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立

哈佛百年经典(26卷):爱默生文集 作者:(美)爱默生 著,(美)查尔斯·艾略特 编 孔令翠,蒋橹 译


自立

(1841)

不要在你自身之外寻找你自己。

人就是自己的宿命之星;

拥有缔造诚实完美能力的灵魂啊,

主宰着一切光明、权势和命运;

不迟不早,这一切终将降临。

我们的行为如果善,就是我们的守护神;

如果恶,就是从身边悄悄走过的那夺命的阎罗。

——博蒙特与弗莱彻《老实人的命运·尾声》

婴儿被丢在荒野的宕石上,

吮吸着母狼的乳汁;

由冬天的鹰狐护养着他,

手脚必定灵活,体格必然强壮。

前些日子,我读到了一位杰出画家的诗。这些作品新颖别致且不落俗套。先不论其主题,灵魂在这些诗里行间往往能聆听到忠告。诗作流露出的情感比其所包含的思想更加珍贵。相信自己的思想,相信自己心灵深处认同的东西所有人也都会认同——这就是天赋。说出你潜藏在心里的信念,它其实就是普遍的感受,因为在恰当的时候,最内在的思想往往会成为公开的真理——我们最初的想法将在“末日审判”的号角声中得到回应。虽然心灵的声音为每个人所熟悉,但我们认为,摩西、柏拉图和弥尔顿最伟大的成就在于他们对于书本和传统的藐视。他们只谈论自己的思想,而不去人云亦云。人应当学会捕捉和发现内心稍纵即逝的心灵之光,而非诗人和智者们苍穹下的耀目光芒。然而,人们在不经意间就摒弃了自己的思想,仅仅因为这不过是他自己的思想。在每一部天才的作品中,我们发现了那些曾经被抛弃的想法,带着某种疏离的庄严来到我们身边。伟大的艺术作品对人们的教育意义莫过于此。它们告诫我们,当所有人的声音都与我们不一致时,我们要心平气和、执着地坚持着我们发自内心的信念。否则到了明天,当某个陌生人用权威的口吻谈论的思想恰恰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所想所感,我们不得不惭愧地接受原本是自己的见地。

在受教育的过程中,总有那么一天,每个人都会认识到:嫉妒等同无知,模仿就是自取灭亡;无论好坏,都要把自己看作自己的命数。广阔的世界虽然无比美好,可除了在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地上辛勤耕种之外,一粒营养的粮食绝不会从天而降。事实上,人人体内都蕴含着一种全新的能量,只有他自己知道能做什么,而且除非经过尝试,否则连他自己都不知晓。某张面孔,某个人物,某个事件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其他面孔、人物或事件则印象全无,这不是没有缘由的。记忆中这种深刻的印象带着某种预先存在的和谐。眼睛只有在光线投射到的地方,才能看到这束光线。让他勇敢地说出告白的每一个音节吧。我们还不会完全表达自己,还羞于表达自己所代表的神圣的想法。这种想法理应被如实地表达出来,并且是非常恰当的,一定会产生良好的效果。不过上帝可不会让懦夫来证明他的成就。只有神圣的人才能展现神圣。当一个人对工作全心投入且尽力而为时,他就会感到宽慰和愉悦,否则说什么做什么都得不到安宁,只不过是没有解脱的解脱罢了。他还在尝试的时候就已经被天赋抛弃了;没有灵感为伴,没有创意在脑,没有希望在前。

相信自己吧:每颗心都随着那铁链颤抖。顺从天意为你所做的安排,接受同代人的社会圈子以及种种事件的关联。伟大的人物总是如此,他们像孩子一样向他们那个时代的天才倾吐心事,表露自己的认知:永恒在他们心中激荡,通过他们双手的努力,慢慢主导着他们的整个生命。我们如今已然成年,必须以最高贵的心灵接受同样超凡的命运。我们不能畏缩在角落里,不能在革命关头像懦夫一样逃跑。我们应该是救世主和恩人,是万能的造物主用高贵的黏土创造出的虔诚志士,向着混沌和黑暗进军。

