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居是我的命

大象:劳伦斯诗集 作者:D.H.劳伦斯 著;欧阳昱 译


孤居是我的命

空白

此时,我是一个空白,这我毫不讳言。

感觉上,我就是个空白。

我的大脑相当活跃,目前尚不空白。

我的肉体喜欢吃饭和温暖的阳光,否则就是空白。

我的灵魂几乎空白,精神亦复如此。

我还有点钱,因此我的焦虑也是空白。

对此我无能为力,即使如此我还是空白。

所以我将继续,我空白的生命,直到受到

内心某种冲动的驱使

于是我明白,我不再是个空白。

被抛弃而凄凉

房子一声不响,夜已深,我独自一人。

从阳台上

能听见伊萨尔河在呻吟

能看见河水白色的

切口,怪诞奇异,在松树之间,头上是石头般的天空。

一些萤火虫飘过中天

很小很小。

我纳闷,不知道

这灭我的黑暗最后终结于何处。

没人爱的男人的歌

世界的空间是浩瀚的,在我之前,在我周围

如果我很快转身,就会吓坏,感到空间把我包围起来

就像人在小舟里,在很清很深的水上,空间令我恐惧

令我糊涂。

我看见自己在宇宙中隔绝,在想

我会产生何种效果。我的手在天底下

波动,宛如尘粒浮动,互相分离。

我自己挺住,感到大风在吹

把我像牛虻一样被吹进黄昏,我都不知道

吹向哪里,连我是怎么走的都不知道。

我的身外有那么多东西,我无限

之小,我仔细地走路

为的是立刻失落,那又能怎样?

我如何自我谄媚,才使自己相信

在如此的浩瀚中,我什么都能做呢?

我太小了,在使我飘走的风中,我又算得了什么。

肢解

厚厚的一层雾障,躺在断裂的麦地之上。

我走进深及脖子的雾中,嘴巴紧闭。

越过那边,一个失色的月亮,正把自己烧光。

这夜让我恐惧

我不敢转身。

今夜,我把她一人留下。

他们更愿意我永远离开她。

上帝啊,她与我相互割断的地方

真痛啊!

也许她会回英格兰。

也许她会回去。

也许我们永远分手了。

如果我一直走下去,穿过整个德国

我会来到北海,也许会来到波罗的海。

在那边是俄罗斯——奥地利——瑞士——法国,形成

一个圆圈!

这儿,我走在巴伐利亚的雾中。

我心很痛。

在那遥远的地方,英格兰或法国

对她来说算什么,不过一个名字罢了。

我不在乎这座大陆如何延伸下去,海很远很远

我心为她疼痛

恍如四肢割断一样疼痛

甚至都不是渴望

而仅仅是疼痛。

一个残废!

上帝啊,我要被肢解了!

要成残废了!

要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呢?

我想,如果他们这么跟我说的话

我会让天空恐惧得痉挛。

我想,我会改变我疼痛中事物的框架。

我想,我会用我的心砸碎制度。

我想,天空在我的痉挛中会支离破碎。

她也难受。

但如果她违逆他们而选择我,谁又能阻止她?

