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东方主义与长三堂子

许子东细读张爱玲 作者:许子东 著


第1章 东方主义与长三堂子

在张爱玲的第一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刊于1943年上海《紫罗兰》杂志)的故事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请注意,作家这里特别标明是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后来王安忆《长恨歌》也这样强调弄堂女儿王琦瑶的上海身份,不过两个作家目的是不一样的。

薇龙到香港来了两年了,但是对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还是相当的生疏。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来。……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比,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协调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掺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的边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地上铺的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的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远地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一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

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8

我之所以要整段抄录这么长的引文(以后也很少会有这么长的引文),一是因为这段貌似女主角看到的香港豪宅风光恰恰是小说的基调,满足并打破当时上海人心中的香港梦;二是因为这段文字既是女主角视觉的呈现,又是小说叙述者的描写,两者有点“混淆”。引文前面讲明薇龙在看,后面又回到她在玻璃门前找自己的影子,中间这一大段今天可从萨义德(Edward Wadie Said,1935—2003)“东方主义”9角度解读的场景描写,到底是出自20来岁上海女学生的好奇眼光,还是小说叙述者(20多岁上海女作家)对殖民地风光的敏锐批判?或者两者都有而且混合——而这种主人公与叙述者的角度混合混淆,我们以后会详细讨论,它恰恰是张爱玲创作的一个重要特点。

主人公视角的叙事,最明显的例子是主人公的自画像。在《第一炉香》里,葛薇龙自己的外貌,也是由这个上海女学生的眼光而细细展现:

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她自己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裤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10

通过主人公在玻璃门前照镜子介绍了她自己的形象,“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脸,现在这一类‘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11

这个上海女孩在香港读书,没钱了也不想回上海,就去找她的姑妈。她姑妈多年前嫁给一个广东富商做第四房姨太太,现在富商死了,姑妈很有钱,年纪虽然大还很风流。不过两家关系不好,所以当薇龙自己报上姓名:“姑妈,我是葛豫琨的女儿”,梁太太劈头便问道:“葛豫琨死了么?”葛薇龙忍气吞声:“我爸爸托福还在。”姑妈却更加单刀直入:“你爸活着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说得薇龙“……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用动词写笑,“堆”是常用的,“冻”却非常罕见。“……腮颊晒得火烫;滚下来的两行珠泪,更觉得冰凉……”梁太太这么无礼,一则是报复上海家族当年的道德谴责,二来也是当天正好不巧,她刚刚被乔家十三少假约会耍了一下,这个乔家公子就是后来小说的男主角。

说话这么不客气,薇龙进退两难十分尴尬。接着小说写姑妈索性假装睡着了,把一个芭蕉扇盖在脸上。薇龙没办法只好离开,却又听梁太太叫一声:你坐。接下来这两位主角有一段很长的对话。“薇龙只得低声下气说道:‘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跟前扯谎也是白扯。’”“水晶心肝玻璃人”,出处是《红楼梦》12,现在转成流行语“玻璃心”,意为自卑,听不得批评受不得挫折,“美女玻璃心”“强国人玻璃心”,等等。姑妈则缓了口气说:我就是想帮你呀,怎么知道你爸会怎么说呢?两个人一问一答中间,却有一件道具,反复提起,“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柄的溜溜地转,有些太阳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脸上跟着转”。“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金黄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就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撕了又撕。薇龙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的漏缝里盯眼看着自己呢!”13这是小说的第一个小高潮,惊心动魄,两个女人目光对视,好像你透过百叶窗或钥匙孔去看别人,却正看见别人的眼睛——原来梁太太正不动声色地观察评估着侄女的颜值,有没有可持续发展的潜力。张爱玲小说中很多明确的主人公(大部分是女主人公)视角的叙事,是直接描写“看”与“被看”的具体动作。