关于这个问题,大自然借助孩童、婴儿甚至是野兽的面孔和行为,已经给了我们多么神奇的启示。由于我们分裂的性情和反叛的人格,只要算术计算出来的力量和方式与目的相抵触,我们就对其产生不信任感,而这些在他们身上都不会有。因为他们的心灵是完整的,他们的眼睛迄今还未被征服。看着他们面孔的时候,我们反而感到惶恐不安。幼儿不去顺从他人,所有的人都要顺从他。一个婴儿往往使逗他说话陪他玩耍的四五个大人都成了孩子。同样上帝也赋予青少年和成年人独特的朝气和魅力,使之令人羡慕且雅致可亲,使人们无法忽视他的要求,如果他坚持己见的话。不要因为年轻人无法与你我沟通就认为他没有能力。听呀!在隔壁的房间里,是谁的声音那么清晰且铿锵有力?天呐!是他!过去几个星期里,有你在近旁,他就是一个羞怯愚钝的人,而现在他侃侃而谈,句句好似洪亮的钟声。他好像确知如何跟同龄人讲话。不论腼腆或是冒失,他知道如何让我们这些老年人变得无足轻重。

不用为吃饭发愁的孩子们像贵族老爷那样不屑于讨好别人的言行。这种淡然处之的态度正是人性健康的表现。孩子就像是社会的主人:他们特立独行,不负责任,躲在角落里注视着经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他们以孩子特有的迅捷、简明的方式审视、裁判人们的功过,评判他们好或坏,生动或愚蠢,能言善辩或惹人生厌。孩子既不计较后果,也不在意得失,他的判决是独立和诚实的。你得去讨好他,但他不会来讨好你。可是一旦成年,人就像被自我意识投入了监牢。一旦有了什么了不起的言行,他就如同身陷牢笼,活在众人或同情或憎恨的目光之下,而他还不得不考虑这些人的喜好。没有忘川河的水供他饮用。唉,他多想回到原来那自由而神圣的独立状态呀!谁能丢弃所有的承诺,即使是已经实践的承诺,也要用从前那种真挚、公正、无法收买、无所畏惧的纯真重新实践,谁就会令人钦佩,被诗人和人们称颂,就会感受到青春永恒的力量。他会对所有发生的事情加以评论,不是一己私见,而是事所必然;这些言辞像飞刀刺耳,让人们心生忧惧。

这些是我们独处时听到的声音,但当我们进入尘世间,这些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直至完全消逝。社会处处都在密谋,防止每个成员长大成熟。社会是个股份公司,为了更好地保证每个股东获得自己的面包,成员一致同意放弃食面包者的自由和修养。最需要的美德是循规蹈矩,自助则被人厌弃。社会热爱的不是现实和创造者,而是名声和习俗。

