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七

太平里的广记 作者:陆春祥 著


卷七

贫贱的年纪

国家庆寿典礼,一般的老百姓,不管男女,只要年纪活得够长,就会授以相应官职,于是,就有冒充高龄的人出现。

近来,我(作者)读到一篇《温阳老人对》的文章,很是切中时弊。文章说:

温阳的山里有位老人,已经一百二十岁了。淳熙三年,朝廷举行庆寿推恩典礼,有个柴夫问那老人:现今朝廷举行这个加恩典礼,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高龄,就会授予官职。您为什么不去申报呢?

老人答:我年纪还不到。

柴夫有点不理解:您都已经一百多岁了,为什么还不到年纪?

老人答:天有二日,人有二年,有富贵之年,有贫贱之年。富贵之年就可以算活得长,贫贱之年再长也不算长。我从小到老,未尝听说和经历过富贵之事,我没有体验过裘皮的温暖,我也没有品尝过山珍海味,没有听过丝竹之音,更没有看过华丽的色彩,我虽已经历了一百二十二个寒暑,但没有离开过贫贱,若以二当一,那么,我今年只有六十一岁,和皇帝嘉奖的条件不符合,不到年纪而去申报,这不是假冒的行为吗?

柴夫又继续劝老人:就算您说的观点成立,但现在的社会,有好多人,年纪并没有那么大,却也虚报,朝廷也授予官职,为什么呢?

老人答:那些都是富贵之人吧,他们的年纪可以一当二,我们是小老百姓,怎么敢和他们去比呢?

柴夫听了老人一番话,笑笑而告辞了。

这一番对话,真是耐人寻味。

朝廷为了体现尊老,都会对年长者优待,人总有一天要老的。刘邦开始,对老人授以鸠杖,这根杖,就是皇恩,人们都会对老人重视并加以优渥的。家有一老,潜台词是,长辈活得久,我有基因啊,应该自豪。乾隆皇帝举办千叟宴,望着上百桌的老人,髯须飘扬,声如洪钟,那是什么心情啊。

授予官职就是一种利益,不管是虚的还是实的,只要有利益,人们就会想尽办法去钻空子。于是就有冒龄的出现,冒龄是为了荣光,尽管是一种虚荣,毕竟也和利益相连。

百岁老人的贫贱观,令人深省。贫日子苦日子过惯了,没有锦衣玉食,反而更长寿,心态也好,那些声色犬马,都是身外之物。

贫贱以二计一,富贵以一当二,表面上是对富贵的尊重,其实,是反讽,咱们什么也别比,就比谁活得长!

温阳百岁老人,也许真有,但很可能就是虚拟,作者看不惯那种奔着利益而去的人,连老人也奔着去,弄个樵夫来对对话,提醒一下。

(宋 周辉《清波杂志》卷一《庆寿推恩》)

宋代洒水车

汴京城里,有一种叫细车的快速客车,前面站着好几个人,拿着水罐子,一边行,一边洒水,防止灰尘扬起。

严格说来,这并不是专门的洒水车,其功能是为了防止快速的车辆扬起的大量灰尘。

作者在另一部笔记,《北辕录》也记载了这样的细车:

他出使金国,路过淮北,见过细车。每车用十五匹驴子拉,五六个人把车,赶车者不用鞭,而用巨梃击打驴子。由于役用驴子较多,赶车者又拼命抽驴,“其震荡如逆风,上下波涛间”,可见其速度之快。这样快速行进的车,在那种质量很一般的土路上,绝对会一路扬灰,所以,在京城,这种车的环保就是一个问题,车上站着几个人,弄些水洒洒,灰尘会少许多。

古代的城市卫生,当政者还是十分重视的,即便没有发达的科学,也是想尽一切所能。

《后汉书·宦者传·张让》载,汉灵帝中平三年(公元186年),灵帝曾命令当时的掖庭令毕岚,设计制造一种洒水车:“作翻车渴乌,施于桥西,用洒南北郊路,以省百姓洒道之费。”后人这样注解“翻车渴乌”,翻车:设机车以引水。渴乌:为曲筒以气引水上也。这种洒水车,在长安桥西汲足了水,洒扫于长安之南北大道,以减轻百姓洒扫之劳。

无论古今,人们在闲暇之余,携亲带友,行走在洁净道的路上,车来车往,阳光普照,是清明上河图,也是富春山居图。

唱着“走进新时代”的洒水车来了,洒水车洒出人们对生活的一片美好向往。

(宋 周辉《清波杂志》卷二《凉衫》)

