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狗皮袖筒

燕子东南飞 作者:孙惠芬 著


狗皮袖筒

吉宽望到二妹子小馆的时候,已经是冬日里的黄昏时分了。说黄昏时分,并不是天空中有什么晚霞,这是入冬以来唯一一个大雪的天气,高丽山以南的所有荒野、村庄,都被裹在厚厚的雪绒里,只不过低沉的天空下面,有缕缕炊烟在往一块聚拢,让人觉出晚饭的时光已经临近。

望到二妹子小馆,吉宽的脚步顿时轻盈了许多,脚底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有了节奏,从领口里穿膛而过的寒风也有了节奏,是坐在二妹子小馆牙齿对着牙齿嚼花生米的节奏,是坐在二妹子小馆大口大口喝啤酒的节奏,脆生生,呼噜噜的。此时,当吉宽爬上一个高冈,望到二妹子小馆,落在他颈窝里的雪顿时化作暖洋洋的热流,顺他的胸脯一路而下,直奔他的脚后跟。

在这一带,在春节就要到来的冬日里的黄昏时分,总会有像吉宽一样的汉子从遥远的外边回来。他们,要么从大连、营口,要么从丹东、本溪,要么就是从大东港或老黑山,反正,他们个顶个肩上背着行李,不远千里百里,坐着大客从外面回到歇马镇,再从歇马镇步行,一路北上回到这一带的乡下。

二妹子小馆,正好坐落在这一带的三岔路口,它的左侧,是一条贯穿南北,南至歇马镇,北至岫岩城的官道,它的身前,是从官道上岔过来,又向歇马山庄伸过去的乡道,也就是说,不管你的家住在二妹子小馆北边的什么地方,不管你的家住在歇马山庄管辖的哪一个村子,只要你从外面回来,这二妹子小馆身边的路,都是你的必经之路。

吉宽揭开二妹子小馆棉被门帘时,差一点和二妹子撞了个满怀。因为下着大雪,从后半晌就一直没有客人,二妹子瞅窗外的眼神都有些花了,到发现门外有人来,已经来不及提前替客人撩开门帘了。

“大叔快快请进,冻死嘞。”

背着一捆行李的吉宽从外面进来,仿佛一只刚从雪窟窿里钻出来的狗熊,头顶的帽子上,肩膀上,行李上,裤脚上和鞋面上,哪儿哪儿都是雪。二妹子认出是吉宽,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改嘴道:“呃,是吉宽大哥,怎么赶上大雪天回来?”

吉宽没有吱声。他上二妹子小馆,除了点菜,从不说一句废话。

“响英,快,还不赶紧给吉宽哥扫雪?”

二妹子小馆过去只有二妹子,现在又多了个叫响英的女孩,吉宽有些发愣。这女孩看上去比二妹子小十几岁都有了,二妹子却逼人家跟她一样叫吉宽大哥。吉宽站在那里,任凭响英拿一把笤帚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可是那雪在他身上待得太久了,小馆里又一下午没客,没有想象那种热啦啦的蒸汽,一些雪仿佛附在他身上的鬼魂似的,怎么扫都扫不掉。

实际上,二妹子小馆,向来都不是为回乡的民工们准备的,这些民工,一年一年在外边,终于手里攥了一点钱回家过年,奔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决不肯把钱扔给她的,也是绝不舍得把时间消磨在她的小馆里的,她等待的,都是那些永远在路上的大卡车司机。当然吉宽不同,吉宽没有老婆孩子,没有爹妈,是条光棍儿,有个弟弟也在外面打工。所以一年当中,只要从外面回来,总要进来撮上一顿儿。

十几分钟以后,小馆里渐渐有了温度,二妹子在炉膛里加了柴,用炉钩钩了炉底,炉膛里的火不一会儿就噼噼啪啪烧起来,使吉宽身上的雪,裤脚和鞋子上的雪,以及行李上的雪,悄没声地化了,化成水,洇湿了小馆里坑洼不平的地面。当吉宽身上的雪洇湿了地面,他的脸、鼻子,还有耳朵,一瞬间如同充了血一般,热气腾腾红起来。

说它们热气腾腾,是因为它们不但红,还嗞嗞啦啦地往外冒着气。这寒冷的冬天,最怕冷的,往往是脸、鼻子和耳朵,可是它们就像那些贪嘴又没有主意的孩子,只需少少给一点吃的,一下子就改变了立场。不像手和脚,看上去抗冷又抗冻,可一旦冷透了冻透了,很难缓过来。在这寒冷的冬日的黄昏,吉宽进到小馆,很长一段时间,手和脚都没有知觉,与他的脸、鼻子、耳朵,仿佛不是一个身体上的物件。

