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人林芬和女人小米

燕子东南飞 作者:孙惠芬 著


女人林芬和女人小米

与小米相遇的一瞬,林芬感到心口有一个东西松动了一下,那情景就像一只锈在木杆上的螺丝被突然松动一样。小米的脸是紫红的,长期被日光曝晒那种紫红,红中隐约可见一条条地图上的河流似的血丝。衣服是鲜艳的,小镇市场上常能见到的那种鲜艳,肉粉色呢大衣上配一条天蓝色纱巾。她的肤色、装束和气质,同林芬的弟媳一样,都是林芬不喜欢的那种。她随林芬从门口进来时,林芬还想,这一群人,真是没办法,艳俗!每一次,林芬从城里回来,她的弟媳都从外边领些女人回来看她,让她讲城里又兴什么服装,讲女人该怎么打扮才不俗。林芬是一家妇女杂志社的记者,常在杂志上发一些谈女人服饰和修养的文章,小镇人都知道她,尤其是女人。弟媳将小米和一帮女人带进屋子时,林芬对小米毫无印象,后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屋子搅得仿佛捅了马蜂窝,林芬才注意到,那个叫小米的女人一直没有说话,她夹在大家中间,一直抿着嘴笑,眼神平静而忧郁。

由于职业习惯,林芬常能在人群中迅速区分“这个”和“那个”的不同,林芬感到了小米与所有女人的不同。她的不同在于她的存在就像不存在一样。而正是她的不存在让林芬感到了她的存在。林芬还感到,她那忧郁的眼神中,有她十分熟悉的东西,是什么,她一时又说不清楚。将一帮人呼呼啦啦送走,林芬问弟媳,那个小米是……林芬想问她是干什么的。弟媳说,噢,于小米,可惨了,男人和她离婚,孩子都不给她,天天在商贸大世界门口蹲着卖塑料盆,挣一点零花钱,给她提媒,她又坚决不找。林芬凝住,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她似乎一下子就明白那眼神中她熟悉的东西是什么。是这一刻,是林芬的弟媳将小米的经历简单地述说完之后,林芬感到,她与一个人相遇了,林芬感到,她的心口有一个东西在松动。很显然,是感到与一个人相遇,心口的那个东西才得以松动。林芬说,秀娟,你给我问问她,愿不愿意做保姆,我想请她到我家做保姆。

林芬离婚十年,从没请过保姆来家。最初是没有条件,工资挣得少,住房又小,只有自己带孩子。后来调到杂志社,涨了工资,分了房子,又期待命运中有一个爱自己和自己爱的男人出现。后来,那个男人真的出现了,那个男人以隐私的方式出现,房子成了隐私的一部分。为了这个隐私,林芬宁肯自己挨累。再后来,与那个男人分手,生活明朗开来,空洞下来,林芬真的想过雇保姆,可是,一个心中全是梦的少女和一个心中没有一点梦的老妈子,她都不能接受。多梦少女往往情绪多变,需要她的呵护和指点,而她独自呵护指点了孩子好多年,她不想再呵护和指点任何人;那种独挡一切的老妈子倒是不需要照顾和指点,可她们往往会把大半生的人生经验化成语言,使这个家没有宁静的空间。她独身十年,在身边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厮守、依赖时,唯一幸运的是她培植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如果连这个世界也被人打碎,那可就更惨了。可是,有梦而又能化解,有经验而又不诉说,这是什么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有吗?

有,当然有!她应该是三四十岁之间的女人,她有过婚姻经历,有过爱与恨的经历,进而怀疑拒绝着梦的抵入;她应该是受过伤害的女人,她因为受过伤害而懂得沉默是保护别人的最佳选择。她是谁?她就是小米。小米不但有这些,小米刚来,擦地、擦玻璃、洗衣服、做饭,做了该做的一切,却让你觉得这个女人就像不存在一样。她的轻手轻脚,她的做活得体,她的有条不紊,让你觉得她什么都没做,可是她真真实实地做了该做的一切。