皇帝要吃生菜

绍兴丁巳年(公元1137年),宋高宗从南京视察回杭州。当时,我的前辈在丹徒县做主要领导,他们接到朝廷命令,皇帝的船要经过新丰码头,一切东西都要准备妥当,以备随时之需。

御舟到达,皇帝的命令下来了,只需要两篮子生菜。

很突然,这生菜没有准备啊,幸好新丰这里,大运河贯通南北,是农副产品的集散地,官员迅速采办,不仅没有坏事,还比较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朝廷随后有文件下来,生菜于是成为珍品。

物因人而贵,世事着实很难预料。

这一年,没有具体日子,但极有可能是立春,或者接近立春的前后几日。

中国人的习惯,立春要吃咬春(吃甘蔗),吃春盘,春盘里有春饼、萝卜、生菜等等。关于生菜,可以泛指,萝卜和其他可以凉拌的蔬菜,也可以专指,类似莴苣的叶菜,李时珍《本草纲目》说:“白苣、苦苣、莴苣俱不可煮烹,……通可曰生菜。”高士奇的笔记《北墅抱瓮录》讲:“生菜,花如苦菜,春秋可再种。略点盐醋,生援,食之甚美,故名。”

于是,特殊的日子,在很多方面都必须要先行倡导的皇帝,要两篮生菜就可以理解了,既倡导风俗,又是节俭,倡导风俗也是对大自然的敬畏。当然,如果皇帝需要,下面的每个码头都时刻为皇帝准备着呢,他心里清楚得很。

只要皇帝吃过的东西,即便是普通百姓每天吃的生菜,突然就增值了,身份一下子提高。应该是好事,生菜价格上涨,百姓自然可以多卖些钱,只是自己不一定吃得起了,多可惜啊,一口一口在吃着银子呢!

至于光禄寺的采购价格高,一只鸡蛋十两银子,皇帝也不敢多吃,这一类笑话,是另外的话题,这里不谈。

(宋 周辉《清波杂志》卷三《生菜》)

卖书的子孙

唐代的杜暹,家里藏有很多书,他在书房题有这样三句话,用来告诫子孙:“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

北宋的陈亚,藏书千卷,名画一千余轴,晚年又买到了“华亭双鹤”怪石,还有很多的异花。他写了首诗告诫他的后人:“满室图书杂典坟,华亭仙客岱云根。他年若不和根卖,便是吾家好子孙。”陈亚死后,这些好东西都归了他人。

杜暹的观点,很多人可能不太赞同。卖书,可以看作不孝,借书,也是不孝,未免自私了些。

但是,可以看作是杜先生的嗜书如命。这些书,来之不易,薪水微薄,完全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而且,还亲自阅读检校过,留下不少读书心得,书是我的全部精神财产,子孙们也要像我一样,从书里学习圣人之道。

陈亚的藏书和名画,自然更值钱,好多是经典,还有那宝贝奇石,子孙们可要好好看住了。

作者周辉,自己也深有体会,他也有不少手抄书,被人借走,或者遗失,这使得他内心一直耿耿。有一天,他读到了唐庚的《失茶具说》,才将内心的疙瘩解开。

唐庚这样告诫他的老婆:家里如果丢失了茶具,你千万不要去找!

老婆问:为什么呀?

唐庚答:那些偷我茶具的,一定是喜欢我的茶具。他心里喜欢,就想得到它,他害怕我吝惜不肯给,所以就偷走。那个人得到他喜欢的东西,一定好好珍藏,而且,他怕人知道,一定藏得好好的,怕茶具损坏,一定放得妥妥的,这就是物得其所啊。人得到了他所喜欢的东西,物也找到了可以藏身的地方,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我们还要去找它干什么呢?

老婆答:哈,可以不找,但这样下去,你哪里还藏得住东西呢!