小馆里来了吉宽,屋子里顿时陷入忙碌。这忙碌,不是因为有了嗞嗞啦啦爆油锅的声音,不是油锅后面还跟了切菜的声音,而是二妹子小馆里干活的,不只二妹子,还多了一个服务员。在吉宽眼里,有两个人在为他一个人跑前跑后,就有了一派忙碌的景象了。

因为吉宽是这一带走进小馆为数不多的民工,二妹子对他格外大方,不只花生米和面条的量大,还要格外赏一盘凉拌白菜,一杯啤酒喝完,二妹子还要免费送上一杯自酿的黄酒。吉宽是本乡人,一看就觉得亲。因为觉得亲,又知道吉宽是光棍,每一次,他一个人坐那儿喝酒,她都想为他擦擦身上的烂泥,都想把他开胶的鞋要下来缝一缝,可是身前身后围他转老半天,就是不敢。因为两年前她这么做过,他当时衣襟开了线,她纫了针要给他缝,结果,他火了,一高跳起来,吼叫道:“少给俺来这一套,你把俺当什么人啦!”说话那口气,好像二妹子想跟他怎么样,显得很可笑。

开小馆的女人,尤其是死了男人的开小馆女人,名声自然要败坏得不成样子,可是这名声要败坏,也不是谁都能败坏得上的,有那些能挣票子的开卡车的司机,你又穷又倔的光棍,怎么摊得上?!

所以,每一回,二妹子把吉宽迎到屋里,除了为他炒花生米,下手擀面,起啤酒,几乎很少说话。

所以,只要是吉宽来小馆,二妹子总是把电视声音调大,让她和他之间,有闹哄哄的声音在其中充斥,使屋子不显得那么寂静。二妹子开馆子开惯了,一有客人,就希望是热闹的,有了客人还寂静,二妹子受不了。

吉宽的重要时刻,伴着电视里闹哄哄的声音,很快就到来了,一盘油汪汪的花生米,一杯生着一串泡沫的啤酒,一碗撒着绿色葱花和红色辣椒皮的手擀面,还有一小盘白生生的凉拌白菜丝。说起来,在吉宽干活的大东港,到处都有这样的小馆,想撮一顿,一点都不难,可是,在外面撮和来二妹子小馆撮是不一样的,回到家乡的二妹子小馆,就等于是到了家,就像别的男人回到老婆孩子身边,这很不一样。

实际上,只要有女人在为自己忙碌,只要自己是坐在桌子旁等待吃现成的,尤其,自己是在电视闹哄哄的声音中等待吃现成的,吉宽的重要的时刻,就已经开始了。这一点,二妹子永远不会知道。

八年前,他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年底从外面干活回来,他的母亲就是像二妹子那样,在灶屋里锅上锅下忙碌着。他的母亲,不管怎么忙,从不让他和弟弟帮忙插手,他的母亲,让他们和他们的父亲一样,坐在炕头上看电视等待吃饭。当然,他的母亲比二妹子要心细得多,他的母亲知道人挨了冻,脸、鼻子和耳朵都容易暖,唯手和脚不容易暖,就在他刚进门时,把她亲手缝的狗皮袖筒扔给他,让他把两只手插进去。坐在炕头上,盖着被,手插进狗皮袖筒里,看着电视,门缝里有母亲的身影在蒸汽里飘动,那感觉别提有多么好了,心里身外,哪儿哪儿都是热淘淘暖乎乎的。后来,几乎是一夜之间,这样的暖乎没有了,那一年,他的母亲得了肺癌,两个月人就入了黄泉。母亲入了黄泉,父亲因为一辈子被女人伺候惯了,无法待在没有女人的家里,第二年,又倒插门进了高丽山下边的一个女人家。于是,他和弟弟,就仿佛那揭了盖的蒸锅里的包子,一年一年地凉在那儿,无论是过年还是过节,再也感觉不到一点家的温暖了。

花生米的浓香在舌尖上弥漫,犹如一地踩倒的稻苗遇到一阵微风,啤酒苦涔涔的滋味在喉口里滋润,犹如一片枯焦的叶子落上一晨的露水,没有多久,吉宽原来只是脸、鼻子和耳朵上的红,就蔓延到脖子上,渗透到眼窝里,伸展到手梢和脚尖上了,如同饱受了微风的稻苗,如同吸足了露水的枯叶。

吉宽坐在那里,慢慢地吃着,喝着,看着电视。电视里正播一则啤酒广告,是吉宽正在喝着的雪花啤酒。这一带的人都喜欢喝雪花啤酒。这一带的电视,永远只能收到县里的一个频道,要么广告,要么新闻,要么就是哭哭啼啼的电视剧。其实只要是电视里有声音,不管播什么,对吉宽来说都是美妙的。

因为喝了点酒,吉宽一点点放松开来,原来还是随意耷拉着的两条腿,这会儿,竟抬了起来,伸到另一条凳子上,像坐到了他家炕头上一样。

这样的时刻,对于吉宽,无论如何都是难得的,在外面赚了点钱,虽不多,七八百,可是毕竟是现金,是想怎么花就可以怎么花的,不像栽在房前屋后的那几棵榆树,说是成了材,能卖几百几百,不到割下来,就不是钱。拿着自己赚的钱,在年根儿上回到家乡,在家乡的小馆里撮上一顿儿,胃里舒服了,身子就舒服了,身子舒服了,感觉就舒服了,他真的是十二分地知足,他什么时候这样知足过!