那薇龙长什么样呢?最经典的是张爱玲的一个比方,“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14。什么叫糖醋排骨?香港、广东的女人皮肤比较黑,颧骨比较高,所以比较有棱角,就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白白胖胖,那就是粉蒸肉。当初这个话,张爱玲其实有点偏帮上海女人,她的小说是写给上海人看的,所以她觉得白白胖胖不错,一白遮百丑,粉蒸肉。当然按今天的审美标准,大家可能宁愿做排骨,谁喜欢粉蒸肉肥嘟嘟的。但是在中国大陆大概还是称女人白富美更得人心。这位白富美——当然她那个时候还不富——葛薇龙长得跟当地人不一样,物以稀为贵,姑妈透过扇子的缝儿看了,大概觉得她在社交圈是可造之才,所以就问了一些诸如会不会打网球、弹钢琴、衣服尺寸等等问题,最后就说你留下吧。

我们的女主角在登门豪宅受尽冷遇的过程当中,已经看清了几点:第一,姑妈家的整个生活方式不健康,五十岁的少奶奶跟各种不同的男人周旋;第二,这也不是一个女学生合适的生活环境;第三,这一家的佣人又是调情又是势利又是八卦,总而言之环境很乱。所以当薇龙离开豪宅走下山的时候,她回头觉得这个房子像一座皇陵,像一个坟墓。她自己觉得像《聊斋》里的书生,她觉得自己走进去,将来要完蛋。

但她还是去了,因为她要学费,而且她觉得自己站得正,只要自己坚持,就没问题。整个《第一炉香》就是写一个上海女生在异国情调的香港怎么样一步步地沉沦堕落,这个过程一共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女主人公有四次选择,这是第一次。

过了几天,她去了,提了一个箱子,她父母回上海了,家里还有一个女佣陈妈提着箱子跟她一起去。敲门之前,陈妈不知道穿了什么衣服,身体在衣服里打转,发出嚓嚓的声响。薇龙忽然觉得,这个天天在自己家里帮工的女佣怎么这么不上台面?她就把那个佣人先打发走了。这个小细节很重要,说明女主角虽然只去了她姑妈的豪宅一次,可是她对周围生活的评判眼光已经在改变,她开始嫌弃自家的佣人。薇龙去的那天,姑妈正好在打麻将,一个宴会,请了各种各样的男人。姑妈是很精细的,她觉得男女搭配打牌不累,假使让这女孩子一加入,如果她傻乎乎的就破坏气氛,要是太出挑又会让那些男人分散注意力,所以姑妈传话说今天累了,这个场合你也别来应酬了,直接休息吧。工人就把她带到客房。

客房不大,有单独的洗手间,外面一个阳台,阳台外面“浩浩荡荡都是雾”。我在香港教这个课文,香港学生大部分没感觉,很隔膜。为什么?因为他们说没有什么人可以住到半山的。可是张爱玲的小说背景居然放在山上的豪宅,说明一开始就是白日梦,以香港为背景,为上海小市民打造的白日梦(“小市民”在张爱玲的词典里可不是一个贬义词,这点以后会详细探讨)。第二次选择的关键点就是葛薇龙到了她的房间,没事做,楼下打牌,她就打开衣柜。这一段是原文:

……开了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地一件一件试穿着,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床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15

这一段里有两个关键词必须说明,一个是“衣服”,另外一个是“长三堂子”。

中国有句老话: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张爱玲倒过来说:男人把女人当作衣服,女人把男人看得还不如她的衣服。各位读者,你们有没有陪过自己的女朋友去买衣服?你看她照着镜子,试穿新衣服,那个笑容……你们回想一下,她什么时候对你这样笑过?你就掏腰包吧,她可能从来都不会对你笑得这么灿烂。摆正位置。可是我们的女主角非常厉害,衣服试完了,身体一软,说是长三堂子买进个人。什么是“长三堂子”?上海的南京东路,以前叫大马路(南京西路叫静安寺路)。跟大马路平行的一条路叫福州路,以前叫四马路。四马路很出名,很多书店和妓院,以前鲁迅常去,主要去北新书局,郁达夫也常去,可能不光去书店。《日记九种》16里有记载。曹禺的《日出》据说最初的灵感就来自四马路。四马路的妓院一般是中下等的;在四马路跟大马路之间,现在的九江路和汉口路,就是二马路、三马路,那里有一些较高级的风月场所,其中有一种就叫长三堂子。