书如果以这样的方式延续它们的生命,也算物有所值了。

(宋 周辉《清波杂志》卷四《借书》《藏书》)

日本人“借种”

我在泰州的时候,正好碰上一只日本船漂到那里,船上有二三十人,他们借住在州政府招待所。

有人问日本的风俗,他们的回答,都听不懂。旁边有个翻译,是宁波人,通过翻译,我们知道,日本人生病,不用医药,只将病人全身裸露,放到水边上,用水全身浇淋,再面向四方,请求神保佑,病就会好。还说,日本的妇女,都披头散发,遇见中国人到达他们的国家,就选择长相端正的,请求和他们睡觉,这叫“度种”。翻译还讲了许多,我们都听不懂。

后来,朝廷下令,让日本船从泰州码头,一直开到宁波,趁顺风回日本。

中日间的交流源远流长。遣唐使的盛行,鉴真东渡,应该说,中国人对日本,还有些了解的。

作者碰到的这一则新闻,虽没有全部记录,也可以读出不少信息。

地理上,很近。船漂呀漂,不知道怎么的,就漂到了东海边,到了泰州这里了。

南宋政府,对这一类遇难人员,显然有制度救助。日本船员,就可以到政府的招待所住宿,一定免费。且还会为他们准备充足的食物,顺风的时候,送他们回国。

民间交往发达。突然到来的船只,就有翻译可以沟通,这个宁波人不会是特地找来的,他可能只是凑巧到泰州办事,宁波是大港口,日本人来得多,会讲日语就不稀奇了。

日本人的医病,从另一个角度看出,这个民族很喜欢洗澡,连生病也这样处理,但比较片面。

“度种”,至少说明,日本人喜欢中国人,甚至羡慕。中华民族,是世界文明的重要发源地,人种优秀,否则怎么会“借种”呢?

日本京都,到处都是唐代的影子。日本人的面孔,和中国人几乎不能分辨。数千年以后,谁能说得清,哪些日本人是中华民族“度种”的后代呢?

(宋 周辉《清波杂志》卷四《倭国》)

吃的学问

吃无所谓精还是粗,饿了都好吃。所以,耐得住贫穷的人,常常有“晚餐当肉”。

我经常出席我们家族的各种宴席,家家都按时节置办,菜品有选择有调和,总结起来,有“烂、热、少”三字食经。烂,容易咀嚼,热,不失香味,少,吃不厌,吃了还想吃。

我去边疆,渡过淮河后,看见市面上卖的羊极大,小的也有五六十斤,大的超过百斤。官家的招待所里,早晚都供应羊肉,又苦又硬,还配上芜荑酱,臭不可近。王安石解释“美”字,说从羊从大,羊之大才美,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张鹗有一天拿着纸来请苏东坡写一幅字,苏大笔一挥,写下了《战国策》中的四味药送张: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

我在《字字锦》关于“晚餐以当肉”的理解,看来有点欠妥,我纠结于晚点吃还是晚餐必须要有肉,其实,这里是表达一种心情,安于贫困的人,吃一顿晚餐,即便粗茶淡饭,也等于吃肉一样。

“烂、热、少”三字经,对很多人,尤其是老年人,极合适。每一个字都做到,其实并不难,关键是适度,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嘴巴,其实就能很好地养生。

根据作者的经验,食材无所谓好坏,只要是时令菜,再遵循三字经原则,想来不会坏到哪里去。他用北方羊来佐证,更加说明,加工方法的重要,同一种食材,做法不同,味道大相径庭。

吃的学问有许多,三字经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宋 周辉《清波杂志》卷九《说食经》)

“池鱼”不是鱼

张无尽尝作一表云:鲁酒薄而邯郸围,城门火而池鱼祸。

上句出自《庄子》,下句不知所出,以意推之,当是城门失火,以池水救之,池干而鱼死。

《广韵》“池”字注说:池,水沼也,古代有个姓池名仲鱼的人,城门失火不幸被烧死。谚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白居易有诗:火发城头鱼水里,救火竭池鱼失水。这说明,当初池鱼是一个人的说法,并没有流行。但是,《广韵》里这样说,应该是有根据的。

张无尽是宋代的丞相。

《广韵》是北宋官修的一部大型韵书。

而白居易的说法,已经代表大众,按这个时间表推算,除非《广韵》编著者在前代的辞书里,找到强有力的证据,否则,说服力不强。

然而,池鱼是一个人的说法,从字面上没有破绽。且,《广韵》也是在前人《切韵》《唐韵》的基础上修订,那么,时间上要早于白居易。

其实,这个典故在白居易之前老早就有人用了,北齐杜弼《檄梁文》里有:“但恐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比杜弼早的也已经有正确的解释。

东汉,应劭《风俗通·佚文·辨惑》载:“城门失火,祸及池鱼。俗说司门尉姓池名鱼,城门火,救之,烧死,故云然耳。”