然而,就像人无法了解自己的命运,永远都不知道前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一样,吉宽根本不了解自己,根本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夜晚,当他吃饱喝足,当他的身子一程程放松下来,他还会有什么别的要求。

那要求其实就潜伏在皮肤的表面,就像雪花化在颈窝里暖洋洋地往下流,可是它们流着流着,奔向的不是脚后跟,而是两腿之间。当它们流入两腿之间,就不再是表层,而是深入了整个的骨髓。那要求,其实以往就有,只是,以往那样的要求,都是在他回到家里躺到炕上的时候,他在那样的夜晚到来之前,在二妹子小馆里,除了感受小馆带来的家庭般的温暖,很少正眼看二妹子一眼,她名声不好。他还想找对象结婚,他不想弄坏自己的名声。可是,只要回到家里,躺到炕上,想象着一个女人来解决自己,那女人就注定是二妹子。

今天,这要求生出这么早,居然就在小馆里,吉宽虽微醉的样子,但还是被自己吓着了。当然,吉宽不知道,今天和以往是不同的,今天,外面下了大雪,他把身子冻坏了,冻透了,他在小馆里缓过来,就像一条冻僵的蛇又缓了过来,他的血管在他的身体里蛇一样涌动,撞击着他的胳膊和腿,使许多念头都涌了出来。今天,最重要的不同是,二妹子小馆里多了一个叫响英的服务员,那服务员是个年轻女子,那年轻女子跟他在大东港小馆里见到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没染黄发,没描眼眉,有一点口红,但她给人的感觉是怯生生的,嫩生生的,害羞又怕人的样子。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怯生生怕人的样子,却还一直勾着他笑。那笑开裂在她厚厚的嘴唇上,恍如鸡冠花的骨朵对着一只飞过来的蜜蜂开放,那笑隐在她黑黢黢的眼神里,仿佛一滴滴在干枝上的露珠,在风还没有吹来时就颤巍巍晃动了,那么撩人。

叫响英的女子就站在他的对面,两手握在胸前,静静地勾着他笑。二妹子不在了,吉宽环顾四周,二妹子嵌入地缝儿似的消失了。

小馆里闹哄哄的,那是电视里的声音,除了电视,没有任何声音。而这电视里的声音,正如一堵掩护墙,掩护了吉宽心里的要求,使它堂而皇之地朝皮肤的深层走去。

吉宽,一个大雪天里从外面回来的吉宽,一个家里既没有老婆又没有父母等待的三十三岁的吉宽,在这样一个隆冬的黄昏,在酒足饭饱之后,就这样被一个年轻女子活动了心眼儿。

虽没有经历,但吉宽还是相信,这年轻女子,是二妹子新招的用来招揽生意的小姐,虽没有依据,吉宽还是聪明地悟出,响英的名字,是二妹子给她起的化名,就是响应任何一个男人招呼的意思。他在大东港干活时,那道边的小馆,到处都有这样的小姐,她们响应着男人们的招呼,绝对是招之即来,与他同住一屋的已婚男人刘光头,熬不住时,就花五十块钱去招呼她们。

想女人就像喝酒和吃花生米,越喝越想喝,越吃越想吃,而你压根儿不吃,也就不会想吃,就像这一带的民工,从来不上二妹子小馆,走到这里,就连头都不会转一下。可是,这一天,这个从未尝过女人滋味的吉宽,不知怎么就熬不住了,看着怯生生的小女子响英,他那么想让她响应自己一回,他那么想吃掉她喝掉她,就像吃花生米和喝啤酒那样。

当吉宽把手伸到棉袄里面的衣兜里,摸到了钱,他浑身的血倒灌似的涌上脑门儿。为了镇定自己,为了使那突然的念头不被小女子看出来——其实他错了,要干那样的事,就是要让对方看出来的,对方只有看出来,后边的事才会顺理成章。然而吉宽毕竟太嫩了,在这方面太缺乏经验了。为了掩饰自己,他把目光转向了电视。电视里,广告已经结束,正在播本县新闻。县上的新闻,永远是县委书记又在哪儿开会,县长又上哪里视察。吉宽眼睛看的是电视,心里却在揣摩着怎么跟小姐说,说他想要她。他想,不能说要她,一定先问多少钱,据刘光头讲,你只要问她多少钱,她就知道你想要她了。正揣摩着,要从电视上错开眼珠子,电视播出了一条消息:海洋岛老黑山冷库出了事,两名工人用扁铲铲死工头后跑掉了。谁铲了谁,吉宽并不关心,这年头,自己在外面出苦力挣钱,能保住自个儿不铲死人就是不错的,旁人铲了人,那是旁人的事。