她最终还是未选择我,她悬置了她的选择。

夜晚的氏族,达那神,黑暗的神祗,控制了她的睡眠

壮美的黑暗幽灵,乘她熟睡之机,带走了她的决定

不给她留下选择,让她在我的注视下堕落,让她

生命黑暗的神祗啊,成为夜的权力。

窗边

松树弯腰,听秋风之声,秋风骂了

一句什么,黑杨树笑得歇斯底里,浑身颤抖起来

缓缓地,时间之屋把东边的窗帘关上了。

在山谷的深处,密集的墓碑渐渐隐退

雾气像灰色寿衣,缠绕着它们,让它们暗淡,这时

暮色中的街灯突然开始流血。

叶子飞落,经过窗前时,对凝视

窗外的那张脸说了一句话,那脸守望着夜,等夜

在窗玻璃上飘出一个意义或信息。

悬念

风从北方而来

把小群小群的鸟吹过

市镇,仿佛飞沫

而一列火车呼啸着前行

跺着脚向南方

冲去,带着飞溅的炼乳般的

蒸汽,从正在暗下去的北方而来。

我不知要去哪儿,像针一样

死死地定住

永远等待

她已自由的消息

但直到现在为止,一直都固定在

她的痛矿中。

太远了,爱啊,我知道

远得无法拯救我,于这条幽灵出没的路

它高高的玫瑰在夜空中

折断、吹起,夜空因负荷着灯光

而弯曲,每一朵寂寞的玫瑰

每一盏金色的孤灯都暴露出

一朵朵花的鬼影,显出

强力,这强力因千朵山楂和

丁香树雪白的花而苍白

白丁香花,显示了失色的夜

滴落在所有金色的避风处

金链花又把它们交回给光。

还显示出山楂花的红,高高地

立在冒烟的夜空

宛若淡血中新鲜湿润的旗帜

从生命安静的搏斗中流出

血,带着爱,带着生命的爱

为了争夺些许食物而流的血

为了吻而流的血,长久地寻觅妻子

求爱于许久之前,许久许久之前

你太远了,我爱

我无法使心情在这场幻影之秀中平复

它夜夜都从上面的路上穿过

然后又回到下面。

*

在长满马栗树的巨大悬崖

它的每一边棱缘上稳坐着

一个身体挺拔的小女孩,往下看着我

我看见一个个身穿白睡袍的少女

她们越过叶子的边缘往下

偷觑我,仿佛想一跃而下,假如我召唤

她们会下到我怀抱里来:

——可是,孩子,你们还太小,不适合我,太小了

你们这些小精灵!——

一小札一小札穿白睡袍的小处女

会有别的人把你们脱粒的!——

但我看见那儿有朵丁香花,从暗影里

倾身,仿佛一个淑女,编织

蒙面的白色

头纱,身体前倾,去捕捉爱人的脸

穿过白色的花头纱

优雅地叹了口气。

而另一朵披着紫色纱巾的丁香花

谨慎小心,又大胆放肆地在召唤

以低声而又震惊的馥郁,想知道是谁从黑暗中

跟她打招呼:听见她的声音

我没有了力气,滚下一滴软弱的泪水——

噢,还看见那朵金链花熠熠闪光

把帘幕拉下

仿佛她会卸下金链,闪烁着

白色,站立,脱去了睡袍。

*

头顶花树的选美大会

招摇过市,苍白中满是激情

而下面的人行道上,爱

也在流动,它的选美比赛则更鄙俗。

路人都是成双作对

手挽着手,

半抱不抱的,他们聊着

面色木然,相互挨着

可我独自一人,沿着这条幽灵出没的路

犹豫地往家走

决不会有一个鲜花怒放般的女人会走着走着

就走进我的怀抱,还表示欢迎,以她肉身的负荷

也决不会有一个马栗花般的少女

会踮着脚尖走进我房间。

任何时辰我都得不到回答。

孤居就是我的命。

过来人之歌

不是我,不是我,而是穿我而过的风!

一股吹向时光新方向的风。

要是我让它载着我、带着我,要是它能带上我,那有

多好!

要是我能敏感、含蓄,啊,要是我能微妙,成为带翅

的礼物!

最可爱的是,要是我能放纵自己,要是这细细的风

能借走我,一路穿过世界的混沌

恍如一把精致的凿子,把楔子般的刀刃插进去

要是我能锋利无比、坚硬无比,像经过不可见的击打

打进去的尖尖楔子

岩石也会崩裂,我们会来看这奇迹,我们会找到

金苹果园。

啊,为了让奇迹冒着泡钻进我的灵魂

我真愿做一眼涌泉,一个美好之洞的源头

不会让耳语模糊,不会被搅乱措辞。

敲什么敲啊?

夜里敲门敲什么敲啊?

有人想伤害我们。

不,不,是三个陌生的天使。

请它们进。请它们进。

无足轻重

一开一合的星星

落在我浅浅的胸脯

宛如池塘上的星星。

软风吹凉

从我胸上舔起

一层层的涟漪。

脚上的暗草

似在把我蘸湿

宛如溪草。

啊,能成为这一切

而不再是我自己

该有多么甜蜜。

瞧啊

我真厌倦了我自己!

哀歌

太阳巨大,呈玫瑰色

一定早已陨落、绝种

在你永远对我闭上眼睛的那个夜晚。

灰色的日子,阴惨惨的黎明时分

这之后,鲜花看起来也像油炸馅饼——

日子令我疲倦,以其炫耀和巴结。

还好,你把夜晚留给我

黑暗而闪烁的大窗

一个气泡,为这空虚的生存镶了一道亮边。

还好,在浩瀚的空洞中

我的魂魄像一息呼吸,在气泡中

旋转,擦刷着星星,它掠过界限

像只燕子!