小米刚进林芬家时,神情有些拘谨,一个小镇女人刚刚进城,又面对这么讲究的房间,拘谨是毫无疑问的。她坐在沙发上,打量着房间四周,冲林芬笑一笑,又转向房间四周,好像一个刚到前线的战士在熟悉地形。当她擦完了各个屋子的灰尘,熟悉了所有该熟悉的地方,她的神情松弛下来。见小米有些松弛,林芬说,这个家,就你、我、贝贝,就我们三个人,你一定不要把自己当外人,请你来,是想让你给我们娘儿俩改善改善生活,这些年我们很苦,我想你也是,我们三人相依为命。林芬说到这儿,眼窝有些发热,似乎触及到命运中悲剧的部分。小米躲开林芬的目光,紫红的脸颊溢出一丝光彩,说,姐,只求一点,我干不好,千万别迁就,不习惯我,你就辞我。小米说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笑了。林芬说,怎么会呢,不会的。

林芬的话不是搪塞,她怎么会辞掉小米呢!小米一进这个家门,就让她感到一种气息,一种无比亲切、温馨的气息。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陌生女人之间,会有这样一种气息产生,这气息像亲情又不同亲情,比如她的母亲和姐姐,她们也让她亲切、亲近和温馨,可她们到林芬家住不上两天,另外一种感觉就夏天的蚊虫一样飞将出来。母亲裸露的牙床,让她看到生命尽头的逼近;姐姐紧皱的双眉,让她看到两个没有工作的儿女给姐姐带来的压力。不但如此,她们总是用心疼的目光,隐隐的叹息,映照着她独身的现实,胁迫她承认上帝对自己的不公——亲情背后,溢漫着难以言说的沉重。而和小米在一起则不同,她带来的亲切是明快的,清纯的,是飞不出夏天的蚊虫的。她们的亲切就像男女之间的一见钟情,彼此所有的从前都不存在,所有的从前都变成一个彩色屏幕,从屏幕上走来的是她们的现在,是现在的相互吸引、相互改变。林芬总是在一进家门时看到小米的微笑,小米的微笑让她想起童年的伙伴,说来她们确实都出生在小镇,有过差不多状态的童年;林芬总是在冲完澡后听小米喊,姐,吃饭——小米的声音清脆而明快,像山泉叮咚;林芬总是在夜半写作时,喝上一杯小米送来的热奶,小米的脚步仿佛蜻蜓点水,轻捷而有韵律。林芬再也不用惦记是否该买卫生纸了,林芬再也不用想今天该买什么菜了,林芬尤其再也不用早上五点就起床给女儿做饭了,小米给了林芬母亲样的关怀姐姐样的细心丈夫样的体贴,小米唯一不给林芬沉重和伤害。

日子过着过着会有这么一天,林芬真是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这种轻松,这种像个日子的日子,离婚之后这么多年,她从没得到过。忙碌,一刻不停地忙碌成了生命中的克星,到幼儿园接送孩子,给孩子洗衣洗澡做饭,哄孩子入睡,又要翻开采访本理清思路写稿子。那个男人出现之后,思念和等待成了她每一个夜晚的炼狱:他回自己家,寂寞和嫉妒便燃烧着她的胸口;相互厮守,即将到来的分别又成了驱之不去的恐惧。夜晚的长期被占有,使她的白天困倦而疲惫,使她的白天更加紧张、慌乱,她必须将采、写、编都放在白天,她必须把跟生活有关的一切都挤到白天来做,她还必须在人前以强打的精神掩饰自己的煎熬,她累得不行了,倦得不行了。也许是上帝真的因为疼她而扔下剪刀,那个男人以调动的契机斩断了跟她的所有关系。可是事情并不像上帝安排的那样,那个男人走后,以为终于解脱了的她又无法面对这个裹藏了全部隐私的家,于是,百般的忙乱之中,又添了一忙——换房。用了不下半年,房子换了,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她却发现,一种委屈,一种从没有过的委屈,在她早醒为女儿做饭的时候,在她挤进菜市场买菜的时候,在她夜晚辅导女儿功课的时候,溪水渗入石缝儿似的无孔不入——大多女人都有一个男人在身边守着,凭什么就我无依无靠?委屈开始只是一条潺细流,在某种特殊的时刻咕嘟冒泡,后来,不经意间,这溪流就变成了滔滔洪水,泥沙俱下。那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她去学校给孩子开家长会,会后,在学校对面的幼儿园门口,看见她的同事冷力将孩子接走,扔下老婆和一群年轻的女孩去泡吧。回到家里,她几乎被委屈的洪水淹没了,她背着女儿流泪,她推耸桌子问它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当被女儿发现,她又赶紧用毛巾缠上手与女儿打拳,谎称自己要加紧锻炼。她,她太累了,太倦了,命运对她太不公了,她太缺乏平庸的快乐了。她……她真的想不到,这松弛,这平静,这平庸的快乐,会被一个叫做小米的女人携带而入,上帝好像早已在她的苦难历程中设置了坦途,只要过了某一关口,坦途便自然到来。小米是这坦途中第一串光明的密码。

