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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以实写虚与物化苍凉

许子东细读张爱玲 作者:许子东 著


第2章 以实写虚与物化苍凉

《第一炉香》是张爱玲第一个短篇,在一般人心目中,它并不是张爱玲最著名的作品。说起张爱玲的代表作,人们首先会想到《金锁记》《倾城之恋》《小团圆》等等。但《第一炉香》我个人认为十分重要,可以说是张爱玲早期风格的代表。有两种作家,一种作家一发声即代表作,比方鲁迅的《狂人日记》、郁达夫的《沉沦》、曹禺的《雷雨》等等;另一种作家是慢慢摸索,艰苦寻找,终于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代表作,比方说老舍的《骆驼祥子》、沈从文的《边城》等。显然张爱玲属于第一个类型。说到张爱玲早期的风格,大家都知道她学生时期的征文《我的天才梦》里边的那句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句话有三个关键词,一个是“袍”,就是衣服,代表她的创作题材,就是“日常生活”;第二是“华美”,代表她的文风;第三就是“蚤子”,也有人说是“虱子”,总之代表作品当中的悲凉,人性的缺陷。这三个关键词,尤其是三者之间的互相渗透,充分体现在作家的小说处女作《第一炉香》里面。

在作品里,女主人公的初恋,那么短暂,那么浪漫,那么惨烈,那么心酸。薇龙刚刚“坐在高速汽车上,乔琪的吻,像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然后,一个人在阳台上,被月光淹得遍体通明的时候,便看到了自己的情人,和自己信任的丫鬟,在花园里抱在一起。这样的耻辱,怎么才能兜兜转转到最后同意跟乔琪乔结婚呢?原来这一切后面,都有梁太太幕后操作。梁太太一面劝薇龙说宁可负天下男人,也不可让男人负你;另一面又劝乔琪乔跟薇龙结婚,薇龙可以为他赚钱。天晓得薇龙怎么赚钱?还不是要跟姑妈学习,从有钱的老男人们身上赚钱?梁太太对乔琪乔说,过几年,她青春不再,你也可以再跟她离婚,抓她出轨的把柄还不容易吗?小说中有一句非常有名十分荒诞的话,说薇龙“……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26。非常荒唐、残酷、颓废的婚姻生活状态,竟以如此平淡的语气一句带过,不加褒贬。当然,不管别人怎么安排,这一步步合情合理走入荒诞,飞蛾扑火似的爱,还有对上层生活方式的迷恋,都是主观的原因。“人的灵魂通常都是给虚荣心和欲望支撑着的,把支撑拿走以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张爱玲的题材。”27

小说结尾处有两段文字,一段是象征,一段是写实。象征文字写的是薇龙婚后到香港湾仔市场,“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黝黝的蓝天,天尽头是紫黝黝的冬天的海,但是海湾里有这么一个地方,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磁双耳小花瓶、一卷一卷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吧岛虾片’、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梿糕、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宝塔顶的凉帽;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28。这段文字,给张爱玲所谓“华丽与苍凉”做了最好的批注。一般人只看到眼前的华丽,这么多蓝磁、葱绿、玻璃纸、琥珀、大红、鹅黄……看不见后面的悲凉,但是葛薇龙,或者说张爱玲,却看到这么多世俗颜色后面的人与天与凄清的海,无边的苍凉。看到这一层,已经是作家高一层的眼光。但张爱玲还不止于此,她说就因为这远方是荒凉,所以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正因为世界的荒诞悲凉是莫测的,所以日常生活的世俗华丽,依然值得留恋。这几乎是华丽与苍凉的辩证法。

第二段文字是写薇龙在湾仔街头,被一帮喝醉的水兵误以为是风尘女子。逃上车以后,乔琪乔笑道:“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么人了?”薇龙道:“本来嘛,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说完,车里一片沉默,“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29大家看到,乔琪乔,他的人性是有的,但也就是那么一瞬间。

