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填表

寻旧梦,揽流光 作者:周衍权 著


填表

现在的人事表有些什么内容,我已陌生。虽然捧的是铁饭碗,也没换过地方,我自己这一生,填过多少次人事表也记不清了。但自建国之初参加工作,其后随着一次次的政治运动,也就常会反复填表。开始时很多内容不懂,如“成分”一栏就不知怎么去填,因“土改”,那时只对农村人口划成分,城市不好划,似也没划过。因父亲是中学教师,家庭出身便填中学教师,本人成分更不好自己划,见别人填学生,也照样填学生。后来才明白,“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基础是要看人的阶级成分的。而阶级成分划定,又是以家庭拥有的物质财富多少来划分,农村比城市单纯些,区分革命的敌、我、友似也容易些。城市人口的职业、财产状况都很复杂,其实也不是我辈一下子能弄懂的。

“土改”时,很庆幸家里无田无地,但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买两间房,省得总要搬家。后才知他的工作不是铁饭碗,人要随碗走,而那时的交通工具,就是两只脚,不能离工作地点太远。再加上其他原因,一九四五年以后,不到十年间,就搬过七次家。到城市实行社会主义改造,住房也要收归国有时,就更庆幸我们是“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的无产者了。

在父亲年轻时,找工作并不很难,难的倒是找保人(铺保或是有力的推荐者),有道是“不做媒,不做保,一生一世无烦恼”。若非亲非故,谁愿保你?所以在那个时代,不论哪一级的单位,领导者和下级员工之间,都会有或亲或故的关系,而且要同进退。举例说,一位长辈给父亲一个小职员的工作,干了三个月,那位长辈另谋高就,走了,父亲就得再打主意,另找地方。不过那时,小职员每月也有三四十元,而生活费用低,如存钱买两间房还是做得到的。后来他得到一个长辈介绍,去中学教国文,这符合他的兴趣,于是省下的钱便都买书了。他本爱读书,当教师更要多读书,我不知他自己填表时,家庭出身填什么。他六岁丧父,祖父那个什么两淮盐大使,如真的做了也只是个八品官,不过他也没见过。我倒很高兴填“中学教师”,认为比小职员家庭好。

解放初期填表,籍贯都填永明,因高祖以上是永明人,到“文革”时,越搞越“左”,要把中学生都下放去农村插队,也要清理城市人口,看着孙子孙女都要下去,父亲要我们以后填籍贯时都写长沙,因和永明早已没有联系,去也无可伸脚的地方了。我想也是,我们兄弟倒还不怕,但他已退休,如要他返回原籍,确会失去生存基础,尽管那时也不大相信有此可能,但混乱中什么都可能发生。

我几乎到退休才明白,一张人事表,每个字都是有分量的,而且每一次政治运动后,都要再填一次,看是否一致。人事管理部门不仅要一项项审查核实,有的社会关系还会派人外调核实,这是关乎自己在革命队伍中位置的大事。如果有一天,人事部门通知说有人找,我就得到一个小房里去,单独会见来访者,回答他要了解的某人的事,也就是说,人家把我填进他的社会关系里去了,不过这样的经历也只一次。

说个故事作为结尾吧,我那时在集体宿舍的一位室友,解放前在国民党军队混过,只是个下级军官,他填表时希望被高看,就自己升三级,填个连长,引来一大堆的审查和外调,这才知道,他自己把自己提拔到“反动党团骨干”线上去了,虽然组织上帮他澄清了,但直到他死再也没法高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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