感谢生活,不,感谢小米。没有小米,就没有林芬眼下的生活,没有林芬眼下的生活,真是很难想象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样子。林芬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为自己和女儿买衣服的同时,从不忘给小米也买上一套。她还专门为她选配了适合她干性皮肤的化妆品、护肤液、洗发露。小米到林芬家一月不到,皮肤变得白皙、光洁,隐在脸上地图上河流一样的血丝开始消失。小米最大的变化是气质,换了林芬给买的衣服,小米原来小镇女人的艳俗不见了,而完全一个知识家庭出身的娇小女子模样。小米更大的变化在于,她常常会用一些很深刻的词,比如邈远、跨越。也许邈远和跨越这样的词并不深刻,而被她那样用了,才显得深刻。有一回,林芬、小米、贝贝,都在看电视剧,剧中一个女人向男人施爱,小米自语道,傻瓜,相信爱情,它根本就不存在,它可是太邈远了。还有一回,小米买回一个西瓜,切的时候,她说,这西瓜长得非常丑,身子还有些歪,不过我打眼就看上了它,它肯定是从歪往周正上跨越时长熟了,就被揪了下来。小米用词,不是套用搬用,而是加进了自己的经验和体验,邈远和遥远的区别,正在于遥远是可以达到可以实现,而邈远既不可以达到又不可以实现,近似于虚无。小米用词还在经验当中大胆发展,西瓜在从歪长正的路上熟了,就如同一个人在跳到半空时被定了格,这跟现代科技有关,是在变化中看问题。林芬目睹着小米的变化,林芬想小米的变化其实不是变化,而是原本的样子,就像她的生活原本就该是平和的,平静的,完整的,只不过上帝让她路遇泥泞,让她在跋涉中蝗虫似的亦步亦趋,现在她拱出地面了。小米原本就是有悟性、有品位、有修养、光洁明媚的女子,只不过命运使她一块石头似的没入水底,现在水落石出了。林芬扮演的,只不过是使那些泡沫飞溅的水退下去的角色,当然小米也扮演了使林芬剥离身上沉重泥土的角色。她们真是两个幸运的女人,两个有缘分的女人,两个上帝早就把她们各自的后半生托付给对方的女人。她们在以往那些年中摸黑走路,谁也不知道黑暗的前方是什么,有谁在等待,她们原以为应该是一个男人,一个书上写的那种有力量、有体魄、有爱心,更有人格的男人。那个男人的骨架是早就被她们设计好了的,只待一些血肉充填进去。现在,她们,尤其是林芬,终于走到黑暗的前方了,撩开了命运的面纱,发现了那个男人的骨架里,原来充填进了女人的血肉,她体格娇小,却像山一样让她依赖,她动作轻巧,却能支撑她的人生。有一天,自来水龙头的皮垫出了毛病,水如井喷不可遏制,她用毛巾垫在额头顶住水流,之后,倾着身子,将从自己皮包上剪下的皮垫换上去。林芬晚上回家,听说后,问你哪儿来的那个招法,小米说她就是因为这个,第一次提出跟丈夫离婚的。她说刚结婚不久,家里自来水出了毛病,她不懂,急得团团转,最后不得不打电话叫回丈夫,丈夫正在打牌,摸了一手空前的好牌,回家里一看是这事儿,撒腿又跑回赌场。无奈之中,她就用了以上的办法。丈夫回来后,她赌气说离婚,他没吱声。后来,几年以后,她下岗了,没有前景了,他答应了她事过好多年的要求,将她一脚踢出。

女人的办法,都是被男人逼出来的,女人的力量,都是被男人逼出来的,林芬听着,由震惊到感动,继而,得出一个结论:不要相信男人,一定不要!