要想成为名副其实的人,就不能做一个恭敬顺从的人。要想获得永恒的荣耀,就不应该局限于善这个空名,而要去探求它是否是真善。除了真诚的心灵,其他一切终究都不是神圣的。摆脱束缚,返璞归真,你也将获得世人的认可。还记得我小时候,一位颇受人尊重的智者,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灌输宗教陈旧的教义。有一次我忍不住反驳他。我说如果完全遵从内心真实地生活,那些神圣的传统与我还有什么相干?我的朋友引导我:“可这些动力可能来自地下的撒旦,而不是上帝。”我回答道:“我倒不这么认为,如果我是魔鬼的孩子,我就按魔鬼那样生活好了。”对我而言,除了天性的法则,没有什么法则是神圣的。好与坏不过是些名头而已,可以轻易加诸这件事或者那件事。符合我本性的才是唯一正确的,违背我本性的都是错的。面对反对意见时,要坚定不移,仿佛除了自己外,一切都是虚幻和转瞬即逝的。可使我惭愧的是,我们多么容易向虚名浮誉俯首称臣,屈服于这个庞大的社会和僵死的体制。举止高贵,谈吐得体的人对我的影响往往超过合理的范畴。我应该正直坦诚,生机勃勃,用尽方法宣扬出那不加粉饰的真理。如果邪恶和虚伪披上了仁慈的外衣,能蒙混过去吗?如果一个怒气冲冲的偏执狂承担了宏大的废奴事业,从巴巴多斯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我为什么不对他说,“去爱你的孩子吧,去爱你的伐木工吧!做个善良谦虚的人!怀着慈悲之心,不要试图用对千里之外的黑人异乎寻常的温柔,来掩饰你那坚硬冷酷的野心。对远方的爱无异于对家人的恨”。虽然这样的欢迎辞粗俗无理,但是真理往往比虚情假意更美好。你的善意必须尖锐深刻,否则就一无是处。当爱在呜咽悲鸣时,恨的教义,作为爱的教义的反面也要得到宣扬。当我的天赋呼唤我时,我就避开父母妻儿和兄弟,在门楣上写上“突发奇想”。我希望最终它能比突发奇想好那么一点,但我们不能把时间虚耗在解释上。别指望我来解释为什么我要群居或独处。也不要像今天有个善良的人那样告诉我,我有义务使所有穷人过上好日子。他们是我的穷人吗?告诉你,你这愚蠢的慈善家,我可不愿把我的一分一厘送给那些与我毫不相干的人,他们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他们。有这么一群人,我与他们有着种种精神的共鸣,愿意为他们所驱遣,如果必要的话,为他们进监狱都在所不惜;但是却不去参与你那些乱七八糟庸俗不堪的慈善活动和为培养庸才进行的教育,不去修建那些毫无用处却已经建了不少的会堂,不施舍醉鬼,不搞千篇一律的各种救济团体;虽然我很惭愧地承认,有时不得不屈从于压力并掏出钱来,但那钱是不道德的,渐渐地我就会有勇气,再也不给了。

按照流行的看法,美德与其说是常态不如说是例外。人与他的美德并不是一回事。人所做的所谓好事,比如见义勇为,慷慨布施,就跟他们因为没有参加日间的游行而不得不交纳罚金补过一样。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生活在世上谢罪或补偿,正如病人和精神病人交纳昂贵的伙食费一样。他们的美德不过是苦修赎罪。我不想赎罪,我要生活。我活着可不是为了赎罪,而是为了生活,为了生活本身,而不是铺排场景。我宁愿它低调一些,方显真实与平等,也不愿它绚烂夺目、动荡不安。我期望生活健康美好,不用节制饮食或放血治疗。我的生活应该是独特的:它应该是善举、是战役、是战利品、是良药。我要求证明“你是真正的人”的一手证据,而不是脱离人本身只看他的行为。我知道,对我自己来说,做与不做那些所谓的高贵行为没有什么区别。我不能同意为自己与生俱来的特权再付出代价。虽然我资质寻常,但我实实在在,不需要找寻旁证,以求自己安心或同伴安心。

我关心的是我必须要做什么,而不是人们怎么想。这一法则,虽然在现实和精神生活中实践都同样不易,却可以看作伟大和渺小的根本区别。如果你总是遇到一些人自认为比你更了解你的责任,这条法则就更难实践了。在尘世中顺从世人的观念不难,在独居中按自己的意志生活也很容易,而伟人是即使身处众生包围中却仍能保持完美和独立特质的那种人。

