发的表面,就一屁股陷了进去。

但陈剑蓉并没有觉察到他对沙发的不适应,她自顾自地在沙发对面的旧藤椅上坐下,双膝交叉,两条细细的胳膊抱在胸前。

“谢谢你能来。”她温和地看着他,眼角泛出笑意。

“没关系,我最近正好有时间。”简东平调整了一下坐姿后,朝她友好地笑了笑,“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我弟弟没有杀人。”她道。

“可是警方并不这么认为。”

陈剑蓉把目光移向了别处,没有说话。

“那个女孩死在他的房间,结果他却在那个节骨眼上突然失踪了,为什么?”简东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警方应该不会无缘无故把他看作头号嫌疑人吧。”

陈剑蓉转过脸来,用凌厉的目光迎向他。

“那些所谓的证据只能证明他有作案的可能性,并不能证明就是他。那个女孩的确是死在他的房间,但这未必能说明那个女孩就一定是他杀的。”

“那你有什么证据?”

陈剑蓉皱皱眉:“我想你已经看过他写给你的信了吧。”

“的确,从信上看,他当时是碰到了些麻烦。”简东平字斟句酌,“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并不能成为他没有杀死那个女孩的证据。”他心中的疑惑并不比她少,但他不想那么快就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透露给她。

“哈!”陈剑蓉冷笑了一声,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开始焦虑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代表什么?!难道你没看出来,他被人耍了吗?有人在他背后搞把戏!但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他完全被蒙在鼓里。我敢说,他信上说的那件事肯定跟那女孩的死有关!”

在简东平的记者生涯中,他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被激怒的采访对象,他知道,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于是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马上走到橱柜边,从抽屉里取出一盒清凉油,用食指蘸了一些,涂在太阳穴上。过了一会儿,她才语气缓和地对他说:“对不起,一提到弟弟我就没办法控制自己。自从他出事后,我就没办法好好睡觉。而且最近我的头疼病又经常犯,人上了年纪就是没办法,一点也经不住事情。”涂过清凉油后,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辛辣的味道。陈剑蓉用手按着胸口又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她似乎感觉好多了,她顺手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巾胡乱地擦拭额上的汗珠,随后又重新在简东平对面坐下。

稍微定了定神后,她和气地问道:“如果没有那封信,你大概已经忘了有我弟弟这个同学了吧。”

“那倒不至于。”简东平含糊地说。他想,谁会忘记一个被认为是杀人犯的同学呢?

“我弟弟曾经把你写的文章拿给我看,好像是什么报纸上登的,他说你是同学中最有头脑的人,虽然他这个人话不多,但我看得出来,他很看重你。”陈剑蓉的眼神中透出一种期待。

简东平只能以客气的微笑来答谢她。

陈剑蓉沉默片刻后叹了一口气道:“我弟弟是做不出那种事的。他没有坏心肠,他不会伤害别人——除了他自己。”

“伤害自己?他有过吗?”

“是的。其实说难听点,他从来就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蠢蛋!他好像从来就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从小到大,他这个毛病简直让我头疼死了。该怎么说呢,我觉得他老是……老是在做些明显对自己没什么好处的事,我觉得他脑袋里少根筋!”陈剑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明显对自己没好处的事’你指什么?”简东平觉得她话里有话。

“比如说他上中学的时候,他的考试分数明明已经达到了一所重点中学的分数线,但是他嫌那所学校离家太远,坚持要上离家比较近的一所普通中学,要知道这两所学校的教学质量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但我费尽了口舌都没办法让他改变主意,最后只能依了他。高考的时候,我真担心他落榜,好在最后他还是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再比如,他上学时明明有一条又近又宽敞的大马路可以直接到达目的地,可是他偏偏要选择一条又脏又绕弯的小路走,我说了几次他根本不听,像这样的事数不胜数。你说他是不是很傻?”