是这个晚上,林芬决定,从今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她们都不要分开。因为小米也说,她终生不会再嫁男人了。林芬心疼地看着小米,林芬说,在西方,许多保姆都跟了主人一辈子,成了主人生命中最亲近的人,我们相依为命,一辈子也不分开。小米看着林芬,止不住热泪盈眶。

是从这个晚上开始,林芬和小米之间,由亲切气息中的依偎,上升到对以往精神苦难的回忆。没有发稿压力,又不想读书的时候,林芬把小米叫到自己房间,和她讲她的过去。林芬从没跟任何人讲她的过去,但自从听了小米的故事,不知为什么,她非常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她。林芬是从丈夫开始讲起的,她的丈夫和小米的丈夫一样,只有块头,却没有丁点儿爱心,刚结婚时还是计划经济,月月领粮,都是她领。有一次下大雨,楼下蓄水齐腰,她扛着米袋趟过水时,被楼上邻居发现,邻居用力敲她家的门,见家里没人,便跑下来帮她拿上去。可是进门之后,她竟发现丈夫在家看电视。听林芬讲,又勾起小米的回忆,于是她们你一段我一段。相同的经历,引出她们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故事,引出她们对男人共同的失望。林芬说,不是坏男人都叫我们碰上,而是天下男人差不多都一个德行,就说后来遇到的那个男人吧——林芬在后来的某个晚上,不由自主讲出了她的隐私。林芬说,他一直表达着爱我,可是他从来不提出离婚,现在想想,这种男人与前一种男人又有什么不同?他们都自私,只不过前一种自私是把你挖到筐里便不再管你,后一种自私是不想往筐里挖才说爱你,本质都是一样的。林芬说到这节,目光蒸腾了,觉得对男人的失望又深了一层;林芬说到这节,觉得对与小米相依为命的感觉又深了一层。渐渐地,小米不但成了林芬生活的依靠,还成了交流的对象。小米虽然话语不多,但她的语言会像她的目光一样,在宁静中引出你说话的欲望。小米有时听懂了什么,就会道出简短的心得,使你的思维往问题的核心步一层台阶。有时,她不说话,只是点头微笑,目光在一段铺满青苔的路上闪烁。如果把问题的核心喻成一眼深井,小米的目光便映现了井底的幽暗与深邃,使林芬往井底的滑落情不自禁。

是的,小米的温馨和亲切不像以前那样清纯了,她让林芬想起悲惨与艰难的过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但不让林芬沉重,反倒使她能够客观、旁观而又条分缕析地梳理过去,总结过去,从而认清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以免重蹈覆辙,并从而看到,悲惨和苦难在摧残人的同时,还有着锤炼人生的意义。当然,更重要的是,正是小米的温馨和亲切不是停留在表面,才使她对林芬更具有魅力,就像一见钟情的一对情人享用一见钟情的狂喜之后,回忆各自的过去成了必不可少的表达情感的部分,而这种表达,必得相互的吸引依然存在才能得以进行。

当然,林芬和小米并不是每天都要说话,有时,她们跟着电视里的音乐跳操,与贝贝三个人化很艳很艳的浓妆相互恐吓,然后开怀大笑。有时把所有衣服拿出来试穿,你试我的我试你的,试来试去,林芬逼大家把衣服全部脱掉,只穿三点式。于是,试衣服的夜晚最后就变成了比体形、比肌肤的夜晚。而这样的夜晚,林芬和小米并没因为贝贝的肌肤的细腻而沮丧,因为她们都看到自己虽已年届四十或正步入四十,但她们的体形还是曲直分明有着美感的,她们的肌肤虽然不算白洁,但隐匿其中的弹力还是依稀可见的。尤其小米,她那丰腴丰满的乳房,仿佛两只鲜艳欲滴的水蜜桃,颤颤巍巍;她那饱而不满的小腹简直就像体操运动员,一拳上去马上就反弹回来。林芬在上边击拳时不时感叹道:太嫉妒你了,没做剖腹产就是不一样。而这时小米总要反击林芬,手在林芬肌肤上调皮地乱捣,痒得林芬呜哇乱叫。

小米给林芬带来了种种可期不可遇的东西——松弛,温馨,殷实,但最最重要的还是一种解放。这种解放的重要标志是,她再也不必像以往那样必须按点回家了,在酒吧里谈天时再也不用时不时地看表了,只要自己愿意,她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想谈到什么时候就谈到什么时候。有一次,她和编辑部的几个同事出去泡吧,居然一泡泡到第二天八点,那一晚上,她跳了这一辈子没有跳过的舞,唱了这一辈子没有唱过的歌,她疯得简直都快不像她了。

