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弟弟于英杰

爱与热爱,让我们勇往直前 作者:于月仙,于英杰 著


我的弟弟于英杰

1.

1982年2月,随着一声啼哭,我的弟弟于英杰在赤峰出生。

我妈终于生男孩儿了!

那一天,我们全家都在为弟弟的出生而欢呼。我那个从未给三姐妹买过礼物的奶奶,也特意带来了五斤油条看望我妈妈。

家里终于有了能够传宗接代的“户口本”了,我的妈妈也终于扬眉吐气了。

我是姐妹中第一个知道这个好消息的。从医院走出来以后,我像是做梦一样,既兴高采烈,又有些无所适从。我骑上大自行车,拿着我攒了好多年的钢镚儿,去商店给弟弟买了婴儿粉、小勺子、小碗,还有他能穿的小衣服。

那会儿,我还背着我爸妈,偷偷在少年宫里练舞蹈。我买完这些东西后,又辗转去了少年宫,把我跳舞认识的朋友一个一个拉到一旁,告诉他们说:“我于月仙有弟弟了,我们老于家终于有‘户口本’了”。然后一个一个地给他们发喜糖。

我太高兴了,高兴得都有些不能自已了。

2.

弟弟的出生,彻底改变了我们三姐妹的生活。

英杰出生之前,我们三姐妹在家特别无聊。因为不能出门玩耍,我便想方设法地找乐子,披着床单被套给妹妹们表演节目。我最喜欢演侠女。“侠女”这个词,是奶奶讲故事时告诉我的。奶奶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是记忆力超级好,自从嫁给爷爷后,爷爷在喝茶时会给奶奶念小说,她便把那些故事全部记下了。

有时,我还会拉着妹妹们去院子里跳舞。院子里有一口压把井,井边有一个水泥小池子。我把池子的排水洞堵上,往池子里压满水,然后妹妹们围成一个圈,我就在小池子里跳荷花舞。

现在,英杰出生了,我们三姐妹“苦中作乐”的日子也结束了。

照顾弟弟,成了所有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我做饭的时候,老二就看着弟弟;老二要去扫地的时候,老三就陪弟弟玩。三姐妹轮番上岗,不是抱着他,就是背着他,都舍不得让英杰的脚落地。

因为弟弟还小,于是我做饭的时候,会特意用小鸡舌头般的薄面皮做成一口一个的小饺子给弟弟吃。这时候老三不乐意了,“我都没吃过这么小的饺子!”老三哭着说,“你们都对弟弟好,对我一点儿都不好。”

她发觉自己失宠了,于是天天都吃弟弟的醋,经常哭个不停。

是啊,英杰可是全家人的心头肉啊!

他就像一颗新生的太阳,全家人都成了围绕他旋转的行星。

3.

弟弟英杰在全家的呵护中顺利地成长着,他的身上有我们家族对未来的全部期望。慢慢地,他自己也感受到了这份使命,五岁那年,他甚至得意扬扬地告诉我们三姐妹:“爸说了,我是‘户口本’,而你们都是没用的东西。”

即便听到这种话,我们也从来没有迁怒过他,从小到大,我们三个姐姐都轮流地宠爱着弟弟英杰,他要什么我们就依什么,哪里还会生他的气呢?

但是,作为家里的大姐,我确实打过他一次。

英杰出生后,我们离开了奶奶家,住进了楼房里。我爸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把一罐汽油放在了厕所里。一天,弟弟上完厕所,发现了那罐汽油,于是他很好奇地把汽油倒了出来,点着火玩。火花一下子就炸开了。

我听到弟弟的呼救声,被吓坏了。马上号令妹妹们去营救弟弟,自己赶去厕所灭火。火势不大,很快就被扑灭了,但是大家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气坏了,冲到英杰面前,直接就给了他一个耳光。那一巴掌打得太过用力,把弟弟的鼻血都打出来了。

英杰吓傻了,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见他的姐姐对他动怒。

“以后不准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我几乎歇斯底里,“咱家谁都可以出事,就你不能!”

教育完英杰,我走进房间里不再搭理他。两个妹妹也是头一遭经历这种事,愣了一会儿,也跟我回到房间里,丢下弟弟一个人站在事故平息后的厕所前反思。

我们太爱英杰了,我们的这种爱会不会太娇惯他,让他变得骄奢,变得自大呢?

房间里,三姐妹鸦雀无声;房间外,传来一些乒乒乓乓的细小声响。我不知道英杰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房门打开了,英杰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手里竟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姐姐,对不起……”英杰小声地向我赔罪。

我家英杰,竟然学会下厨啦?

我又惊又喜,哪还惦记着跟他置气,若不是他端着一碗面,我恨不得立刻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4.

