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忧天下,履霜而行

品元曲 习典故 作者:常华 著


心忧天下,履霜而行

——马致远杂剧《岳阳楼》(节选)

岳阳楼(节选)

马致远

〔混江龙〕梭头琴样,助吟毫清彻看书窗。恰行过一区道院,几处斋堂。竹几暗添龙尾润,布袍常带麝脐香。早来到洞庭湖畔,百尺楼旁。是好一座高楼也端的是凭凌云汉,映带潇湘。俺这里蹑飞梯,凝望眼,离人间似有三千丈。则好高欢避暑,王粲思乡。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当北宋名臣范仲淹将这句铿锵的誓言嵌入洋洋洒洒的《岳阳楼记》,他已经在一碧万顷的洞庭湖畔,矗立起一座千年不倒的精神坐标。

范仲淹勤学笃行的故事,一直被人们作为励志的范本。这位幼年丧父的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军事家,有着坚忍不拔的毅力,为了不受干扰,他曾在一座山寺中寄宿苦读。每天早上,他都要煮上一锅稠粥,待粥凉后,划成四块,再拌上几根咸菜,便是自己一天的口粮。千年以后,聆听着这则“断虀画粥”的故事,我们仍然能在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清冷的精舍中,一个手不释卷的年轻人伴着一盏青灯,正不舍昼夜地苦读,在他的旁侧,是一锅凉粥,寺院中,纷飞的雪花和单调的木鱼声都在传递着佛门的清静,然而,透过精舍的烛光,我们知道,在这座并不起眼的丛林禅刹,真正参禅入定的,其实不是那些诵经不止的僧侣沙弥,而是这个孜孜不倦的年轻学子。

执着,让范仲淹顺利地通过科举考试,步入仕途;同样,也是这份执着,让强烈的忧患意识贯穿了范仲淹四十多年的政治生涯。于是,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我们看到的,始终是范仲淹兢兢业业克己奉公的背影:在众人缄口的朝堂,他敢大胆上书,建言垂帘听政的刘太后还政于宋仁宗;当看到淮南百姓深受水患之苦,他不顾地方势力阻挠,大修水利,疏浚五河,自此太湖水患不兴;在主持应天书院期间,他将“人生以行义为贵”作为治学之本,言传身教,一时四方学子辐凑云集,应天书院文风炽盛……胸怀社稷的范仲淹,无论置身何处,其实一直都没有脱离当年那个以雪沃面、断虀画粥的身影。

定鼎宋王朝的赵匡胤可能不会想到,其重文抑武的国策决定了宋廷外交的懦弱,但也给了范仲淹这样的文官施展军事才能的机会。宝元元年(1038),党项族首领元昊突然扯掉顺臣的假面,挑起西夏国的大旗,调集十万军马,杀向延州。危急时刻,宋仁宗任命范仲淹任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和韩琦等人一起,率兵前往西线御敌。迎着西北的朔风,满腹诗书的范仲淹给军士们展示的是其勇武决绝的另一面,在那里,他治军严明,作战有方,不仅发现起用了一批像狄青、种世衡这样卓越的将领,更训练出了一批骁勇善战的士兵。很快,当地边民中便传开了这样的歌谣,“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心胆寒”,而西夏军中也认为“小范老子胸罗数万甲兵”,一时不敢轻取延州。“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当一身戎装的范仲淹,踏着西北的秋霜,吟诵起这首脍炙人口的《渔家傲》,他已经将笔底豪情和金戈铁马进行了最有力的对接。