之所以要摈弃那些对你来说已经过时僵化的习俗,是因为它们会消耗你的精力,浪费你的时间,模糊你鲜明的个性。如果你支持一座死气沉沉的教堂,为僵死的圣经会捐款,追随某个大党派投票支持或反对政府,像卑微的管家那样摆放餐桌,那么,在这些屏障的遮盖下,我很难看出你的真实面目。当然,在你日常生活中,太多的精力被消耗掉。但是,做好自己的事情,我会了解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会充实你自己。人应该明白,这种随大流的把戏就跟玩捉迷藏一样。如果我知道你的教派,就能预测你的论点。听说一位牧师布道的内容和题目是关于他所在教会的某条规章制度的合理性。难道我不是早就知道他不可能说出些什么新颖诚挚的话吗?难道我不知道,尽管他夸夸其谈,宣布要考察制定该项制度的根据,其实他根本不会这样做?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早就打定主意,只看事情的某一方面,即教会允许的那一面,且是从教区牧师的角度,而不是站在人的角度?他像个聘任的律师,法庭上那神气的样子不过是装模作样,毫无内涵可言。唉,大多数人都用这样或那样的手绢蒙住了眼睛,让自己顺从于某种共同的观点。这种顺从使他们不仅在一些细节上作假,说几句谎话,而是在所有方面都弄虚作假。他们的每条真理都算不上是真理。他们说的二不是真正的二,四也不是四,因此他们说的每句话都令人感到失望,却又不知道该从哪儿入手去更正。同时,我们的本性也迫不及待地为我们套上我们所依附党派的囚衣。渐渐地,我们长成了同样的面孔,挺着同样的身板,学会了驴子那样温驯而愚蠢的表情。尤其有种令人难堪的经历,是一种在一般历史中都显而易见的经历;我指的是“恭维时傻乎乎的面孔”,当我们跟别人在一起时,应付自己不感兴趣的聊天,虽然浑身不自在,还得勉强堆起的那种笑容。面部肌肉不是自然运动,只是因为受到某种低劣的强硬力量的牵引,把面部轮廓绷得紧紧的,产生极不愉快的感觉。那种受到谴责和警告时的感觉,没有哪个勇敢的年轻人愿意再来那么一次。

如果不顺从,世人就会对你表示不满,横加指责。因此,人就必须学会鉴别别人脸上写着的不快。在大街上或朋友的客厅里,有旁观者对他侧目而视。倘若这种反感源于像他自己感受到的那种蔑视和抗拒,那他耷拉着脸回家还可以理解。但是公众愠怒的表情和甜美的表情一样,并没有深层的原因。那种没有掩藏的深意,不过随着风向和报纸的导向而改变。然而这种民愤比起议院或学府的不满要可怕得多。对于一个意志坚定、深谙世事的人来说,忍受有教养阶级的怒火不是难事。他们的愤怒是彬彬有礼、小心翼翼的,因为他们本来就胆小怕事、脆弱不堪。倘若他们软弱的愤怒加上民众的激愤,当无知和贫穷的人也被唤醒,社会最底层的那些蒙昧、野蛮的力量被迫发出怒吼声,露出獠牙,就需要拿出宽广的胸怀和宗教手段,用神圣的姿态把这当作区区小事化解掉。

想要保持始终如一是另一个使我们感到恐惧失去自信的原因。对于过去的言行我们都心怀崇敬,因为其他人的眼光只能通过我们过去的行为来推测我们的生活轨迹,而我们也不愿令他们失望。

可是为什么你们要有思维呢?为什么要拖曳着回忆这具可怖的死尸呢?是唯恐与你之前在某个公开场合所作的言论自相矛盾吗?即使你自相矛盾了那又怎么样呢?智慧似乎有这么一条准则,就是绝不要单纯地只依靠你的记忆,甚至也不要信赖记忆的行为,而是把记忆带到众目睽睽的现在供人评判,并永远生活在一个新的时代里。相信你的情感。在你形而上学的哲学里,已经拒绝了为上帝赋予人格,然而当灵魂产生虔诚行为时,就全身心地臣服于这种行为,尽管他们赋予上帝以外形和颜色。丢弃你的理论,就像约瑟把外衣往妓女手中一扔后,就撒腿跑掉了。