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全心全意地爱着我们的小弟弟,小心呵护着这唯一的“户口本”。

我的年纪越来越大了,我知道我无忧无虑的时光不会太长了,但我没想到,那快乐的日子仅仅持续了八年。

1990年,我刚过了二十岁的生日,弟弟的身体突然出现异样,他以前笔直光滑的背渐渐变得弯曲——他开始“罗锅”了。

我那个八岁的弟弟并不知晓,一场关乎他生与死的挑战,已经无声无息地开幕了。

5.

那时候,我毕业后留在赤峰第一职业高中当老师,其间也去沈阳音乐学院舞蹈班进修过一年。在家里无聊的时候,我就拿出老师范儿,教我的两个妹妹跟英杰练形体,毕竟形体好了,人才能美嘛。

我常常跟英杰说:“你是个小伙子,将来是要娶媳妇的,作为咱家的‘户口本’,自然也得高大挺拔英俊潇洒才行嘛。”

可正是这时出的岔子。

有一天,我让英杰抬头挺胸收腹练站姿时,忽然发现,他的胸前鼓起了一个小包,我很奇怪,便上前摸了摸那个小包——硬硬的,像是骨头。

“疼吗,英杰?”我有点担心。

“不疼啊!”英杰若无其事地说。

真的没事吗?我摸了摸我自己,又去摸了两个妹妹,发现她们身上也都没有这块奇怪的凸起。可是英杰看起来确实没受影响——难道是我想多啦?

“没事就好,那咱继续练!”前思后想得不出结果,索性继续练下去吧。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块原本只有鹌鹑蛋大小的凸起,变得越来越大了,渐渐就长成馒头大小了。我按捺不住了,去找了我爸,我说:“爸,我们英杰的身体可能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能有什么问题?”我爸暴怒,“没问题!你别瞎说!”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是这个态度,就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妈妈。

妈妈仓促地低下头,躲开了我。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干你的活儿。”爸爸起身就把我赶了出去。

我不理解他们的想法。如果英杰真的是有病,那就去医院看看啊!这样装聋作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只好每天默默地观察着英杰身体的变化——一开始,他确实没什么感觉,可是后来,不光他的前胸凸起,就连他的整个后背也开始弯曲了。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英杰的脊柱变得更为畸形,身体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绳索向右边牵扯着,在外人看起来,滑稽又可怖。

英杰的这个病,俗称“罗锅”,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它的学名叫“脊柱侧弯”,是一种危害青少年和儿童的常见疾病。可再怎么常见,我也不会想到它竟然能发生在我弟弟身上!

我不明白,我们全家人众星捧月地呵护着他,为什么老天爷要给我们开这么一个玩笑。

一开始,我爸完全不能接受,也不许我们提,以为那病会慢慢自愈,就任由英杰的背越来越弯。直到病情愈演愈烈,脊柱的弯曲终于压迫到了他的内脏,英杰开始明显感受到痛苦了。这下,我爸妈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慌了,带着英杰四处去医院看病。

可我们转遍了赤峰小城的医院,都没办法确诊英杰的怪病到底是什么,甚至都找不到对应的科室。没办法,我们只得又辗转了周边城市的各所大小医院,可都无济于事。我妈就病急乱投医,只要听到谁说可以治,她就一定要带着英杰去试一试。有一次,不知谁告诉她,说隔壁城市住着一个“老神仙”,能掐会算。我妈就想让“老神仙”给英杰卜一卦,看看有什么消灾的法子。

老神仙收了我妈一百块钱后,神神道道地说英杰是黑狗托生,五行缺火,早晚有星火之灾,让我妈多带英杰烤烤火,慢慢就好了,我妈信了。回来的路上,她和英杰刚好经过一根电线杆,上面的工人正在焊电线,电焊的火星落下来,正巧就掉到了英杰的头上,烫得他哇哇乱叫。

我妈一看,心想这老神仙挺灵的啊,这“星火之灾”这么快就来了。可是,英杰并没有好起来。

我们甚至还曾向气功大师求救,希望英杰能从每日的打坐练气中得到治疗。

90年代初,流行学气功,当时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得了乳腺癌,传说跟着某个“大师”练气,练了几个月就把病治好了,我妈一听,觉得这个很神奇,就迅速带着英杰去拜会那位“大师”。“大师”一看英杰的病,便说自己有一套气功推拿的招数,能治百病,说这功夫是传承自吕洞宾,是八仙遗术,只要英杰学会了,修炼到“天人合一”的程度,他的病就可以自愈。

英杰就住在“大师”家里,每天跟着他打坐、治疗、练气,争取早日练到“大师”口中的“天人合一”的程度。这样持续了半年,有一天,英杰终于坐不住了,跟我妈说:“不练了不练了,什么‘吕洞宾的八仙遗术’,坐得我每天脚麻屁股疼的,太迷信了,根本就不靠谱!这大师就是个骗子!”