事情就是在这个泡吧的通宵过后发生的。事情在发生之前,林芬毫无准备,事情在发生当中,林芬毫无察觉。那是一个日光暗淡的午后,她因为一夜没睡有些困倦,想趴在办公桌上眯一会儿。可是刚刚清理了桌子,只听门吱扭一声响了。她抬起头来,见编辑部管文学版的冷力站在门口。冷力推开门并不进屋,而是静静地伫立在那儿,直直地盯住林芬。冷力是部里最有才气、最有思想的编辑,他比林芬小十岁左右,看上去却十分老成。林芬与他妻子晓尧是师生好友,常同他们在一起坐坐,谈一些与文学有关的话题。如果说林芬羡慕哪个女人找了好男人,那她最羡慕的就是她的学生晓尧,冷力对晓尧的呵护、爱怜、疼爱简直无人敢比,林芬在一次家长会后唤起的委屈让她一直不忘。他的妻子玩到半夜醉在外边,他居然能打车把她接回,并亲手把她洗净送到床上。林芬不止一次当冷力的面说,好男人需要素质,就像爱需要素质。冷力面对林芬的夸奖总是抿嘴一笑。可是这次林芬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冷冷地站在门口,直直地盯着林芬一言不发。

在最初的一瞬,林芬以为他的妻子出事了。昨天晚上在酒吧里,冷力与她跳舞时告诉她,晓尧越来越不像话,已经半个月了,天天半夜才回家。林芬说,出了什么事?冷力细眯着小眼睛,仍是一眨不眨地盯住林芬。林芬有些怕了,急了,上前摇了一下冷力肩膀,你怎么啦,怎么这样看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时,只见冷力向前跨过一步,嗵一声把门关上,之后猛地扳住林芬的肩膀,一个警察逮住歹徒似的目光凌厉,嘴里狠狠地迸出几个字:你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应该知道!林芬更加迷茫,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除了她的生命里走进了一个保姆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最近编辑部里评职称她根本都没参加,还会有什么事呢?

蓦地,冷力放开林芬,慢慢退到靠窗的墙壁上,脸上的凌厉被一种放松了的傲慢替代。他干咳了一声,又吞了一下唾沫,他喉结滑动的样子就像警察审讯罪犯之前的忍耐。林芬从没做过对不起冷力的事情,在这个编辑部里,甚至在林芬的所有朋友中,冷力可以说是她能够欣赏的男人中少有的一个,也是她最最信赖的一个。林芬后来放松下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这时冷力终于开始说话。走廊里不时有人走动,对面办公室有一群人在打牌,冷力努力压低声音,冷力说,你不知道发生什么是不是?那么我告诉你,你听着你不要发抖,你看着我的眼睛。冷力说不让林芬发抖,自己的声音却颤抖起来,使林芬的胸口不由得揪紧。冷力说,我爱你,我爱上了你。冷力的眼中有一串火苗蹿出,但瞬间,又恢复了阴冷。他说,你欣赏我懂得我,可是你不该走进我的内心让我爱上你,你不该让我受这炼狱之苦你知道吗?两年了,我上班渴望见到你,下班回家牵挂你,可你总是以老师自居拒绝着我,总是以严肃的表情拒绝着我,你不拒绝我与你交往却从来不给我表达的机会,每一次约你坐,你必让我带上晓尧,你以为我还爱着你的学生,我其实早已经不爱她你知道吗?我以为,我这一生不会说出心底的话了,可是昨天晚上你的放松放纵发疯鼓足了我的勇气,是你给了我勇气你记着记着!冷力越说越快,越说越急,好像不快一点说那些话就永远凝在了心里。冷力说完之后,一只猛兽似的,狠狠瞪了一眼林芬,之后,一甩门扬长而去。

林芬惊呆了。遭了雷击似的彻底惊呆了。她不知道冷力在说什么,只是木木地站在那里,脑袋嗡嗡作响。许久,当冷力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冷力一段时间以来在公众场合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敌视便电影镜头似的叠在了林芬脑际。这时,林芬脸蓦地涨红了,她感到有股暖流从上至下奔涌而来,使她浑身一阵燥热。