可是老黑山冷库这个地名,还是让吉宽愣了一下,他的弟弟吉久在老黑山冷库干活。不过,也只是愣了一下,不一会儿,吉宽就把停下来的目光移走了,移到叫响英的女孩身上了。

事情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发生了变化的,当吉宽把目光勇敢地移到响英身上,他意外地发现,他身体里的要求不那么强烈了,那情形就像他身上的雪不知不觉化掉,就像他的手和脚不知不觉缓过来,再也找不到冻的感觉一样。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左右撒目,仿佛一个一不小心丢了东西的人在四处寻找。

剩下的事情,似乎变得简单而仓促,吉宽没好气地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抽出一张二十块钱的票子,粗粗地喊一嗓子:“结账!”

他不看服务小姐,只冲着后厨的门,他好像知道二妹子就藏在门后的地缝儿里。

几乎是十秒钟不到,二妹子就从地缝儿里钻了出来,带着一脸的失望给吉宽找了钱,帮吉宽把行李送到他的肩上,看他出门。

雪依然没停,天已经黑下来了,小馆门前伸向歇马山庄的道上又铺了一层雪,看不到任何人迹。吉宽没好气地迈着大步,深一脚浅一脚的。他一路粗粗地喘息着,好像一直在生谁的气,谁?不知道!反正离开二妹子小馆,他的心情很不好,想和谁打一架,想拿铲子铲掉谁的脑袋。

吉宽的家在歇马山庄坎子村的后街上,三间旧瓦房孤零零的,这雪天,它躺在雪地里,远看就像一个草垛。吉宽家除了房子,还真就没有一个像样的草垛。他们人不在家,没人拾草,几捆包米秸和几捆稻草矮趴趴地卧在雪里,就像几个人在雪地上睡觉。在这冷冰冰的隆冬的夜晚,不管是像样还是不像样,只要有草就比什么都强,它会把家里的温度升起来。可是,揭开屋门,放下行李,吉宽并没有返回雪地拿草的意思,而是开了灯,一扑就扑到了冰凉的炕上,脸贴炕席趴在那里。

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从二妹子小馆里获得了家一样的温暖,然后再趴到冷冰冰的炕上,通过回味,让那温暖一点点消失。这一回,那温暖本可以更多一些,更深一些,那温暖本可以让他回味无穷,可是不但没有,反而破坏了他对其他感觉的回味,比如在电视的声音里嚼花生米,喝啤酒。

就这么趴在冷冰冰炕上的吉宽,脸贴炕席不知趴了多久,又忽地从炕上爬起,跳到地上。吉宽跳到地上,来到母亲留下的躺箱柜前,猛地揭开柜盖,拽出一些旧衣裳。由于他的动作太急了,那些衣裳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可吉宽根本不顾地上的衣裳,恨不能将头拱到柜里,在那里由上至下一层层翻找。

不一会儿,也就一两分钟的工夫,一个黑乎乎的圆筒拿在了吉宽手里,是狗皮袖筒。它长长的,表皮裂着纹,风干的树皮一样,两头露着卷曲了的狗毛。吉宽找到母亲留下来的狗皮袖筒,就像一个孩子找到什么宝贝,再一次扑到炕上,得意地杵进两只手,抱在胸前。

在大东港一冬天里起早贪黑干活的时候,在雪地上走冻得手指尖猫咬了一样疼的时候,在二妹子小馆里烤火,脸、鼻子、耳朵都冒了气儿,手脚却还麻得没有知觉的时候,吉宽心里一直想着这只狗皮袖筒。

把手伸进狗皮袖筒,母亲瘦弱的身影一闪一闪浮现在吉宽眼前。所谓眼前,是在堂屋里,母亲的温暖永远都在堂屋里。她在那里一闪一闪,一会儿蹲在灶坑,一会儿又站在菜板前,她的气息通过堂屋与里屋的门缝溜进来,和热腾腾的蒸汽在一起,暖絮絮的。

手暖了,脸、鼻子和耳朵却一程程觉出了凉意,寒冷真是有点奇怪,总是让他骨肉分家。他从炕上爬起来,他决定拿草烧炕,他要把炕烧热,之后好好地睡上一觉。然而,当他从冷冰冰的炕上爬起来,他听到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那一定是宁木匠。宁木匠是他的邻居,曾嘱咐为他照看家。每一回,他从外面回来,宁木匠都过来望一眼,说,“回来啦”,之后转身就走。好像知道他回来了,就不必再为他的家操心了。

可是那进来的人进了堂屋,居然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吉宽腾一声跳下炕,来到堂屋,来人简直吓了他一跳:他不是宁木匠,而是他的弟弟吉久。