“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早就习惯了,他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我想他的怪脾气可能跟我们的家庭有关,我们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陈剑蓉低声说,“他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比他整整大了15岁。”

比陈剑河大15岁,那么她今年应该是42岁。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可能是我们之间的年龄相差太大的缘故吧。虽然我们感情很好,但他依赖我的同时也很怕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肯跟我说,出事后,我也曾经反复追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对他说,只有他说了实话,姐姐才能帮你,你也可以帮你自己,可是他仍然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他只是反复说,他不该打那个女孩,我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陈剑蓉的脸突然显得异常的苍老,她求救般地抬起头看着简东平,“我真想知道我弟弟跟那个女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有没有听陈剑河提起过那个死去的女孩?”简东平问道。

“从来没有。”

“那么陈剑河有没有要好的女朋友?”

陈剑蓉似乎觉得他的问题特别滑稽,不禁笑了出来:“他整天闷在屋子里,哪有什么女朋友。而且他这个人除了自己以外,对别人好像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倒希望他能交个女朋友。”不知为什么,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简东平感觉她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惊慌,是惊慌吗?简东平不敢肯定。

“我听说陈剑河是追那个女孩遭到拒绝,才一怒之下动了手,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这是父亲告诉简东平的大致案情。

“真是无稽之谈。”陈剑蓉嗤之以鼻,“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跟人吵过架,更别说打架和动刀子了。以前我跟邻居发生冲突打架,第一个躲起来的就是他。他讨厌用暴力来解决问题,在家里,刀子之类的东西他根本不碰,我让他到厨房帮忙切菜,他都胆战心惊担心切到自己,像这样的人,突然拿起凶器去杀人,而且还那么残忍……根本不可能。”

“至于说他主动追求那个女孩,我觉得可能性也不大。以他的个性,如果是真的喜欢那个女孩,他可能会偷偷给那个女孩送点什么东西,会主动为女孩做点什么事,也可能更大胆一点,他会给她写封情书什么的。但你说,主动用言语表白,我觉得不太可能。因为他很木讷,自尊心又很强,他一定怕被拒绝。再退一万步说,如果他真的表白了,又被拒绝了,很可能他的反应就是马上躲起来,马上搬家,再也不见那个女孩,他根本不会去攻击她……总而言之,这太不像他的作风了。”

简东平不得不承认陈剑蓉的分析很有说服力,攻击和谋杀的确不像是陈剑河的作风,另外他也实在难以想象陈剑河居然会主动向李今表白。

“而且我弟弟还有晕血症,他不可能用刀子把她扎成马蜂窝,因为还没做完,他自己就会吓昏过去。”陈剑蓉说。

晕血症?经陈剑蓉提醒,简东平突然想起大学时的一件事,当时学校规定健康的学生都要义务献血,他记得陈剑河就排在他前面,抽血的时候陈剑河突然昏了过去,后来还是他送陈剑河回去休息的。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成了那次献血活动中的一个笑谈,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晕血症吧。

“那你有没有跟警方提起过晕血症呢?”简东平寻思,难道警方把这一点都忽略了。

“说了,他们没把这当一回事儿。他们一心想结案,所以抓住他不放,后来又有了所谓的悔罪书,所以……一切都完了。”陈剑蓉痛心地说。

“你刚才说,在事情发生后,你曾经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就是说,他曾经跟你见过面?”简东平突然想到,报纸上曾经称案发后,陈剑河去向不明,现在看来,实际上当时陈剑蓉是知道陈剑河的去向的。

陈剑蓉哆嗦着为自己点了一支烟。

“是的,我们见面了,这一点我没跟警方说实话。当时我是一心想保护他,但是现在想想我真的是做了一件蠢事,我应该一开始就让他去自首,如果那样的话,也许他现在还活着。”她的神情无比伤感。

