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启蒙老师

去日苦多 作者:杨宪益,董宁文 著;杨苡,赵蘅 编


我的启蒙老师

我没有入过正规小学,因为母亲溺爱,小时候怕我出去上学吃亏,就请了家庭教师在家里教我读中文,最初请了几个老师都太老实,我太顽皮,他们教了个把月就都辞去了。后来到了十岁前后,请来一位老师,是个前清末年的秀才,是河北大城人,叫魏汝舟。老先生很严肃,我才算被制服了。他对我很客气,从来不打骂,但很严肃,不苟言笑,他当时已经很老,六十多岁了。年轻时有一段不幸遭遇,八国联军进攻京津时,一家都被烧光了,老婆也死了,是不是有过孩子也死了,记不清楚他怎么说的,家里的书籍和杂物也都完了,只留下他一人,后来就靠教家馆生活。他虽年老,身体却很强健,常带一把硬弓,每天都要把弓上弦拉几下,作为他的体育锻炼,也喜欢出去散步。在我们家里教书的几年间,他又开始画几笔画,都是山水画,虽没有什么特色,也还是过得去的传统山水。他的书法很正规,没有多少特点,但喜欢每天写写。他还喜欢写诗,多半是七律,诗也过得去。他那几年间写了不少诗,可能有上千首,订成了好几个手抄本,自己称为“自宽老人”。临走留给我几本诗稿,作为纪念,可惜后来全丢了。我还记得里面都是些一般应酬之作,有时也感叹时事。他在外面还认识一些老头子,大概都是同他地位差不多的幕僚教师之类。他很尊重当时在北方的吴佩孚,诗里称之“子玉帅”,当然这是直奉战争前几年,那时吴佩孚还没有被张作霖打跑。他的那些朋友大概也是同他政治态度差不多的老先生们。魏汝舟老师每月出去一两次,同他们吃酒谈天,但我没有同他出去玩过,我只是同他一起去过两次书摊子买书。那是在天津一个大而破落的游艺场,叫作“大罗天”,里面有不少的旧货摊子和书摊,有点像南京的夫子庙和北京的隆福寺。他带我去买了几部《四书》《楚辞》《左传》《古文观止》之类的书。我的启蒙教育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教学方法很简单,主要是背诵,然后他把内容大意说一下,但是他说的一般当时我听不懂,所以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我的记忆力当时相当好,一般的书分两段读两遍就可以背诵下来,有的书因内容确实不太懂,如《诗经》《书经》等,所以当时虽然能够背下来,今天很多记不清了。《论语》《左传》《唐诗三百首》《离骚》等,到今天还都背得出来。记得我把《左传》全部背下来当时也不过用了三四天。一般老秀才教书只教“四书五经”,我这位老先生还教我读了楚辞、老庄,还教我写旧诗,这在当时是脑筋很开明的了。读完十三经及楚辞唐诗和唐宋文之后,他就开始教我作旧诗,一开头是学会分辨四声和对对子。当时学对对子有一种顺口溜,开头是“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之类,一两天就学会了,然后就自己作五言和七言对子。我拟了个对子,还记得是“乳燕剪残红杏雨,流莺啼破绿杨烟”,老师大为赞赏,认为我有这方面的天才,从此他天天教我练习写诗。但是当时年纪太小,还在贪玩,到了十二三岁就该上中学了,开始在家里同另一位教师学英文和数学,中文也就不大读了。我开始上学后,只是偶尔还到前面大厅旁边的书房去看看魏老师。他当时已年过七十,这几年一直就在书房里,感觉他总有些惆怅之感,常常叹气,大概他也觉得得意的学生走了,精神无所寄托,虽然东家不好意思辞掉他,他也知道家馆做不长了,身体也渐渐不如以前。后来害了一场大病,大概是伤寒之类,嫡母认为人有病就不洁净,给他另找了一个外面的平房住。我从学校回来,听说老师很想念我,去看了他一次,还是嫡母勉强答应了,让大管家带我去的。他当时病基本好了,但很虚弱,看见我很高兴,告诉我他不久就要回到家乡大城县去了,去住在他的一个侄子家,不再出来工作了。他去后不到一年,他的侄子来信说他回去后又生了病,不久就死了。这位老师是一个相当典型的旧社会知识分子,是一个很正直的好人,他当时虽对社会有些糊涂思想,也相信《老残游记》所谓关于“北拳南革”的错误看法,但这些都是时代和当时环境的限制,不能怪他。他还是很关心国家大事,天天看报,是非常爱国的老知识分子。他对我幼年影响最深,我现在还十分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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