如果想了解长三堂子,可以看电影《海上花》。侯孝贤导演,阿城当顾问,朱天文编剧,梁朝伟演男主角,李嘉欣、刘嘉玲等等一大批名演员参演。文艺片,看着看着保证你睡着了,很闷很闷,不过醒过来再看还是好看(我这段评语据说流传甚广,可以用来形容很多艺术片)。这部电影是根据韩邦庆小说《海上花列传》改编的,你要了解长三堂子,就要了解那种文化17。原来当年那些公子哥儿要去长三堂子玩,非常辛苦,开始几个月近不了小姐的身,花很多钱,要请她跟自己诵诗、唱歌、弹琴、吃饭。那个小姐就是长三堂子的主角,叫先生,女的,李嘉欣演的那个就叫先生。张爱玲晚年花了二十年翻译《海上花列传》,翻成英文,特别强调这个书名要用英文写,“The Sing-song Girls of Shanghai”——上海的先生女孩,结果谁也看不懂。电影里梁朝伟追“先生”追得非常辛苦,而且男客一旦跟“先生”好了以后,还不能跟别的女人来往,正经的、花街柳巷的都不行。一旦有别的女人,“先生”就要对你发火、就要吃醋,还可以不理你,真是比今天的某些婚姻还要严肃。总之长三堂子性质大概有点像现在的一些高级私人会所,我听一位老作家说,他和另外几位有名的作家学者当年也去过,具体名字我不讲了,反正是我们很尊敬的作家学者。他们当时觉得这就是社会的一个角落,应该也可以了解一下。

葛薇龙脱了衣服,浑身一软,躺在床上,她想:这可不是自己要的生活。怎么办?走不走呢?我在香港大学里讲课的时候,好奇地问同学们一个问题:各位,假如你现在出国留学,去旧金山或者纽约,你的奖学金读了一年就没了。这时候你老爸跟你说,你有个亲戚,可能愿意资助你,可是你到了那亲戚家一看——哇!夜夜party,来来往往的人身上文身,嘴角打钉……我打个比方,并不歧视人家文身等等……或者说是男女关系比较“开放”,总之整个生活方式你看了有点害怕。但是这亲戚倒愿意帮你付学费,你可以住在他家里,在这样的情况下,有多少同学会买机票回来呢?这个问题我在香港问过,在北京人民大学也问过,实际情况是,无论香港还是北京,数百学生中只有几个人举手表示马上回国,说明大部分学生都跟葛薇龙一样选择住下来。女主角这天晚上睡觉做梦了,当时因为楼下有音乐,这音乐就钻到了她的梦里。在梦里,她一直在跳舞,而且梦到了衣服的质感,说绸缎布料就像(蓝色的多瑙河)河水一样,绕着她转。梦里边的享受,也可以说理性上觉得长三堂子进个人是不对的,可是超我跟本我却有冲突,这段使我想起了张恨水一部有名的小说《啼笑因缘》。

《啼笑因缘》的女主角叫沈凤喜,原本在北京天桥卖唱,16岁时碰到一个富家书生叫樊家树。樊家树喜欢她,给她钱,帮她租房,还给她买钢笔,让她读书。接下来就有军阀找凤喜去陪他打牌,打牌的时候军阀送她金银财宝。这女孩子16岁,非常穷,突然有人送真金白银,她收的时候非常高兴,可是晚上半睡半醒,好像见到樊家树,吓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张恨水是张爱玲很喜欢的作家,两个人都写一个女性在金钱跟道德之间发生冲突,可是张爱玲的主角,醒的时候觉得是犯罪,睡梦里面非常享受。张恨水的女主角,白天很喜欢,睡觉时就有犯罪感。我的问题是,哪一个比较严重?哪一个没得救了?一个是一件事情明知不对,梦中怀念;另外一个是白天没觉不妥,梦里吓醒。如果葛薇龙的多瑙河梦境可用弗洛伊德的概念来解读,理性是超我,梦中是本能,那凤喜的情况,更近于天理管理人欲。现代心理学研究说,人的理性只是冰山一角,我们本质上是被巨大的、海底的、自己都不知道的无意识推动。从这个角度看,梦中享受的葛薇龙好像比白天贪财的凤喜更加没得救?