吉久和他进小馆时一样,仿佛一个刚从雪窟窿里钻出来的狗熊,哪儿哪儿都是雪。只是吉久没背行李,也没戴帽子。

“冷库放假这么早?”吉宽惊中有喜。

吉久抖着身上的雪,“嗯”了一声。

就像从不跟小馆里的二妹子说话一样,吉宽平素也很少和弟弟说话,吉宽天性话少。他不说归不说,一说话就是发火,他看不惯弟弟胆子小得像个女子,说话不敢大声不说,一只耗子也能吓得嗷嗷叫。吉宽发火常喊的一句话是:“爹妈怎么就把你生成男人了,连女的都不如!”虽然吉久生性像个女的,很弱,可是在权衡家里到底留谁在家种庄稼时,他还是留了自己而没留弟弟。一来,可以让弟弟出去闯荡闯荡;二来,他留下来,除了种地,还能在农闲时节,出去干两季的苦力。那大东港挖碱泥的苦力,一干必得是一年,你干一季回家种地,再去,人家就不要了。也只有他,对方不敢不要,他混,他好发火,他一发火就说大话,就说不要我你走着瞧,我什么都干得出。他一说大话对方就害了怕,就不得不要他。

弟弟在大雪天里回来了,回来过年,吉宽自然没有任何理由发火。

虽说他们的母亲死了已经八年了,吉宽还没练出当母亲的本领,比如像母亲关心他们那样,让他坐到炕上看电视,由自己来做饭。吉宽也从来不觉得做饭是男人应该练的本领,一般的情况下,吉久回来,都是吉久做饭,做哥哥的骂弟弟像女人,可是弟弟像女人一样做饭,他却从来没有脾气。

今天不同,今天外面下了大雪,关键是,吉宽肚子里刚好有一碗面一瓶啤酒还有花生米,他的身子已被那些东西暖透了,而显然吉久是冷的,他没吃饭,嘴唇干巴巴的,上边还裂了硬撅撅的口子,他的手在胸前一个劲地抖。见弟弟手抖,吉宽赶紧来到东屋,拎起那只狗皮袖筒,递给他。就像他会在微醉的时候聪明地悟出响英的名字是一个化名一样,他在弟弟进门的瞬间想起刚翻出来的狗皮袖筒,吉宽对自己的细心都有些意外了。

因为有这意外的推动,接下来的事情,吉宽做起来饶有兴致,砸水缸里的冰,从冰下面舀出水,再到西屋的面袋里舀一瓢面。他准备给吉久晃一盆疙瘩汤。

吉久两手套在狗皮袖筒里,身子不再抖了,但是他一直站在堂屋不动,眼神飘忽着,看着吉宽为他忙,没有要帮的意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吉宽还不习惯有人这么看自己,尤其是看自己做饭,他实在是太笨了,他想弟弟该进屋里看电视。这么想,吉宽突然想起在二妹子小馆里看到的那条新闻,于是吉宽说:“听说老黑山有人铲死人啦!”

吉久愣了一下,有些飘忽的眼神定下来,看看吉宽,但一个仓促的停顿之后,立即又飘走了。

吉宽说:“肯定是气不公,要不不可能铲人。”说着,面已经被他拌成一个个不大不小的疙瘩。

这时,吉久说话了,吉久的声音又细又低,像噎了面疙瘩在嗓眼里。“工棚里太冷了,工头又不让烧炉,大伙儿手脚麻木得睡不着,就去买烧酒喝,谁知喝多了,那天工头又没走……”

吉宽没吱声,心想果然不出所料,这些工头都他妈的该铲,他大东港那个承包挖土方的工头,也不让烧炉子,好在他们住的工棚边有一个苇塘,他们天天晚上到苇塘刨苇根烧。想到工棚里的冷,想到工棚里冷得都睡不着觉,吉宽不禁打了个寒战,喘息随之就粗了起来,气鼓鼓的。吉宽一气,刚才只在心里念叨的话就说了出来,他说:“他妈的他是该铲,铲死他。”

吉久说:“他监视大家不要紧,自己还在轿车里开着暖风玩女人……”这么说着,吉久的喘息也粗了起来,并且音调有些颤。

听吉久讲,吉宽更是气,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把弟弟推到东屋,打开电视,就出了家门。因为锅也刷了,就等着点火了,他的草还没拿回家。

可是,当吉宽来到门口草垛旁,从雪窟窿里扒出了稻草,直起腰身回转身时,要亲手做饭给弟弟吃的想法突然不见了,就像他在小馆里鼓足了勇气要弄一回女人最后又变了卦一样。然而小馆里的变化,他找不到来路,现在的变化,来路就在他家门前的雪地上,是一串模糊的脚印。那里不是道,却有一串脚印,那脚印又直通着他家门口,这明显是弟弟吉久的!老黑山在东,他从老黑山回来,无论如何都要走三岔路口,他怎么能走雪地?