爱,这个字由一个人当面对她说出,林芬已经太感陌生了。那个曾以隐私方式占据着她的生活的男人在后来的日子里,也只有动作而没有语言了,倒有一些貌似喜欢自己的男人偶尔暗示一些什么,但她从没让他们把那个字说出来。林芬瘫软地坐到椅子上,林芬一整个下午都这么瘫软地坐着,一程程回想着与冷力的相处。是的,她是欣赏他,读一些文章有了感觉,他是部里唯一可以交流的对象。他总能几句话就把事情的本质说出来,并且到位。他性情、随意、有趣,年纪轻轻,却在任何场合都能体现自己的分量。她一直把他当成一个比朋友还要近一层的朋友看待。她欣赏他对她的学生晓尧的呵护和关爱,可从来就没有过非分之想,从来就没有……这时,当林芬想到他的妻子晓尧,刚才的意志一下子回到了她的内心。并不是林芬想到冷力是晓尧的丈夫,不该与他有什么瓜葛,不是。林芬在这个下午,认真思考了冷力对自己爱情的出处,她想,如果冷力表达的爱情是真实的,那一定是因为晓尧太现代太自我太另类,从不关心他的缘故,他是因为寂寞和被忽视,才使她对他的那一点点欣赏长成青藤般爬满他心灵的墙壁,仅此而已。

找到出处,林芬彻底解放出来,就像小米对她个人生活的解放一样。林芬既不必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歉疚,又不必为冷力的痛苦承担什么。然而,奇妙的是,从此,林芬上班开始注意自己了,化妆时总能看到脸上的皱纹,总是抹一遍再抹一遍;午休时总是注意走廊里的脚步,一有脚步走近,或者敲门声响起,她的心口就怦怦直跳;尤其在外边有什么活动,通知谁谁参加,她总希望同时都有他俩的名字。而一旦他俩都在,这个晚上,她就害怕有人说不早了,撤吧。冷力一如既往地,冷冷地用小眼睛看着她。可是,自从他说出那番话,他的小眼睛便汪进了一团火,那火别人看不见,只有林芬能看见,那火过去就汪在里边,但林芬没有在意。那样的晚上,林芬会清晰地感到她的整个人都是潮湿的,沐浴了春雨一样潮湿,心里,血液里,骨髓里,有一股液体在静静地、慢慢地流淌,让她大脑发轻身子发飘,让她感到生命的奇妙和美丽。

这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件事在林芬的生活中恍如一个奇迹。她一直相信自己不会再爱谁了,可是这种感觉不是爱又是什么?这个冷力,在她身边走动了近十年,十年来她对他毫无感觉,他比她小十岁,她看着他与她的学生恋爱、结婚、生子,怎么就没想到有一天会像发掘文物一样,把他发掘到自己的人生里来呢?十年来,她不但对他毫无感觉,她对身边所有男人都毫无感觉,怎么就会被一个小自己十岁的男人的即兴表达颠覆了呢?困惑在每一个独处的夜晚都如期而至,困惑使林芬跟小米的对话有了崭新的内容,这个对话所诉说的事情不属于过去时,而是现在进行时,这个对话所涉及的主题,不是批判男人,而是不懂自己,而是批判自己。林芬第一次向小米讲述时,小米眼睛瞪得圆圆,好像不认识林芬。林芬看着小米,最后说,不行,坚决不行,我不能叫这么个毛头小子骗了,他有晓尧。我是谁,我都徐娘半老了。

决心是一码事,可事实往往又是一码事,小米目睹了林芬一日不同一日的变化,她化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走路的步子越来越轻巧了,她在外面应酬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偶尔哪天回家早些,她们一起吃饭,她的目光雾一样缥缈了,尤其某个晚上,她们试完了衣服,开始比身材比体形,林芬的目光里会突然地满含羞涩,并且那羞涩中镶嵌着朝露一样颤巍巍的晶莹。小米看在眼里,意会在心上,有一回,小米说,姐,你爱上了他。小米的这句话,林芬真是等待太久了,她早就想告诉小米她真的是爱上了他。她等待小米说,是因为她不好意思启齿,她曾经在小米面前下过决心的。说出了这句话,等于接受了这个事实,林芬最怕小米在观念上排斥这个事实,这对林芬很重要,这意味着林芬可以毫无顾忌地向小米诉说。林芬多么想向小米诉说,多想让小米分享她的快乐,她的幸福,她的又一个生命的诞生。