《第一炉香》代表张爱玲早期风格,不只是因为内容上的华丽苍凉辩证法,还在于张爱玲小说的两个最重要的艺术技巧,都已经在这篇作品里有成熟表现。这两个艺术技巧,一是“有意混淆叙述角度”,二是“逆向营造文学意象”。第一个特点,用最简单的话说,就是小说中有些关键段落,特别是一些景物描写,不知道是从主人公眼睛看的,还是出自小说叙事者的视角。这种“混淆”利用了中文有时可以省略主语的特点,其效果是写出人物自己都不知道的感觉,写出人物的潜意识。这个艺术技巧比较复杂,我们先提一提,以后阅读《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时候详细讨论。

第二个特点,“反方向的象征”,学术上的讲法就叫“逆向营造意象”,物化苍凉。“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30这是葛薇龙去姑妈家离开时回头看的感觉。其实,想表达的是梁家大宅充满了鬼气妖气。按照一般的比喻规则,我们通常会用较远的东西,来象征较近的东西;用较大的事物,来比喻较小的事物;用较虚的自然物,来形容较实的人体。最简单的比方,我的心像大海,或者谁的胸怀像大海,意思是宽广。这里我和谁的心胸,是比较近的、比较小的、比较实的“本体”;大海是比较远的、比较大的、比较虚的“喻体”。常见的比方是:女人美得像花朵,这个人工作起来像头牛,上海或者香港像东方明珠等等。这些比喻的句式,都是这种“以虚写实”的常见句法。

张爱玲小说读来会有很多令人眼前一亮且完全想象不到的句子,关键原因之一就在于她喜欢“以实写虚”,这是王安忆在私下谈话中对张爱玲意象文字的一个概括。《第一炉香》不用什么鬼气妖气来形容梁宅,反而用一个眼前具体的薄荷酒里的冰块,一个更近更实的对象,来形容一幢房子,因此达到了陌生化的效果。形容太阳天气或者半山风景,说大红大紫,金丝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又是以物写景。“整个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点酸痛。”刘绍铭教授非常喜欢引用这一段,是《第二炉香》里面的句子。所有这些意象,本体是太阳、风景、世界,喻体却是烟盒、商标、牙痛,以实写虚。

不妨做个简单的比较,很有意思。现代文学当中另外一位意象文字的高手钱锺书,在《围城》里描述沈太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带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31张爱玲《色,戒》里也有一段令人尴尬的女性经验:“她又看了看表。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的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32丝袜裂缝,胭脂染牙,同样令女人狼狈不堪的日常生活经验,可是两段文字的象征方向全反。钱锺书是用侦探小说(虚)来形容这个女人的样子难堪(实);张爱玲却是用女人的丝袜经验(实)来形容女主角当时客串做间谍的紧张心情(虚)。都是女性经验与侦探情节并置,却是两种不同方向的象征方法,都是高手。

钱锺书的比喻象征真是可圈可点的。随便引几句,有个女的在船上衣服穿得很少,泳装,就说是“局部的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叫她局部的真理33。怎么形容女人的大眼睛?女人的大眼睛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34;形容吃的东西,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经登陆好几天了;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间伏在水里35。在钱锺书这些后人反复引用称赞的名句里边,女人的身体、眼睛,餐桌上的鱼、肉,这些都是实体。形容它们的,都是虚的东西,真理、政治家大话、海军陆战队,都是抽象的东西。钱锺书这种比喻方法,其实方向是比较常规的,都是以抽象形容具体。但他的特点是,把本体和喻体的距离拉得比较长,可以称之为“长途运输”。长途运输,你就会想不到这两者之间的关系。而且这种长途运输,常常是把性跟学术这两个本来应该距离很远的东西,混在一起。比方说:“我发现拍马屁跟谈恋爱一样,不容许有第三者冷眼旁观。”36还有,“……已打开的药瓶,好比嫁过的女人,减了市价”37。政治不正确,我们一面讲一面批判。还有一段更妙,“看文学书而不懂鉴赏,恰等于帝皇时代,看守后宫,成日价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偏偏是个太监……”看文学书不懂欣赏怎么就是个太监呢?他下面有一句解释,“……虽有机会,却无能力”38

所以简单地说,同样是追求“陌生化”,钱锺书是路程远,张爱玲是方向反。张爱玲反过来写的这种风景,这种象征,它不单是渲染气氛,它都出现在小说的关键时刻。比方说梁家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是第一次的犹豫与选择;说月亮像阴火,是与乔琪乔的初夜;世界像圣诞卡,就是乔琪乔的车在旁边等着那个关键性的选择;湾仔的风景,则是华丽苍凉关系的点题。