盲目追求始终如一,其实是寄居在狭隘心灵里的魔鬼,却成了那些卑微的政客、哲学家和牧师们崇拜的对象。伟大的灵魂倘若始终如一就会一无所成,还不如去注视自己印在墙上的影子。管好你的嘴!快用线把嘴缝起来吧。或者,做个真正的人,今天有什么想法,就铿锵有力地说出来,明天有了什么想法,也同样斩钉截铁地说出来,哪怕跟今天所说的话矛盾也无所谓。“哈哈,如果那样,”老妇人一定会嚷嚷道,“你一定会被误解的!”被误解!这话真够蠢的。难道被误解就那么糟吗?毕达格拉斯就被误解过,还有苏格拉底、耶稣、路德、哥白尼、伽利略和牛顿,每一位有血有肉、拥有纯洁智慧灵魂的人都被误解过。要成为伟人就注定会被人误解。

我想,谁也不能违背自己的本性。意愿的迸发会受到自身存在法则的制约,正如安第斯山和喜马拉雅山虽然那样蜿蜒起伏,但同样被湮没在地球曲线上。你对他的评价如何、考验结果如何都无关紧要。一个人的个性就像离合诗或是亚历山大体的诗歌——不管你是顺着读,倒着读,或者斜着读,拼出的都是同一行诗。上帝允许我过着这种令人愉悦、悔悟了的林间生活,我每天忠实地记录我的想法,既不展望前景,也不回首过去;而且毫无疑问,即使我不刻意,也没注意,人们将会发现这样的思想是对称和谐的。我的书将带着淡淡的松柏清香,回荡着昆虫的嗡嗡声。窗前的燕子会把它衔来的线头、麦秆也织进我的网里。我们是怎样的人,别人就会把我们看作怎样的人。性情往往不由自主地暴露了我们的本性。人们原以为只有公开的行为才会表现他们的善恶,殊不知其实善恶时时刻刻都散发着某种气息。

不需要担心在做每件事时都要保持一致,好让这些事情看起来真实而自然。因为只要是源于同一个意愿,这些行为尽管看上去千差万别,其实却是和谐统一的。看的时候站得远一点,保持些许的思想高度,这些差异就完全抵消了。同样的发展态势将这些事件统一起来。最好的船只的航程也是迂回曲折的,像条布满铜钉的曲线。但这只是微观的评判。如果保持足够远的距离,就会发现这航线还是趋近于直线。你发自真心的举动不但为行为本身做出解释,也为你诠释了其他发自真心的行为。若是一味循规蹈矩则解释不了任何东西。独自行动吧,你那些已经独立完成的行为今天会为你正名,伟大则有待明天来证明。如果我今天足够强大,可以坚持做正确的事情,可以对别人的冷眼不屑一顾,那是因为我以前一定做了很多正确的事得以保护今天的我。不管未来会怎样,现在就行动起来。不要在意外在的东西,你就能坚持下去。性格的力量积少成多。往昔所有修行美德的日子造就了今日旺盛的生命力。是什么成就了议会和战场上的英雄那令人无限遐想的庄严?是对往昔一长串光辉岁月和辉煌胜利的记忆。它们就屹立在那里,聚成一束光华照耀着那些身体力行的实干者,仿佛有一队看得见的天使护卫着他。正是这份记忆让查塔姆的声音如雷霆万钧,让华盛顿举止威严,让美国进入亚当斯的眼帘。荣耀让我们无比崇敬,因为它不会转瞬即逝。它是古老的美德。我们今天崇拜它,因为它不属于今天。我们热爱它、崇敬它,因为它不会诱取我们的热爱和崇敬;它是自给自足、自力更生的,因此,它拥有古老圣洁而高贵的血统,即使是体现在一个年轻人身上也不例外。