“可以说说当时的情形吗?”简东平看着她。

陈剑蓉歪着头,眉头紧皱,开始努力回忆起来。

“那天晚上大概是7点左右,他打电话给我——当时他已经一个多星期没给我打电话了,之前因为一件小事我们吵了一架,他很生我的气,所以我没料到他会突然打电话来。但在电话里,他显得很平静,他说他跟一个同学发生了点摩擦,那人好像不省人事了,他想让我找找我的律师朋友,问问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他需要承担哪些法律责任。虽然他的口气听上去没什么异常,但我还是担心。于是我让他在我们常去的一家饭店门口等我,随后我就去跟他见了面。我花了半小时赶到那里,发现他看上去非常沮丧,跟电话里的他完全不同,我想他一开始的平静一定是装出来的。我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肯说。听他的意思,好像是担心那个被打的女孩醒过来后会告他,他不敢回去,但他也不肯去我家,说哪里都不安全。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为了让他先平静下来,我叫他先去我朋友的家里落脚。我朋友一个月前刚刚出国,她的公寓正好空着,她在国内又没别的亲戚,所以临走时就把钥匙给了我。没有人知道那个地方,就连我前夫也不知道,我想那里最安静也最安全。”

“那天他看上去非常焦虑,心事重重的,我请他在路边的小吃店吃饭,他几乎都没怎么动筷子,这我能理解,出了那样的事,谁都会没胃口的。在饭店里我问他,为什么要打那个女孩?他说那女孩太可恶了,不断地朝他吼叫,他非常生气,想叫她闭嘴,就打了她一记耳光,结果可能是用力过猛女孩昏了过去,他很担心女孩会找他算账,于是就跑了出来。当时我非常吃惊,因为这是我头一次听说他还会打人,而且一下子竟然能把人打昏过去。我不太相信,但因为是他亲口说的,所以我也就没多想。我当时琢磨,一记耳光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赔点钱,所以我就宽慰了他几句,并答应去他租住的公寓看一看,我想那女孩没准儿现在已经醒过来了呢。”

“当晚你也去过雨花石公寓?”这一点简东平没料到。

“我把他安顿好之后就去了。但我到那儿的时候,警察已经把那里封锁了,我向路上的人打听,才知道那里有人被杀了,而出事的地方正是我弟弟租住的那套公寓。我听到别人议论说,那女孩流了很多血,我当时就吓得浑身冰凉。这实在是太可怕了。”陈剑蓉身临其境般地耸起肩膀,身体缩成一团。

“这好像跟陈剑河的话出入很大。”简东平插嘴道。

“是的,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程度,于是马上就打电话找他。”

“他的反应如何?”

“非常沮丧。我再次问他,是不是只打了对方一个耳光?他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是的,随后就什么话都没有了。我知道他向我隐瞒了一些事,但我也知道一时半会儿追问不出什么名堂来,我就让他待在那里什么地方都别去,我希望他能在那里好好把事情想清楚然后再去自首,因为躲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怎么说?”

“他答应了。后来我安排我的律师朋友跟他见了面,我希望律师能让他说出实情,而且我觉得在自首之前,先跟律师谈一谈,多少对他有利。但是他跟律师的见面并不成功。”

“不成功?什么意思?”

“他仍然坚持说,仅仅是打了那个女孩。但后来他又改口说,可能是他出手太重错杀了那个女孩。”

“那么动机呢?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有没有说?”这是简东平最想知道的。

“没有,自始至终他都没把这一点说清楚。他反反复复说的就是,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他做错了等等,听上去像在认罪,不过我从来就不相信他说的这些鬼话,他干不出那些事来。”

“你可曾问过他作案的细节?”

“有。我曾经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有没有用刀捅她?你有没有割她的舌头?”

“他怎么说?”

“起初他好像是头一次听说流血的细节,显得非常震惊。他要求我把问题再重复一遍。为了证明我没有信口开河,我还把报纸拿给他看。”

“然后呢?”

“他看了报纸之后,就一言不发。”

“什么也没说吗?”

“嗯,他什么都没说。只不过,他把报纸还给我的时候面如土灰。我想他是吓坏了。”她痛惜地说。

“没有别的了吗?”