张爱玲这么喜欢以实写虚,以对象写风景、写心情,原因之一是她出身豪门,家里本来东西就多。其他的现代作家,没有人像她这么喜欢写衣服、衣柜、镜台、茶具、花瓶、首饰、挂件……《第一炉香》里面梁太太出场的这一段:“……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39服装,是一场袖珍戏剧,张爱玲的道具还真是层出不穷。

《第一炉香》,写一个普通的上海女子,在声色犬马的香港社会里一步一步合情合理地走到了一个荒唐的结局。但在现代文学中,类似的普通纯真的女孩子在大都市走向堕落的故事,其实很多。中国现代文学的底色、基调是乡土。写到大城市,作家大都持有意批判态度。易卜生话剧《玩偶之家》曾经风行,鲁迅却说出走以后,“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40。他自己的《伤逝》就是写“回来”的,子君出走,与书生涓生同居,后来回家,也是悲剧。写“堕落”最出名的,是曹禺的《日出》,还有张恨水的《啼笑因缘》。《日出》代表了受左翼思潮影响的主流文学,《啼笑因缘》当然就是大众欢迎的鸳鸯蝴蝶派市民小说。把这两部作品与《沉香屑·第一炉香》放在一起读,可以看出张爱玲小说在文学史上的独特意义。

三部作品都有一个女人贪图金钱虚荣,然后堕落沉沦的情节。女主人公陈白露、沈凤喜、葛薇龙都是年轻貌美,都有学生背景,她们都放弃和背叛了自己的感情原则,或者成为交际花,或者嫁给年老的军阀,但三个作品写法不同。如果把女学生的堕落看做一个过程,那么其中都有一个转折点,就是她第一次为了金钱而屈从一个她所不喜欢的男人。从这个转折点来考察,我们就会发现同一个故事有三种不同的讲法。《日出》是“略前详后”,就是堕落的前面过程写得很简单,但结局写得很详细。《啼笑因缘》是“详前详后”,意思是从头到尾比例均衡,前前后后都讲清楚。而张爱玲的《第一炉香》可以说是“详前略后”,堕落的开始过程写得非常详细,可是结局、远景非常简略,留下空白。

《日出》中陈白露一出场,已经是成熟“成功”的交际花,穿着晚礼服、挂着嘲讽的笑,住在一个大酒店的房间里。她的过去是怎么样的呢?有交代,但非常简单,说她原名叫竹均,出身书香门第,爱华女中的高才生,父亲死了,家里更穷,做过电影明星,当过红舞女,一个人闯出来,离开了家庭,没有亲戚朋友的帮忙。而且在话剧的第四幕,她还告诉方达生说她以前有过一次平淡失败的婚姻,丈夫是一个诗人,后来追求革命去了。至于她当初怎么离开家乡,怎么闯出来,怎么变成明星舞女,最后变成交际花,写得非常简略。这样“略前详后”的效果就是,第一,读者、观众不知道女主人公当初堕落失足有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第二,观众跟读者都只看到女主人公今天的苦处。虽然堕落但依然纯真,天良未泯,喜欢窗上的冰花,要救小东西;第三,既然她只是受害者,那么可怜、无辜,那么谁应该对这个美女的自杀、对这个悲剧负责呢?显然,那就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所以,这就是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曹禺本身不能算典型的左翼作家,但他是受了“左联”的意识形态影响的。

《啼笑因缘》平铺直叙,详前详后。第十三回,凤喜接受刘将军的存折,是整部小说也是这个女人命运的一个转折点,前后篇幅是均等的。凤喜是一个贫家女子,16岁,在北平的天桥卖唱,有一个杭州来的书生喜欢她了,就让她读书、帮她租房子。凤喜因为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军阀刘将军。刘将军打牌故意输钱,然后送很多礼物……这个小说当时是在中国大报之一的上海《新闻报》连载,张恨水要延长小市民对富贵梦的期待,所以整个过程写得很详细。中间关键的一场,就是刘将军居然跪下来,把存折举在那里,要凤喜嫁给他。小说专门写,当时,樊家树另外一个很讲义气会武功的女性朋友关秀姑,带了一帮好汉,在窗外随时准备救凤喜,而凤喜却因为那将军跪在面前手举存折,挣扎了一会儿就屈从了。为什么外面有人救呢?作家这个安排就是想说明,女主人公在这个关键时刻也不是别无选择的,她不是完全被迫的,她自己有责任。所以为了这个原因,她跟那个军阀在一起以后就发疯了。张恨水后来说过,有很多人说应该把她写死了干净,但是他说:“……然而她不过是一个绝顶聪明而又意志薄弱的女子。何必置之死地而后快!但是要把她写得能和樊家树坠欢重拾,我作书的又未免教人以偷了,总之她有了这样的打击,疯魔是免不了。”41鸳鸯蝴蝶派通俗作家其实非常讲究社会效果。白日梦是要给大家做的,但是适当的时候,要点醒市民们,不可以这样堕落。