林芬告诉小米,没有你的到来,就没有我的现在,我感谢你。小米说,不能这么说,千万可别这么说。

林芬告诉小米,今天在走廊里看到了他痛苦的眼神,我的心很疼。小米说,是吗,肯定是要疼的。

林芬告诉小米,今天他到我的房间去了,他不由分说地抱住我,我的整个人生都旋转了。小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没说出。

林芬告诉小米,今晚有一个采访,我带了他,我们在那个曾经疯狂一通宵的酒吧坐了整整六小时,我们……林芬说着,迟疑了,好像有些难以启齿。这时,小米缓缓地低下了头。可是,小米刚看到自己脚尖,就听见林芬后面的话,林芬说,我们约好明天晚上去他母亲的旧房子,我,我也没想到一切到来得会这么快……

…… ……

现在,就是林芬跟小米说过的那个“明天晚上”,现在,林芬已经同冷力在他母亲的旧房子里度过了熊熊如火的长夜,他们翻倒了椅子打碎了茶几弄乱了沙发靠垫,他们撕破了床单松动了床腿碰肿了头皮,他们一整晚上没说一句话,他们的世纪长吻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当黎明前的黑暗到来的时候,他们才不得不生生分开。为了不被别人看见,林芬出来,自己先上了一辆出租车。现在,林芬坐在出租车上,身体还没有从刚才的温度中冷却下来。现在,林芬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一丝丝捋着凌乱的头发。现在,林芬要告诉小米,这是一次穿越百年千年的长吻,这是一次真正令身体化作氢气飞入太空的长吻;林芬要告诉小米,这样的吻,能够吻破绝望,也能够吻穿梦想,能够吻平伤口,也能够吻净曙光,这样的吻,是再生又是毁灭,是毁灭又是女人等了一万年之久的再生。林芬要告诉小米——林芬只想告诉小米,小米是林芬最最信赖的朋友,在林芬眼下的生活中,只有小米能够懂得林芬的生命,只有小米……

林芬开了门,换了拖鞋,轻手轻脚走进客厅。客厅的灯亮着,林芬不回来,小米一直会让客厅的灯亮着。林芬到卫生间洗了洗手,理了理头发。林芬等待着小米的声音,“姐——”以往她回来,不管多晚,她都会从她的房间出来,轻轻地叫一声姐。林芬在等待中看了看自己的面颊,桃红渗在皮肤里面,抻平了细密的皱褶。林芬想,只要小米叫一声姐,她就把她桃红的面颊呈现给她,让她好好地分享她的幸福。可是,一等,再等,终于没有小米的声音。于是林芬走出来,望望小米的卧室。林芬想也许小米昨晚等得太晚了,现在睡沉了。可是那卧室的门敞开着,没有小米。林芬又推开女儿贝贝的卧室,小米常常和贝贝玩够了,就睡在一起。可是,贝贝自己躺在床上,仍然没有小米。这时,林芬突然紧张了,诉说什么的愿望被一种恐惧替代,林芬快速将所有的屋门推开,嘴里轻轻喊着,小米——小米——

没有回声,屋子静静的,贝贝的鼾声均匀而殷实。林芬在屋子里转着,心想莫非想孩子回去看孩子啦,可是她应该打个招呼才对呀。林芬转着,转着,头皮在时间的推移中一阵阵起栗。突然,在林芬无奈地坐到沙发上的时候,她发现了一张纸条,那纸条在一摞衣服上,那衣服是林芬买给小米的衣服,林芬赶紧凑过去,拿起纸条,展开,几个规规矩矩的小字映入眼帘:

姐,原谅我不辞而别,祝你幸福!

于小米

5月18日晨

林芬捧着纸条,一动不动,纸上的字一瞬间飞了起来,使她眼前一片迷蒙。林芬静静地看着它们,仿佛看着一串飞翔的鸥鸟。许久,她放下纸条,目光转向那摞衣服,当触到那摞小米有的穿过有的没穿过的衣服,她两只手蓦地从胸前垂了下来,之后,木头人似的僵在那里……

经历过世纪长吻的林芬,在这样一个黎明,又经历了比世纪还长的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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