于是就会出现第三次选择。人,适应有钱的环境是很快的!小说里非常详细地讲她那天试衣服的过程,然后只用一句话交代,“她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全概括了。她参加了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年轻貌美,看上去有钱,有她的存在,姑妈的party也很成功;很多男人来,喜欢她,一定的时候,姑妈跑出来,把葛薇龙藏起来,那个男的又被姑妈抢去了。葛薇龙也不在乎,因为那些有钱的男人通常也很讨厌,或者经不起考验。

但是有一天,风雨交加之夜,她和姑妈,还有姑妈一个二十年的老相好,潮州商人司徒协,一起坐车回家。姑妈给她看一个金刚石手镯,说是他送的。话音未落,司徒协就在葛薇龙的手上唰的也套了一个。小说这样描写:“……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18薇龙着急不知道怎么解开,姑妈在旁边说:人家好意送你的,你不能不给面子。回到家里,薇龙把手镯放在桌上,手镯还在闪光。她有一段独白:“一晃就是三个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际场中,也小小的有了点名了……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19是啊,培训期结束,下面要工作了。她现在回想,司徒协这个男人早注意她了,之所以今天把手镯当着姑妈的面给她套上,显然他们之间已经有协议了。姑妈是同意的,将来还会有很多这样的事情。这么贵重的东西收下以后,麻烦了!“长三堂子”的工作,好像刚刚开始。

收不收礼的问题,关系到整个人生计划。女主角葛薇龙当时有三个选择:一、回上海;二、继续想办法读书,然后找工作;三、找个人嫁。其实,即使做出了第一个选择回上海,最后还是要面对两个选择——工作还是嫁人。有意思的是,在面临这么一个人生关键选择的时候,葛薇龙没办法跟父母商量,也没办法跟姑妈商量,她只能跟谁谈呢?跟一个服务她的丫头叫睨儿,来讨论“工作或者结婚”这样的大事。小说里写梁太太家里有两个有名有姓的丫头,一个叫睇睇,“睇”字原意是斜眼看人,可是广东话睇睇,没有贬义。薇龙一进姑妈家,睇睇对她的态度很不好。又因为这丫头跟乔家公子有一腿,姑妈自己得不到乔琪乔,所以一气之下,就把睇睇赶走了。睇睇临走那一幕边流泪边吃花生米的文字是非常精彩的20。另一个丫头就是睨儿,她倒和薇龙合得来。薇龙在party或者合唱团认识什么男人,睨儿都跟她介绍这些男人的社会背景。比方有个叫卢兆麟的,他原来在合唱团里跟薇龙有些意思,后来姑妈喝咖啡的时候用眼睛“衔”住卢兆麟,像鸟叼食物一样,很精彩的一个字—— 一个靓仔,被姑妈抢走了。

还有一个就是乔琪乔,混血儿,对葛薇龙上来就是攻势凌厉,一见面就说:“……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么个人?”然后说着说着,又自言自语地说葡萄牙语,完了以后就说: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21这是一段极其经典的文字,曲折写出薇龙对乔琪乔缺乏抵抗力。薇龙特别喜欢乔琪乔把脸埋在臂弯里的样子,以至于薇龙在这时候就想去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皱了的地方。可在这种时候,睨儿这个丫头反而在旁边提醒,说乔琪乔虽然出身名门,却是个浪荡子,爱花钱,也没有多少财产。其实这之前丫头跟主人也议论到女性的社会前途和婚姻,薇龙说party都是应酬,我自己还是要好好读书。丫头跟她说,还不如找个合适的人,就算大学毕业找工作,也赚不了多少钱,进不了社会上层——连丫鬟都看清女性因为没有社会上升阶梯,婚恋才变成了职业。

在司徒协手镯的威胁之下,薇龙开始认真考虑和乔琪乔的关系。乔琪乔虽是花花公子,却也“光明正大”,不骗薇龙,在谈及爱情婚姻时说:“……我打算来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话。”但是,“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薇龙颤抖着,“……抬着头,哀恳似的注视着他的脸。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因为那个时候乔琪乔戴着墨镜,“……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22。这又是一个典型的张爱玲式文学意象,又是象征,又是写实。写实是,在墨镜里的确看不到对方的眼睛,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象征是你摸不透这个男人的心。不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在这场爱情游戏当中,这个倒影,就是女主角真实的可怜的处境。当天晚上果然有月亮,乔琪乔果然翻墙进了花园,入了大宅,路上还遇见了睨儿,动手动脚,这丫头也没告发他。