我希望,这些日子里我们已经听够了“顺从”和“一致”这样的字眼。把这些词公诸于众使其成为公众的笑柄。不要再听到那开饭的锣音,让我们听听斯巴达横笛动人的旋律。让我们不再点头哈腰、赔礼道歉。有个大人物将来我家赴宴。我不想去讨好他,倒是希望他愿意来讨好讨好我。我为了人性站在这里,我要让它善良,但首先要让它真实。让我们直面并谴责当代那种圆滑世故的平庸和卑劣可笑的意得志满,当着习俗、行业和权势的面大声讲述一个事实,一个所有历史中都已得出的结论:凡是有人活动的地方,都有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行动者在行动;真正的人不存在于其他的时空中,他就是万事万物的核心。他在哪里,哪里就是自然。他评价你以及所有的人和事。你必须接受他的评判标准。通常社会上的每个人都会让我们想到某件事、某个人,可个性、现实不会让你联想到别的东西,它就是世间万物。真正的人定是非常出类拔萃,才能使所有外物都无关紧要,使所有方法手段都黯然失色。所有的伟人本性如此,行为也如此。每一个真正的人都是一项事业、一个国家、一个时代。他需要无限的空间、人力和时间来实践自己的理想,他的子孙后裔排成长队,追寻他的足迹。恺撒诞生了,多年以后有了罗马帝国。基督诞生了,千千万万的灵魂在其周围成长,依附于他的天才,以至于人们心生混淆,以为他就是美德,他就是人的潜能。一种体制是一个人延长的影子,正如宗教改革之于路德,贵格会之于福克斯,卫理公会之于卫斯理,废奴运动之于克拉克森,还有被弥尔顿称之为“罗马的巅峰”的西庇阿。历史轻易地把自己融入了一些勇敢真挚之士的传记中。

那就让人们认识自己的价值,把万物踩在脚下吧。这个世界为他而存在,让他不要摆出一副救济院的孩子、私生子或入侵者的神情,东张西望、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但街上的普通人,看到那高塔或大理石神像,觉得自己身上没有对应于建塔或塑像的能力,就感到自惭形秽。对他而言,一座宫殿,一尊雕像或是一本价值不菲的书,就像一辆华贵的马车,都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宏伟气魄,好像在说,“你是何许人也?”其实,这些统统都是他的,在等着他的垂青,盼着他施展手腕来占有他们。那幅画等着我的判决,它不会对我发号施令,但我会决定它是否应得到赞赏。有一则广为人知的寓言,讲一个醉鬼横卧街头,被人抬到了公爵府上,梳洗打扮后安顿在了公爵的床上。等他清醒后,众人像对待公爵一样对他阿谀奉承,并且让他相信,他之前神经失常了。这个寓言之所以广为流传,是因为它生动地刻画了人生现状。人生在世就像一个醉鬼,偶尔清醒过来,运用理性时,会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位真正的王子。

我们的阅读是在乞讨、奉承。在历史中,我们的想象力愚弄了我们,欺骗了我们。比起小家小户做着日常工作平凡度日的约翰和爱德华来,王国和贵族、权力和土地这些字眼更加绚丽夺目,但对于二者而言,生活事务其实相差无几,二者的生活总量一模一样。那为什么要对阿尔费雷德、斯坎德贝和古斯塔夫无比崇敬呢?即使他们美德出众,可是他们拥有所有的美德吗?过去的人们追随着伟大的公众人物,亦步亦趋,如今你靠自己的独立行为也可以获取同样的荣光。当平民百姓遵循自己独到的观点处事时,曾经闪耀在国王头上的光辉也将会照耀在他们身上。

曾经这个世界由国王们掌控着,他们吸引着举国上下的目光。他们作为一种巨大的象征,教导着人们要相互尊重。国王、贵族和大地主建立自己的律法,在普通群众中横行,他们制定评判人事的标准,用荣誉替代金钱作为报偿。他们个人就代表着法律。人们不得不忍受这一切,甚至面露欢愉地表达他们的忠诚。他们的耿耿忠心就像象形文字,象征着人们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的权利,意识到每个人的权利。