吉宽辨清这串脚印是弟弟吉久的,窜在肚子里的一股气瞬时就从脚后跟窜了出去,使他在感到自己像一只撒了气的皮球的同时,脚后跟冷飕飕地发凉。有了这来路,吉宽做饭的念头如没进水里的石头似的不复存在了。吉宽在草垛旁站了一会儿,吉宽想,吉久像女孩子一样弱,他不会的……可是,如果不是他,他为什么不走大道?

其实,断定了那来路里隐藏的秘密,吉宽有一瞬间是有些兴奋的,他的弟弟终于做了男人该做的事儿了。然而也只是一瞬,没有多久,他就陷进了一团迷茫中:他不知道这个夜晚,他还该做些什么。

那去脉,那剩下的时光该做些什么的去脉,是在他一转身时才看清的。转身,他看到了一团影影绰绰的灯光,是二妹子小馆里的灯光。

吉宽从外面走回家,使劲摔了一下门,之后粗声大嗓地吼着:“走,妈的,他工头干女人咱凭什么就不能干女人,走,咱不在家吃了,咱上小馆,咱上小馆干女人!”

见哥哥变了卦,吉久慌了,心想都是自个儿不好,提到那个工头。吉久说:“不,不去,俺不去!”

听吉久说不去,吉宽更是火冒三丈:“说你不像男人,你就不像个男人,干女人的事也害怕,你哥哥我挣了钱,今儿我请你,也请请我自个儿。咱就好好暖暖身子!”

吉宽真是被那工头气坏了的样子,越说喘息越粗,到后来,都有些接不上话了。

雪还在下,但已由雪片变成米粒,落到身上哗啦啦直响。出了院子,吉宽就把头上的帽子摘给吉久。虽是初夜,却因为雪的覆盖,屯街上特别的静,连狗叫声都没有,仿佛雪是一只巨大的狮子,它吞噬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们一前一后,雪在他们脚下咯吱咯吱响着,这是这个夜晚屯街上唯一的声音,唯一狮子吞不掉的声音,咯吱咯吱,和无边的沉闷做着对抗。

领弟弟返回二妹子小馆,小馆的门已经上了锁,棉被门帘没有遮住的缝隙里,虽还有灯光,却看出二妹子是不准备营业了的,因为那灯光是后厨的灯光。吉宽毫不犹豫,上前就用脚踢门,边踢边喊:“来客了来客了,快开门!”

没一会儿,二妹子就掀开门帘,把门打开。见又是吉宽,二妹子愣了一下,当发现后边跟了他的弟弟,笑就跟到眉梢了。“请进,快请进!”

吉宽进来,老顾客似的坐到炉子旁,也示意弟弟坐,之后很有经验地喊:“小姐哪儿去了,两碗面,要肉末的,一瓶二锅头,给炒一个猪腰花,一个大肥肠。”

拿酒,下面,炒菜,这都是二妹子的活儿,吉宽一进来就喊小姐,让二妹子有些意外。他在小馆里从来不说话的。据响英讲,吉宽傍晚时分还真活动过心眼儿的,不知后来怎么就变了卦。现在,是不是又有些后悔了?

在吉宽的再三招呼下,吉久慢腾腾在炉子旁边坐下来。吉久坐下来的时候,吉宽看见,他把狗皮袖筒也戴了出来。他的两只手虽然装在狗皮袖筒里,他的身子却一直是哆嗦的,仿佛有一架机器在他的身体里运转。

这是这一天多来吉久遇到的唯一的热乎气儿,也是这一冬以来遇到的唯一的热乎气儿,整整一冬,他的身子都没暖和过,他的手脚一直都是凉的、麻的,尤其手。因为他在扒虾头的时候不能戴棉手套,他的手往往冻得像是别人的手,毫无知觉。入冬以来,他做过好多次梦,那梦里总有母亲的笑脸,有狗皮袖筒两头伸出来的毛茸茸的狗毛。也怪了,他的梦里只要有母亲,就有狗皮袖筒,母亲总是站在堂屋,笑盈盈地送给他狗皮袖筒。今天,终于不再是梦了。

见火不旺,吉宽亲自拿起炉钩,在炉底哗啦哗啦来回钩着,火星顺着一杆烟地上升,立时蹿起了火苗,“小姐,拿柴火来,烧旺点。”

响英来了,依然是傍晚时分穿的那件对襟小花袄,嘴唇上依然沾着怯生生的笑,她抱了几根木棒扔到炉子旁,又转身倒水去了。她转身的时候,留下了一股粗粝粝的粉香。这时,吉宽沉住了脸,向吉久使了眼色,低声说:“像个男人!”