张爱玲说过她喜欢张恨水42,但她很认真地追究她的女主角该对自己后来的命运负多少责任。《第一炉香》的结尾,在我看来,正好是《日出》的开始。可以想象,将来的葛薇龙,会不会是另外一个陈白露?她第一次去姑妈家求助的时候,已经害怕了。她看到那一衣柜的衣服,已经预感到自己将来的角色了……张爱玲笔下有很多这样的女人,把嫁人作为职业跟事业。作家呢,倒不仅是加以讽刺,也试图给予理解。“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单找一个有钱的罢,梁太太就是个榜样。”43不能说薇龙没有做过挣扎,她至少拒绝了梁太太也就是凤喜这样的命运。她宁可在“爱”字上冒险,这个爱最后导致了不是替乔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找人。小说最后,乔琪嘴上点上的烟,亮了一瞬间,马上又是黑暗的,象征着乔琪的人性,象征着薇龙将来的生活。

对比之下,陈白露堕落前因不明,凤喜只是贪钱,张爱玲却为葛薇龙的沉沦设计了那么充足那么清醒的人性和现实的理由。每一次选择,至少前三次都有合理的地方。上课的时候问同学,同学们都理解,可是突然间!有了第四步的荒唐。(最近有电影公司筹拍《第一炉香》,制作方和导演让我“顾问”,问到“帮乔琪弄钱,帮姑妈找人”具体该怎么拍?我也不知如何回答,真是毁三观。)比较之下,《日出》突出了女人的纯洁、无辜和厄运,所以符合而且代表了要求社会变革的1930年代革命文学的主流意识形态。《啼笑因缘》突出了下层女子的道德缺陷,既满足也劝诫了小市民的虚荣梦。作品里的绝大多数人物,绝大多数的读者,都有资格来关心、帮助、拯救、评判凤喜。可是《第一炉香》呢?它解析的是女人,或者是人性中更普遍的弱点。在抽象的层面,显示了人受虚荣感情支配,无法解脱;

在历史的层面,表达了对都市小市民,尤其是女性的生态心态的理解和同情。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作家在一开始要强调,她是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意味深长。

张爱玲自己说:“我为上海人写的一本香港传奇。写它的时候呢,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文不达意的地方。”44这话一部分是推广策略,但张爱玲的作品,和上海确实关系密切。在为上海人写的香港传奇中,异国情调和都市意象是两个重点。其实1930年代上海比香港更发达,所以读者要找的异国情调,不是摩天楼、不是现代化,而是东方主义、东方情调。萨义德提出东方主义的观点,认为西方人对东方人有一个固定的看法,这个看法可能是错的,但是东方人也把这个看法接过来自己批评或表现自己:东方人总爱武术鸦片麻将,苏丝黄酒吧里女人穿红肚兜,等等……对这种“东方主义”文化,张爱玲倒是非常的敏锐。《第一炉香》第二段,整个梁家豪宅就是东方主义的样板。就是为了给英国人看的这一点中国色彩。“……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女主人公的衣服是那种清朝末年的款式。张爱玲说香港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是香港当局取悦欧洲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梁家的晚会,放着《夏日最后的玫瑰》,整个场景却像好莱坞拍清宫秘史。所以这种异国情调是双重的,就是西方人在香港找到了一个伪东方、上海人在香港看到了一个伪西方。这句话应重复一遍,今天依然如此——西方人在香港看到一个伪东方,中国人在香港看到一个伪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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