接下来有一段乔琪乔和薇龙在床上的描写:“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23我们以后会比较现代文学中各种各样的性爱描写,这是其中非常著名的一段既含蓄又放浪的床戏文字。许鞍华筹拍《第一炉香》电影,就为这段文字,和未来女主角的演出合同就可能调整价格。事后,薇龙一个人静静地在阳台上看月亮,被月光淹得遍体通明。她在分析自己,为什么这么自卑、固执而又疯狂地爱着乔琪乔。“她伏在阑干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颤。”可惜,实在太可惜了,明知这是短暂的快乐,可也消失得太快了。就在薇龙被月光淹没,感觉无数金铃在她身体中摇颤的时候,她看到花园里刚刚离开的乔琪乔,竟然和她信任的丫头睨儿抱在一起。张爱玲的文字真是美,张爱玲的笔真是残酷。

第二天,薇龙在浴室里找到了睨儿,她用湿毛巾痛打睨儿,睨儿不作声,也不反抗。打久了,其他丫鬟发现,报告梁太太。睨儿说这只是一场误会,姑妈找到了薇龙,开诚布公说,在下人面前出丑了,怎么办?薇龙说我回上海。姑妈说:你人回去,丑闻也跟着你回去,一个女人顶要紧的是名誉。姑妈对名誉的定义与众不同,她说,女人,“唯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这话正中薇龙的伤口。姑妈的建议:“你真要挣回这口气来,你得收服乔琪乔。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时候,你丢了他也好,留着他解闷儿也好——那才是本领呢!”24这就是上海女生在香港豪宅里所受到的再教育。

薇龙还是坚持要回上海,不料气急之下,感冒转成了肺炎,病倒了。在病中,她想起上海的家,想起上海家里父亲的书桌,尤其想起父亲书桌上有一只玻璃球,镇纸的玻璃球。她当时觉得这个玻璃球对她来说,就是一种安稳的、道德的、家的感觉。在中国现代文学当中,写上海的作家很多,无论是新感觉派的穆时英、刘吶鸥,“左联”的茅盾,还是受左翼影响的曹禺等等……不管左派、右派,上海写出来,都是一个非常繁华但是又让人堕落的地方。所以在《第一炉香》里,当薇龙生病、思乡的时候,上海难得有一次成了道德的象征。当然,也只是象征而已。

在病中,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觉得自己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是自己下意识地不肯回去……这个时候乔琪乔在梁太太的劝告安排下,也开始每天给薇龙送花、写信、打电话。为什么呢?因为姑妈找到乔琪乔跟他说,你也闯祸了,社交场中传出去也不好听。乔琪乔其实不缺女人,而是缺钱,姑妈说,你要是跟薇龙在一起,你还是有自由,同时你还会有钱。所以乔琪乔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正式追薇龙。小说里这样描写,就在薇龙去买船票回家的路上,乔琪乔开着车,在路边缓行,薇龙停下脚步,她猜乔琪乔一定趁着这机会,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话也没有,薇龙不由得去看了那男人一眼,男人又把一只手臂横搁在轮盘上,就是方向盘上,人就伏在轮盘上,一动也不动。这个女生最受不了的就是看到这个男人把头弯下来伏在他的臂弯上,不知道这个花花公子是不是知道自己这一招管用;还是说,他是成了习惯;还是说,无意当中,他们就有一个相通触电的地方。薇龙看到这个男人在车上,身体趴在方向盘上,她心里就一牵一牵地痛着。

之后薇龙继续走,那辆车也没有跟上来,回头看,车就一直停在那里。“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耶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顶大的象牙红,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25我们以后要专门花时间分析,为什么张爱玲小说中最关键的时刻,总会马上出来一段风景,而这段风景意象,又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心情表达。比方说在这里,整个世界像一张卡片,而这个卡片又是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这种写法有什么技术?有什么意义?就在这车停在路边、葛薇龙打算回家、回头看的时候,我们知道,她实际上面临着在梁家大宅的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人生选择。她应该怎么办呢?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