这样说来,《广韵》说池鱼是一个人,是有依据的。只是,后人在流传这一事件时,将名字理解成了“池里的鱼”,城门失火,殃及无辜的池鱼,比喻受到无辜牵连。很切题嘛。

有池氏谱牒称,池仲鱼为池氏第49世孙。

以此类推,以讹传讹的事,不胜枚举。只是,讹到后来,错误的反而变成正确的。

我十三岁时,一颗大牙外又紧生了一颗虎牙,医生见虎牙长得好,就将里面的大牙拔掉,将虎牙扶正,几十年来,虎牙表现良好,一直在我的口腔里主持工作。那颗失去的大牙就是司门慰池鱼,虎牙就是没水喝而死的池中鱼。

(宋 周辉《清波杂志》卷九《池鱼》)

屋下面有宝

东坡说,他家以前租住在眉山。有一天,两个婢女在熨帛巾,两只脚突然陷进地里,一看,深数尺,有个大瓮,上面用黑木板盖着。苏妈妈急忙让人用土填进,并整理平坦。

后来,苏家要搬房,有人想掘地挖出那个大瓮,崇德君说:假如您妈妈还健在,一定不会去挖的。苏一听,就不去挖瓮。

唐朝,浙西观察使李景逊,他母亲郑夫人早年守寡,家贫子幼,租住在洛阳城,因为古墙塌坏,发现了差不多有一船的铜钱。郑夫人焚香向天祝祷:我听说,没有功劳而获得财物,就是灾难,上天一定是嘉奖我的先夫而赐给我们这些钱的,我只希望两个孩子能学问有成,实现自己的志向,这些钱,我们不敢要。祷告完毕,郑夫人让人将那些钱又全部埋好,并修理好倒塌的墙面。

屋里有个洞,要不要继续挖?不挖,一定不是你的,挖了,就有可能是你的。但是,这些钱财,确实不是你的,它们是房屋的原主人留下的。甚至可能是更早的人留下。

而且,苏妈妈对待别人的东西,看也不看,那黑木板下藏着的,十有八九是钱财,否则不会这么费心机。管他什么东西,不是咱的,坚决不要,看也不看。如果意志不坚定,说不定看了一眼后,就有可能转念。

苏妈妈和郑夫人,是具有中国传统美德的妇女代表,在她们的教育下,孩子都健康成长。

不义之财,很多人不会要,是因为,财里有义,钱财上附着隐性的道德。古人很多的财富观,都建立在义的基础上,为此,还延伸出许多的条条框框,试图对人约束。如报应说,如恒定的财富观,这些都和人的道德紧密相连。

那些背着各种精密仪器,整天想盗墓盗洞的,都是不劳而获的典型,吃夜草,发横财,一不小心,就掉进钱眼里,挤个半死。

(宋 周辉《清波杂志》卷十《东坡僦宅》)

衣上有小虫

元丰六年冬祀,中书舍人穿着红衣服导引,皇帝的车已经来了,却忘记铺设坐垫。急忙派人去取,皇帝其实已经觉察出来了,但他没发声,借了话题,问边上官员一些事,不一会,坐垫来了,皇帝登车,没有一个官员被责罚。

又一天,群臣正在垂拱殿汇报事情,只见皇帝的衣服上有小虫在爬,小虫沿着衣襟一直爬到御巾,皇帝感觉到了,随手拂到地上,一看是一只行虫,这种虫,极容易钻进人的耳朵。但皇帝却打趣:哈,飞虫也来捣乱。

两个细节,表现皇帝宽仁大度。类似宽宏大量的皇帝,历史上也不少,但也不缺暴戾之徒。

拖了皇帝的时间,也不是小事,皇帝几点几刻,到何处,做什么,都是事先周密安排好的,是要上起居注的,也就是说要进历史,你的准备工作都没做好,相关工作人员,相关的官员,你们在干什么呢?因此,耽误皇帝的时间,罪也不小。

如果那只小虫,对皇帝的耳朵感兴趣,一下子钻进耳朵,那就酿成了事故,边上的侍者,你们在瞌睡吗?你们的职责是什么呢?显然不允许。而皇帝已经看到是钻耳小虫,反而打趣为一般飞虫,他考虑的是侍者的责任问题。

宽与严,有时在一念之间。但如果没有一颗宽容之心,碰到此类事情,十有八九会忍不住,他想忍住,可是他的位置和权力,不让他忍,他手下的人,说不定也不让他忍。

(宋 周辉《清波杂志》卷十二《行虫飞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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