陈剑蓉摇摇头。

“所以我才肯定他没有做过那件事。我相信他只是把女孩打昏过去而已,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觉得那个女孩在他走后可能还活着,所以他才会让我去公寓探个虚实。”陈剑蓉看着他,“我想后来应该是别人进去杀了她。”

有这个可能吗?简东平不置可否。

“虽然他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但我始终相信他是无辜的,因此我才劝他去自首。”陈剑蓉继续道,“我想警方总有办法让这个傻瓜开口说出实情,他也答应了。谁会想到,他居然在自首的前一天突然失踪,而且当天晚上就出事了。”

“这么说,你起初并不知道他去了那家旅馆?”简东平一直以为陈剑河殒命的那个旅馆是陈剑蓉为他安排的另一个藏身之所。

“当然不知道,我一直主张他自首,更何况旅馆并不安全,很容易被发现。而且那家旅馆离我们家那么远,天知道他怎么会跑到那里去,简直是发疯了!真是搞不懂他!”

“或许他以前去过,你却不知道。”

“不可能,他有地方住,为什么要去那里?”陈剑蓉断然否认。

“那他出走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陈剑蓉摇头:“没有,他什么都没说,我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就赶了过去,结果发现屋里没人。于是那天晚上我就整夜守在那里等他,但他一直没回来。第二天早上我看了报纸才知道他出事了。”

“你去过那家旅馆吗?”

“去过,但我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进去。”陈剑蓉低声说。

“那旅馆叫什么?”

“东方罗马旅馆。”她笑起来,“名字听起来挺高大上,其实只是一家简陋的小旅馆。”

“有具体地址吗?”简东平把旅馆的名字快速地写在笔记本上。

“应该有,让我找找看。”

她起身走到五斗橱边,打开抽屉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结果一无所获。

“我以前是记下来的,但东西太多,不知道放哪儿了。你可以去找我的律师朋友,他也去过那里,他应该有具体的地址。”

简东平把笔递给她,她快速地写下了律师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他的律师事务所离这儿不远,如果你要去找他,我可以先跟他打个招呼。”她边写边说。

“对你弟弟的事,你的律师朋友怎么看?”

“他不信小剑是无辜的。虽然他表面上没说,不过我知道他是这么想的。”她耸耸肩。

“如果陈剑河自首的话,他是否打算为其辩护?”简东平问。

“嗯,他会的。不过,他觉得被判无罪的可能性很小,因为不利的证据一大堆。而小剑自己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你们还是主张他自首?”

“我们别无选择,自首总比最后被警方抓到要好。如果他自首,把一切都说出来,可能还会有转机。要知道,我坚信他不是凶手。”她朝他凄凉地一笑,“谁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杀,他可真会挑时候,这么一来,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畏罪自杀,再没有人会相信他是无辜的了。”

“那么……对于你弟弟的死,你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吗?”

陈剑蓉别过头来盯着他看,灰暗的眼睛徒然一亮:“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如果你弟弟不是凶手,那么他为什么要自杀?”简东平道。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想他是承受不住压力吧,他害怕坐牢,他料定自己不可能逃脱。”她的眼眶湿润了。

为了避免尴尬,简东平尽量不去看她。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弟弟不是凶手的话,那么他的自杀就显得有点奇怪了。你刚才说,他一直担心那个女孩醒过来后会去告他,那说明他临走的时候,很确定那个女孩并没有死,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完全可以把事情说清楚,根本没必要寻死。如果说清楚后,仍然没人相信他,要他当替罪羊,到那时候他再寻死也来得及。”

“你是说……他也可能不是自杀?!”陈剑蓉突然紧张起来。

“我只是觉得他死得太仓促了。”

“他看上去真的非常沮丧,所以他走绝路,我从没有怀疑过。我只是觉得他傻,他做什么事都是这么没头脑。难道……”陈剑蓉像是在喃喃自语。

“失踪前,他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吗?”简东平打断了她的思绪。

陈剑蓉回想着:“不寻常?让我想想,那天下午我们通过电话,他答应第二天去自首,我问他想吃点什么,我可以帮他叫外卖。他说不用了,叫我别操心,他有办法自己解决晚饭。我知道他那里还有泡面,所以也就没再说别的。我叮嘱了他几句,让他早点睡,就挂了电话……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天的情绪好像还不错。”