当我们探求自信的根源时,所有新奇的行为表现出的魔力也就不难理解了。谁是信赖的对象?那个普遍可以依赖的原始的自我是什么?那颗令科学家迷惑不解的星星,它有什么特性和能量?它没有视差,没有可供测算的成分,但只要显现一丝独立的意味,就会让那些即使非常琐碎、不够纯洁的行为也散发美丽光泽。这种探询引领我们追根溯源,它既是天赋的本质,美德的本质,也是生命的本质,我们称之为“自发性”或“本能”。我们把这原始的智慧称作“直觉”,把后天的教育叫“传授”。在这深邃、最不需要理性分析的力量里,万事万物找到了它们共同的起源。因为存在感会在安静祥和的时候,不知不觉地从灵魂深处慢慢产生,它和万事万物,和空间、光亮、时间、人类并无二致,而是和谐统一,并且显而易见地和这些事物的生命和存在有着共同起源。最初我们分享万物赖以存在的生命,然后把万物看成自然界里的种种现象,却忘记了我们和它们有着共同的起源。这就是行动之源、思想之源。这里是灵感的源泉。是灵感赋予人智慧,只有不敬上帝的无神论者才会否认灵感的存在。我们躺在巨大智慧的怀抱里,它使我们成为智慧活动的器官,真理的接收器。当我们发现正义懂得真理时,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只是不要挡住它的光芒就行。如果我们问这从何而来,试图去探究造成一切的因由——灵魂,那么所有的玄学,所有的哲学就都成了问题。我们所能证实的只是灵魂在或不在。每个人都能辨别心灵自愿的行为与无意识的感知。而且也知道这无意识的感知得到了应有的尊重。也许对这些感知,他表达得不够准确,但他知道它们就像白天黑夜一样,是既定事实,不容争辩。我那些任性的行为和追求不过是游离不定的——而即便是最琐细的思索、最微不足道的原始情感,都是内在的、神圣的。没有思想的人反驳认知时和反驳观点时一样痛快,甚至还更痛快些,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区分认知和见解。他们原以为是自己选择去看这件或那件事,可是感知不是异想天开而是命中注定的。如果我看到某个特点,之后我的孩子也会看到,随着时间的推移,全人类都将看到——只不过碰巧在我之前没人看到而已。我对这个特点的感知就像对太阳的感知一样,真真实实地存在。

灵魂和神灵的关系如此纯洁,以至于任何试图介入其中提供帮助的行为,都有了亵渎的味道。事情应该是:当上帝说话的时候,他传达的不是一件事,而是所有的事;他的声音会充满整个世界;他会从当前思想的中心撒播出光明、自然、时间和灵力;会在新的时间重新创造一切。每当心灵变得纯净并接受了神圣的智慧,那些老旧的事物,比如手段、老师、经文、庙宇都将消亡;这个心灵存在于当下,并把过去与未来并入现在的时刻里。与它相连的世间万物也因此变得神圣,不分高下。万物都因它们的起源而被分解到中心,在这普遍的奇迹中,微小和个别的奇迹消失殆尽。事情就是这样而且必须如此。因此如果有人声称了解上帝,并谈及上帝,想让你接受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国家某个古老、腐朽的民族的措辞,不要相信他。难道橡树果优于橡树?橡树果只是橡树充分成熟的状态。难道父母就比孩子强?既然他已经将成熟的自我赋予了孩子,那么,对过去的崇拜基于什么理由呢?时代在密谋反对灵魂的健全与尊严。时间、空间不过是眼睛制造出来的生理颜色,而灵魂才是光明;灵魂所在即白天,灵魂缺失即黑夜;历史只不过是关于我的存在和成长的一则令人愉快的故事或寓言,超出此范畴,历史就显得无理而伤人。