甚至,英杰还尝试过“推拿治疗”,说是用推拿把英杰背后的包给推掉。推一次也得花不少钱,几个疗程之后,身后的包一点没见小,却把家里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再到后来,我爸妈已经无所谓信不信了,只要能试一下就试一下,花多少钱都无所谓。英杰的病就像一个无底洞,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都丢了进去,可他的那个怪病,却一点也不见有好转。

渐渐地,英杰的脊梁越来越弯,家里的生活也越来越难。我们束手无策。

英杰的童年,离开得比谁都早。

从八岁那年患病开始,他就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而这沉默,一转眼就是十年。

“户口本”的童年

于英杰

1.

我出生那年,我奶奶已经六十五岁了,但一听说我妈“终于生了个小子”,还是高兴地一蹦三尺高,特意买了五斤油条来看我妈。后来我妈把这事讲给我听,说那是她人生中最自豪的时刻,我还不太理解,问她:“五斤油条而已,至于这么开心吗?”

“不是为了油条,是因为你。”我妈解释说,“我之前生你三个姐姐的时候,可都没有受过这个待遇。”说完后,我妈又会摸摸我的头发,她说:“英杰,你快快长,长成参天大树,长成男子汉,顶天立地,将来帮老于家多出力,多给妈妈争点气。”

我说:“好,妈你放心,我于英杰将来长大了,一定出人头地。”

后来我发现,相比我的三个姐姐,爷爷奶奶确实格外地喜欢我。有时候,我爷爷没事就会逗我跟他玩。“英杰,”我爷爷拿着一把糖,说,“来给爷爷学个狗叫!”

我就乖乖地汪汪汪叫三声。

爷爷很满意,说:“来,你再学个小猪叫。”

小猪怎么叫呢?我想了想,就“吭哧吭哧”地用鼻子吸着气,逗得爷爷开怀大笑。

笑完后,爷爷又捉弄我:“聪明的英杰,那你再学个兔子叫吧!”

兔子叫?这可难倒我了。兔子怎么叫呢?

想了半天,我就“嗷呜”地吼了一声,把爷爷吓了一跳。

“你嗷呜什么?”爷爷不解地问,“兔子不是这么叫的。”

“刚刚那一声是老虎叫!”我嘿嘿一乐,“因为兔子被老虎吃掉了!”

2.

除了爷爷奶奶外,我的三个姐姐更是特别地照顾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第一个想起我。

那天,大姐往家里带了一包糖,让二姐三姐看到了,争着要去抢。“别急!”大姐拍了拍她们的手,“让英杰先挑。”于是我就踩在小板凳上,一颗一颗地扒拉着。

我挑了半天,三姐忍不住了,跺跺脚说:“于英杰!你到底想要哪一个啊?我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我扭头一看,她的哈喇子真的都快流到下巴上了!

相处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二姐三姐常常吃我的醋,但同时,我也明白,她们是在全心全意地爱着我。

不过有时候,她们也会捉弄捉弄我。

在我们家里,女孩儿是不许出门玩的,所以姐姐们的娱乐常常就是憋在院子里转圈。但是我可以。有一次,我出去和小伙伴们一起在外面捉迷藏,玩到天黑,回来后,我敲敲大门,可那门死活就是不开。

我心想,不应该啊,这个时间家里肯定有人的。

我坚信我的姐姐们肯定在家,可等了十多分钟,我的手都快敲破了,那门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有点急了。“你们都不要我了啊!”说着,我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你们要把于英杰扔在外面了!”

我刚一哭,门啪的一声就开了。“都怪她!”大姐指指二姐,“都是她非要逗你!”说着,她就要帮我擦眼泪,可手一摸,我脸上除了跑了一下午流的热汗外,哪有泪水?

“骗子!你没哭啊!”二姐说,“嗓门儿那么大,干号啊你?”

“当然没哭了!”我叉着腰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可是咱们老于家唯一的男子汉,怎么能哭呢?”说着,我又挺了挺胸膛,“男儿有泪不轻弹的!”

3.

虽然三个姐姐对我这么好,但那时候,只要一开家庭聚会,总能听到长辈们指着姐姐们的鼻子说:“没出息,泼出去的水。”

每当听到这里时,我都会为我的三个姐姐抱不平:干吗老说她们是泼出去的水啊?明明身上都是一坨一坨的肉啊,那么胖,别说泼了,背都背不动啊……

说完我的三个姐姐,长辈们又会摸着我的脑袋说:“还是男孩儿好,英杰长大啊,肯定是我们老于家的‘户口本’。”

我一听这话,又郁闷了,我瞅瞅自己,胳膊是胳膊肚子是肚子的,虽然没有姐姐们那样胖,但也不苗条啊,怎么能说我是个本子呢?

后来我才知道,这就叫作“重男轻女”。

那时候,我无知无畏,仗着家人的宠爱,自以为能称霸整个世界。然而,还没等我走出小小的赤峰,一场大病就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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