我可以看透

气泡状夜晚的薄膜,一直看到你的所在。

透过薄膜,我几乎可以触摸到你。

无穷的焦虑

白霜在太阳下碎成粉末

列车的卷曲蒸汽

在空中消融,此时,两只黑鸟

又从窗边一扫而过。

沿着空空的道路,

一只红色的电报自行车在接近,我在

焦虑的融雪中等待,等那男孩

在我们的大门边跳下来。

他已经从我们这儿走了,但我胸中

开始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吗,

还是更深的郁结之感?因为我知道了她

还是没有休息。

恶心

最后一缕蚕丝般漂浮的思绪,从蒲公英的茎杆上消失,

茎杆之肉举起一顶空茫的王冠,又有什么意思。

就这样,夜的洪水之风把我最后的欲望,从我身上掀起,

我空洞的肉体在夜中站立,全是虚的。

我站在这座山上,前面是发白的城市洞穴,

身边是这位海伦,我是空茫,我什么都不是,首当其冲地

承受头顶的夜空,宛若一只巨大无边的睁开的眼睛,

一只猫张大的瞳孔,闪耀着小小的星星,

就像在遥远的恶意中闪光、饶舌的思想,

如此遥远,不可能触摸到我,而现在,什么都无法

把我损伤。

在我面前,是的,在上面的黑暗中,两座市镇的灯火在涌动,

就像呼吸,从一头巨兽的鼻孔往上冲去,

那巨兽蹲伏在地球上,一有需要,就准备越过空间,

从高高的天空充满敌意地向那只猫扑去

在我周围的上上下下,夜晚的双重意识在咆哮,

声音一刻不停地起落,仿佛大脑中的思想风暴,

掀起、落下,长长的喘气声穿过闸门,仿佛沉默

倾泻着穿过不可见的脉搏,缓缓地,充满了夜晚黑暗

的静脉。

夜广大而恐怖,但对我来说不值一提,

不如说我什么都不是,在欧石楠的皮毛中,宛若

一只空荡荡的蒲公英茎杆,失去与其他事物的联系,

在世界和天堂之间

赤裸裸的,小而无,一起相处的两只充满敌意的动物。

我独处世界的皮毛中,但这个海伦就在近处!

今夜我们互相仇恨,仇恨,我和她

堕入麻木和虚无。我死了,她拒绝死

这个女人,她的毒汁比“杀”更能致命,

更能麻木人、能无效人。

神秘

现在我完全

是一碗吻

埃及苗条的

女信徒就是这样

为了绝对的神圣

而把碗装满了吻。

我把一碗吻

向你举起

穿过寺庙

蓝色的深处

我以狂野的拥吻

向你呼喊。

情热也滑向

我嘴唇

亮红的边缘

移动的赞美歌声

顺着我苗条白嫩的肉体

向下滴沥

我还是在

祭坛前

颂扬这碗

满满的吻,向你

呼唤,要你躬身

喝吻,至高无上的人。

啊,把我喝干吧

喝进你的

杯中

仿佛一个神秘

仿佛依然高潮的

葡萄酒。

依然在狂喜中

闪烁

你和我

一起溶到葡萄酒中

合二为一,充满、充盈

这神秘。

罪人

大山坐在下午的光线中

影子坐在大山的膝头

蜜蜂喜悦地在野百里香中翻滚。

我俩坐在小红莓中

岩石缝如此

之静,在蒸馏我们的记忆。

都是罪人!奇怪啊!犯了错误

撞在我身上的蜜蜂,大笑着飞走。

栅栏上一只松鼠歪着脑袋,不明白

什么叫罪。——看起来

大山

在梦的雪白额头上,并没有投下我们的影子

就像本来应该的那样。它们耸立在我们头上

做梦

永远做梦。甚至让人以为,它们很爱我们。

小红莓脸挨脸

两只大蜻蜓在摔跤

你,你的额头依偎着

我,一座座明亮的山峰紧挨着。

给你一首情歌!——啊,要是

世界上

没有芸芸众生,我们再少一点孤独,该有多好!

忧伤的青年男子

二十岁的忧伤青年男子

以为,逃避忧伤的唯一出路,就是通过女人

但周围到处是女人,却找不到你要的那个。

你为何意识不到

没人愿意要你?

你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女人要你

即便要你,那当然也是因为迫不得已。

女人跟你一样,也关在笼子里面。

她们一看见你,就像看见笼中的猴子。

你怎么可能期望,她们会要你?

反正她们不想要你,要也是出于迫不得已

或者是因为你已改变。

孤独

人们抱怨说孤独时,我从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能够孤独,是人生的一大乐趣,能想自己的

心事

能做自己小小的工作,能看见更远的世界

能在与万物中心根深蒂固的联系中

体会自己不被打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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