人总是胆小怕事,急于认错;他不再正直敢言,他不敢说“我认为”,“我是”,而一味地去引经据典。面对青草的叶子或盛开的玫瑰时,他们都会感到羞愧。这些开在我窗下的玫瑰可不在意之前的,或者比他们更娇美的玫瑰,他们就那样开着,今天与上帝同在。对他们来说,时间是不存在的,只有玫瑰在它存在的每时每刻都那么完美。在叶片萌芽绽开前,整个生命已经行动了;在盛开的花朵里不见其多,在无叶的根子中也未见其少。生命的天性得到了满足,而且无时无刻不在满足着大自然,没有时间限定。但是人喜欢生活在记忆里。他没有活在当下,而是要么用哀悼的眼神回望过去,要么无视周围的财富,踮着脚尖眺望未来。如果他不跟大自然一样,活在眼前,超越时间,他就永远不可能幸福、强大。

这个道理应当够显而易见了。可是,看看多少坚定的智者,竟也不敢聆听上帝本人的话语,除非上帝采用我不知道是哪位先知的措辞,是大卫、耶利米还是保罗?我们不能总是把高高的评价局限于屈指可数的几篇经文、几个人物上。我们就像孩子一样,重复着靠死记硬背记下的奶奶或导师的话,稍微再大点后则重复碰巧看到的智者或有个性的人所说的句子——痛苦地想把他们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记住。这之后,当他们和说这些话的人持相同观点的时候,他们才理解了这些句子,才愿意把这些词句丢开,因为只要时机成熟,他们可以随时把这些话讲得一样漂亮。人的情况原本如此,而且如果我们继续下去,未来也将如此。如果我们活得真实,我们将看到真实。就好像强壮的人保持强壮、软弱的人表现软弱一样容易。当我们有了新的认知,就应该高兴地把珍藏的宝贵记忆像垃圾一样丢弃。谁跟上帝同在,谁的声音就甜美得好像叮咚的溪水和沙沙作响的谷物。

到现在,关于这个话题的最高真理还未涉及,或许也无法谈及,因为我们所说的一切只是对直觉古老的记忆。我现在只能尽量贴切地表达出那个想法:当善在你身边,当你身上充满生命的时候——那不是通过司空见惯的方式达成的,从中你看不到别人的足迹,看不到别人的面孔,也听不到任何名字——因为那种方法、那种思想、那种善必定是新奇无比的。它将排斥一切其他的存在。你将远离他人,而不是走近他人。所有曾经在世上活过的人都是其逃亡的牧师。恐惧将不复存在,恐惧和希望都同样无关紧要。它一无所求,哪怕希冀也很微薄,于是我们生活在憧憬中。没有什么可被叫作感激,确切地说也没有快乐。灵魂超越了激情。它看到了统一性和永恒的因果关系。它感知到真理和权利的存在。因此,既知一切安好,它就变成安详平静。在大自然广袤的空间,在大西洋和南太平洋,漫长的岁月——年复一年,世世代代,都无足轻重。我所想到和感觉到的这个东西,构成从前的生活状态和环境的基础,构成我的现状的基础,而且也会是构成所有环境的基础,构成了所谓生命和所谓死亡的基础。

有用的只是生命,而不是曾经生活过。力量一旦静止就迅速消失。它存在于从一种旧的状态向新状态过渡的时刻,在海湾波涛拍岸的时刻,在掷出的飞向目标的箭矢中。这个俗世讨厌的事实,却适合于灵魂,因为它总在贬低过去,把一切富有变成贫穷,把所有的名誉变成耻辱,混淆了圣徒和流氓,把耶稣和犹大都撇在一边。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唠唠叨叨地说自立呢?因为只要有灵魂,就有力量,不是信心而是动力。谈论自立只是一种可怜的肤浅的说话方式。还不如谈谈那些人,他们自立是因为管用,而且存在。谁的灵魂比我多,谁就是我的主人,尽管他手指头也不动一下。由于精神的引力,我必须围绕他转悠。谁的灵魂比我少,我也同样轻而易举地统治他。我们谈起崇高的美德时,把它看作华丽的辞藻。我们却尚未看到美德就是“顶峰”,没能领略到是一个人或是一群人,只要适应或参透了原理,就必须借助自然规律,制服和掌控所有缺乏这种能力的城市、民族、国王、富人和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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