声音虽低,却是又重又狠,仿佛咬住了一个什么东西。

吉久的脸、鼻子、耳朵一点点红了起来,身子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哆嗦了,不知是真的暖了,还是哥哥那句话起了作用。

其实,吉宽知道,吉久再暖,他的腿和手肯定还是麻的,它们和耳朵鼻子肯定是骨肉分家的。所以,吉宽一次性的,把响英送来的木棒都填进了炉子。

腰花、肥肠,很快就端上来了,吉宽把一瓶白酒一分两半,和吉久一人一杯,吉宽一上口就下了半杯,之后说:“喝,哥今儿个赚了钱,咱好好喝!”

吉久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他其实不怎么喜欢酒的,他只是太饿了,他除了盼望有个暖和气儿,最盼望的,还是吃一顿饱饭。他已经一天半没有吃饭了,所以,三口两口,就把一碗面吃了下去。

吉久吃完一碗面,吉宽把自己这一碗也推给他,说:“你都吃了吧,我要喝酒。”

吉宽不吃饭,当然是因为他吃过饭了,吉宽不吃饭,却一直不停地说话。吉宽不停地说话,只是一句话:“妈的,咱是男人,咱得学工头,咱怎么说也是个男人!”

吉宽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其中的含意吉久是应该明白的。吉久也确实明白了,因为后来,他不光脸膛、脖子、眼窝和脸、鼻子、耳朵一样放出光彩,他的头发,他的整个人,都放出了湿漉漉的光彩。

两碗面条下了肚,一条冻僵了的蛇复苏了,血管里的血像化开了的雪一样在身上流,痒酥酥地顺脖口往下走,直奔胳膊,直奔下体。这一点,吉宽看在眼里,也体会在心里。当吉宽感受到有东西在吉久身上痒酥酥地流,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票子,“啪”的一声拍到桌子上,大声冲二妹子道:“来吧,侍候侍候俺哥儿俩。”

吉宽说出这句话,简直就像一个老嫖客,不但镇定且富有经验,傍晚时分闪烁迟疑的样子丝毫不见。

吉宽镇定,二妹子更是镇定,她早就觉得他不是新手,不过是在二妹子面前装装罢了。可是二妹子不知道他和弟弟,他俩到底谁要谁。是他弟弟要小姐,还是他要小姐。说实在话,不管是他,还是他弟弟,二妹子都是不想陪的,看外表,就知道他们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不过,下了一天的大雪,也实在是太无聊了,太寂寞了。

吉宽不由分说就把小姐指给了弟弟,并且让他们先走。小姐响英顺从地响应着吉宽,拽着吉久的手,进了后厨。

二妹子的后厨到底有多大,有几铺炕,吉宽是无法知道的,他只听村里人说,那后边还有好几个包间,专供村干部什么的领人来。今天,他想知道吗?说句心里话,非常想。可是,当他的弟弟和小姐离开了他,他立即又回到原来的他了,他看都没看二妹子一眼,佝着肩,缩着头,用一根手指,把钱推给二妹子,沉闷然而坚定地说:“结账!”

结了账,吉宽从小馆里走了出来,把自己送到夜晚的雪地里。雪似乎小了,但风却大了,呜呜呜的,仿佛有无数只野兽在号哭。吉宽站在风雪交加的夜晚里,故意让自己冷,让自己失去知觉。可是,他的知觉灵敏着呢,雪花刚刚打进他的领口,他就感到了一股痒酥酥的溪流,它们虫子似的,东爬西爬,一涌一涌的。

在这个晚上,由于怎么冻都不觉得冷,由于大脑的思维异常活跃,吉宽还想起了另一个晚上。那个晚上,他和一个女子差一点就睡在了一起。他要是和她睡在一起,他们就结婚了,就有一个温暖的家了。他和那女子,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那一天媒人把那女子领到他家就走了,扔了他们俩。那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呀!那时他才二十五岁。那时他和那女子之所以没睡成,是因为他一想抱那女子,那女子就提房子,说要是不答应盖新房就不让他动她。即使借钱,他也是有能力盖新房的,可是他就是不想在抱那女子之前给她他妈的说法,他就不知道他妈的这新房旧房和抱她有什么关系。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他一下子就火了,呜呜嗷嗷把她骂了出去。黑灯瞎火的把一个就要成为自己媳妇的女子骂了出去,从此就没人敢提媒了,没人提媒也不要紧,人们还说他神经病!没有人提媒,他也绝不因此而盖房子,栽树引凤,绝不!他就是这么倔!他其实早就攒足了盖房子的钱!