“情绪不错?”在这种状况下他居然心情不错,倒是稀奇事。

“他说,只要一想到事情马上就能解决了,心情就好多了。这是他的原话。后来想想怎么都觉得是临终遗言……”陈剑蓉说到最后呜咽了起来,“其实……我之所以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说的这点,是因为我一直觉得,他的自杀是在情理之中。”

“为什么?”这一点出乎简东平的意料。

“因为以前他也自杀过,那是在他高考前。可能是因为升学压力太大吧,有一天中午,他企图开煤气自杀,结果那天我有事早回家,正好被我发现,这才及时救了他。跟高考的压力相比,这件事要严重得多,我一直担心他没办法承受,所以我觉得,他是很有可能做出这样的傻事来的,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又觉得……也许是我太武断了。

简东平又换了个坐姿,这张沙发真的应该扔掉了,他想。

“我还有个问题,他自己租房之前,是不是跟你住在一起?”

“是的,他一直跟我一起生活。”

“那他为什么要从你家搬出来?”

这问题让她有点为难,不过她还是说出了答案,“因为他跟我前夫不和。”

简东平抬眼正好瞥见五斗橱上的照片。

“你刚刚说那是你前夫?”他试探地问道,既然说是前夫,这个男人应该已经离开了她。

她淡淡一笑,“小剑出事后没多久,我们就离婚了。他说不想跟一个杀人犯的姐姐生活在一起。”她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其实,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他们处得还不错,我前夫几乎是看着小剑长大的。结婚这么多年来,他对小剑也一直很照顾,至少表面上他做得无可挑剔。一开始小剑跟他也很亲,但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剑读高中开始,就突然讨厌起我前夫来,处处跟我前夫作对,简直都快把我前夫气疯了。到出事的前两年,他们彼此已经不说话。我前夫说小剑忘恩负义,辜负了他的养育之恩,在这点上,他也的确不是胡诌。”她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仿佛又看见了当年前夫气急败坏的模样。

“讨厌一个人总该有原因吧。是不是两人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简东平问道。

陈剑蓉避开了他的目光:“我猜我前夫早就对我不忠了,我弟弟可能是发现了什么,只是他没有跟我说,所以他才那么讨厌他。”

“他们争吵过吗?”

“没有。大多数都是我前夫对他破口大骂,他一言不发。他不是那种会吵架的人。”

“那你前夫为什么要骂他?”

“恶作剧。”不知怎地,她看上去微微有些得意,好像她很欣赏弟弟对她前夫所做的一切,“他经常戏弄我前夫,比如偷偷往我前夫的鞋里灌沙子,偷偷往我前夫的牛奶里加辣椒酱,或者有时候,他还会把我前夫刚买的袜子偷偷藏起一只来……他就专玩这些小儿科的把戏,他就是个小孩子。”

“他们有没有打过架?”

“没有。他不会跟我前夫正面冲突。如果看到情况不对,他就会想办法马上溜走。他知道自己在打架方面根本就不是我前夫的对手,所以他总是尽量避免跟他发生正面冲突。但是他又忍不住老是去惹他,有几次还真的把我前夫惹毛了。但是只要有我在,他们不可能打起来。”

“你有你前夫的电话吗?”

陈剑蓉忽地回过头来看着他。

“你要去找他?”

“我想找他聊聊。”简东平朝她微微一笑。

陈剑蓉幸灾乐祸地笑着耸耸肩。

“哦,当然可以,没问题。你当然可以去找他。我正巴不得有人给他找点麻烦呢,他现在的日子过得也未免太舒心了。”她字迹潦草地把她前夫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写了下来,“他叫宋景江,服装厂的名字叫红雁,不过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在用这个名字。”

简东平把陈剑蓉写下的便笺塞进包内。

“你会问他什么?”陈剑蓉感兴趣地看着他,低声问道。

“所有我感兴趣的东西。”

“他说的未必是实话,你要小心。”她神情严肃地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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