在范仲淹的政治生涯中,最值得一说的,当然是由他主导的“庆历新政”。庆历三年(1043)九月,宋仁宗将固守西线五年的范仲淹匆匆召回,这位策马回朝的臣子还未洗掉边塞的征尘,就接受了另一项重要使命——迅速起草改革方案,平息各地蹿升的民怨。彼时,随着军费开支陡增,各种徭役赋税也在不停增加,百姓不堪其苦,遂多次发生骚乱和暴动。那么,究竟应如何化解当下的危机呢?范仲淹、富弼等人认为,不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一定得从根上进行改革,这个病根,其实并不是单纯的军费开支,而是宋廷“恩荫制度”带来的冗官冗费现象,官宦子弟可以世袭官爵,许多在位的虚官其实都在空食俸禄,大量的冗官造成了宋廷庞大的开支,而这种开支,都要转嫁到平民百姓身上,骚乱和暴动也便此起彼伏。为此,范仲淹很快写出了《答手诏条陈十事》呈送仁宗,在这份中国改革史上颇为著名的奏折中,范仲淹认真总结了自己从政多年来酝酿已久的政治思想,大胆提出了十项改革主张,即“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推恩信,重命令,减徭役”,仁宗看过大为赞赏,马上诏令颁布全国,北宋历史上的政治体制改革由此拉开帷幕。在范仲淹、富弼等一批忠直之臣的推动下,“庆历新政”很快便取得一些成效:庞大的官僚体系开始精简;恩荫子弟的入仕开始受到限制;不作为的“太平官”很难得到重要提拔;科举考试的实用性大大增加。看到自己的政治理想以雷霆之势向前推进,范仲淹凭栏远眺,踌躇满志。

然而,历代改革面对的都是一堵厚重的高墙,在仁宗时代,由守旧势力筑起的这堵高墙更是坚硬得难以撼动。随着新政雷厉风行,各种流言诽谤也开始充斥宋仁宗的耳鼓,尤其是一些奸佞小人构陷范仲淹等人的“朋党”谗言,更是让仁宗坐立不安。对任何一个皇帝而言,当臣僚们拉帮结党,形成了势力,就意味着自己的权力被削弱,自己的地位被架空,而这,显然是皇帝们不可碰触的敏感底线。当欧阳修为好友范仲淹大鸣不平,抛出一篇《朋党论》,劝说仁宗要辨别“君子之党与小人之党”,“退小人为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实际上不仅没有帮成范仲淹,反而让仁宗更加坚定了解散“朋党”停止改革的决心。庆历五年(1045)三月,当宋仁宗将各项业已执行的新法尽数废除,范仲淹等人整顿吏治革除弊政的成果顷刻间便化为乌有,一场大刀阔斧的“庆历新政”仅仅施行了不到两年时间便中道夭折了。

“凭凌云汉,映带潇湘”这是元代曲家马致远在其杂剧《岳阳楼》中的描述,其实,在他之前,范仲淹的一篇《岳阳楼记》早已让后世文人再也无法超越。“庆历新政”后,范仲淹被贬到了河南邓州,在那里,这位即将步入花甲之年的臣子并没有悲观消极,而是踏察民间,劝课农桑,一如既往地关心着百姓疾苦;不仅如此,他还兴学育才,在当地建了一所花洲书院,请各方学者前来讲学。1046年,范仲淹的好友,同样被贬到湖南岳州的滕宗谅来信说他重修了洞庭湖畔的岳阳楼,同时附上了一幅《洞庭晚秋图》,请范仲淹作记。邓州与岳州,各处豫湘一端,尽管相距遥远,但两位挚友却天涯咫尺,心意相通,从未登临岳阳楼俯瞰过洞庭湖的范仲淹,面对一副《洞庭晚秋图》,却能心游万仞,笔走龙蛇,片刻之间,便写就了气势雄劲的《岳阳楼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矣!’”当这篇不足五百字的《岳阳楼记》被高悬在修葺一新的岳阳楼上,对应着亘古奔流的洞庭湖水,范仲淹,已经将自己的人生信条彰昭后世,成为激励人们前行的精神标杆。

据陆游《老学庵笔记》载:“范文正公喜弹琴,然平日只弹《履霜》一操,时人谓之范履霜。”其实,只弹《履霜》曲的范仲淹,在其坎坷的生命旅途中,又何尝不是履霜而行呢?回望这位忧国忧民的改革家所走过的足迹,我们能够看到,尽管风冷霜寒,但他留在史书中的每一个脚印,都是那么沉实,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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