不到二十分钟,身后小馆的门响了一下,吉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吉宽一路走着,没有回头。像来时一样,四周很静,连狗的叫声都没有,他们俩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是这个夜晚唯一的声音。吉宽一直沉默着,不说一句话,他不说一句话,一直到揭开风门,一直到拿草烧了炕,看弟弟吉久在炕上睡去。

如果不是热透了,有热气在身上流动,这个冰冷的炕是没法睡觉的。吉宽烧了炕,被窝儿在前半夜也没热上来,是在后半夜,远方有鸡叫时,被子里才有了一点温度,那种潮乎乎的温度,吉宽才在潮乎乎的被窝儿里一点点迷糊过去。

不管是对于吉宽还是吉久,不管是对于这个叫着坎子的村庄还是歇马山庄,这都是一个重要的早上,关于这个早上应该发生的一切,吉宽在夜里想过一千遍了,想得他的头都有些疼了,所以,这个早上,当吉宽从睡梦中醒来,最先注意的,就是弟弟的被窝儿。

如吉宽想的一样,弟弟不在。弟弟的被已经叠得整整齐齐,如一块石板一样耸立在他的视线里。这时,吉宽慢腾腾从被窝儿爬起,下了地,吉宽的目光在屋子里搜索,开始是慢慢的,但一点点就由不得自己,眼神就疾速起来,似乎他不情愿验证什么又急着验证什么。他不放弃任何一个角落。他从东屋走到西屋,又从西屋走到外面。确实,弟弟走了,并且带走了母亲给他们缝的狗皮袖筒,并且带走了他放在他鞋壳里的三万块钱,那是他八年来的所有积蓄。

证实了这一点,吉宽压着石板一样的心嵌开一道缝儿,豁亮了一下:他的弟弟终于变了,是个男人了。

可是很快,那道缝儿又消失了,那石板再一次压了下来,因为门外,是漫山遍野的大雪,是呼天号地的北风。当吉宽看到那漫山遍野的大雪,听到那呼天号地的北风,他一扑扑到了炕上,就像晚上进家时那样。他扑到炕上,两手哔刺扑刺狠狠地捶打着炕席,嘴里大口大口吸着冷气。可是捶着捶着,他的手触到了一样东西,纸片一样的东西,很光滑,吉宽下意识地抬起头,向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吉宽完全傻了,是钱。

原来,弟弟吉久并没拿走哥哥的钱,他把它放到了炕上。吉宽于是大骂起来:“混蛋王八蛋,你死去吧死去吧你——你以为你是男人——”

吉宽疯了似的骂了一遍又一遍,边骂边把钱在炕上摔了又摔,仿佛那钱就是吉久,就是他的弟弟。

然而,这个早上,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当吉宽骂够了摔够了,在屋子里渐渐地平静下来,他听见了宁木匠的声音。宁木匠像往常一样,发现他回来,从西院走了过来,可是这个早上,他走过来,说出的并不是“回来啦”这么简单的话,而是“吉宽不好啦,出事啦,吉久杀人投案自首啦,赶紧给吉久送行李衣裳吧——”

吉宽与吉久的见面,被安排在歇马镇的派出所里。在见面之前,吉宽做足了准备,要狠狠地扇吉久耳光,他太无能了,他简直辜负了他。可是见了面,做哥哥的却把耳光扇给了自己,因为弟弟手里捧着那个母亲缝给他们的狗皮袖筒,看到它,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吉久用铐住的双手,捧着狗皮袖筒,笑模样地站在靠墙的一角,看着哥哥。

吉久说:“哥,俺知道你的好意,俺知道。”这么说着,吉久眼圈儿就红了。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完蛋了你——”吉宽终于吼出来,这是他眼下最想告诉弟弟的话。

不知是因为哥哥声音太大,还是那句话里的内容震住了他,吉久刚刚洇出来的眼圈儿里的红迅速地褪了回去,随之而来的,是一脸的平静。他平静地看着哥哥,一字一顿地说:“哥,俺知道俺完蛋了,可是俺知足,俺知足了!”

“知足什么你?”吉宽还是吼。

吉久咧了咧嘴,把目光从哥哥脸上移开,移到门口。派出所门口,正有一缕阳光照进来,是雪后的阳光,一颤一颤的,映得铁门锃亮锃亮。吉久看着门口的阳光,将咧开的嘴角收拢,随后,把目光移回来,再次看定哥哥,说:“你不知道,俺昨天晚上回家,是想逃的,俺觉得俺太亏了,还不想死,可是……可是你帮了俺,你让俺知足了。”

听弟弟这么说,吉宽再也不说话了,木头一样呆在那里,他原来帮了弟弟倒忙,是他加快了弟弟的死期。

吉久说:“俺知足,不是你让俺弄了女人,俺其实什么都没弄,俺弄不成。俺知足,是你暖了俺的心,像妈一样……这些年,俺最想要的,就是像妈那样的温暖。”

泪已经涌在了吉宽眼角,但他狠命地咬住了嘴唇,把泪吸了进去。他把泪吸了进去,却把一只手伸了出来,伸到弟弟怀里的狗皮袖筒里,在狗皮袖筒的另一边,吉宽握住了弟弟被铐住了的手。

“你是个男人啦!”哥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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