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抗日战争杂忆

去日苦多 作者:杨宪益,董宁文 著;杨苡,赵蘅 编


抗日战争杂忆

在我读中学时候,我们国家正处于危急存亡之际。当时华北军阀混战,外国侵略势力不断同北方军阀们勾结。袁世凯想利用日本帝国主义力量来镇压群众,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遭到人民反抗,掀起了五四运动。后来又出现了“五卅惨案”,这当时都被定为“国耻日”。我在读初中时就有了强烈的爱国民族意识,曾两次组织同班同学,为纪念“五卅惨案”,要求罢课抗议。这是因为学校是英国人办的,而当时青年群众仇恨英帝国主义仅次于日本帝国主义。这两次罢课当然使得学校的英国老师们大不高兴。记得当时的校长,一位叫哈特的老英国人气得穿起博士的黑色长衣,在院中快步走来走去。当然他也是一个善良的老传教士,不过他相信英国人到中国来传教办教育,是为中国人好,他也不认为这些是为帝国主义侵略服务的。他当时还很伤心,大概认为我们这些孩子忘恩负义。我在同学中是个头头,这使得英国老师们很伤脑筋,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是个好学生。头一次闹罢课,被警告一下就过去了;第二年同时又闹罢课,学校当局火了,要扣掉所有参加罢课学生的全部学分,还要开除学生。学校新请来一位中国人当校务长,就是才从英国读书回来的黄佐临先生。大家推选我去同校方交涉,两方面相持不下,我们还是罢了两天课,校方也妥协了一些,没有开除学生,只扣了一部分学分。这件事回想起来很滑稽,黄佐临先生当时也很为难,这倒不能怪他当时站在外国人一边,他处于当时地位不能不代表学校当局说话。后来我在英国读书时,他又到剑桥大学搞戏剧研究工作,从老师又变成同学了,我们以后也没有谈过这件事,当然他是记得的,他当了校务长不久也就辞职不干了。

接着就是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华北报纸上用了黑色大字标题。当时大家认为日本已经占了东北三省,就要亡中国了。我和一些同学募捐支援马占山的大刀队,还请了一位军事教练每天清早在学校打绑腿练军操,忙了一阵子。后来又是日本侵略上海,十九路军抗战,又忙着搞了些支援募捐活动。当时天津也很不平静,日本浪人不断挑衅。我们老家原在日租界花园街,这时为了安全,也因为老家人口减少了,就搬到法租界兆丰里,还是离一些日本浪人开的白面馆太近,也不很安全,天津的爱国警察同日本浪人发生过几次冲突,流弹都落到我家屋顶上。

以后家里同意我到英国去读书。正值学校一位老师朗曼先生休假,可以带我去。还有一位同班同学李亚福和他的未婚妻张美如一起去,先去美国一个月,主要是因为朗曼先生想看看美国,张美如小姐也要到美国去找她的亲戚。在路上我同朗曼先生吵了一架,以后到英国我一直也没有再去看他,估计他也不会生我的气。他也明白中国年轻学生当时的爱国民族意识是很强烈的,在我身上尤其是如此。到了英国不久,听说天津的爱国警察在一次同日本军队的战斗中,都壮烈牺牲了,我看到报纸上这个消息,晚上大哭了一场,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仇恨更加深了。抗日战争开始时,英国报纸一般都还是指责日本侵略华北,同情中国人民的,每天都有些报道。在此以前,我在一九三四到三六年间大都住在伦敦。在伦敦汉姆士贴区的上公园路五十号住着王礼锡家,王礼锡是一个爱国的知识分子,夫人叫陆晶清也是个作家,在他家里常住着不少中国留学生,经常住的有作家熊式一和画家蒋彝等,黄少谷也住过那里(他当时是由冯玉祥将军资助出国学习的),不少中国留学生都常到他家聊天,我也常去。王礼锡是一个进步的爱国人士,通过他和别的同学如参加过北伐的杨人楩,我对国内政治情况有了更多了解。当时中国留学生对抗日救亡运动有几种不同态度,一种是对政治不很关心,持超然态度;一种是国民党政府派去的,只知效忠蒋委员长;还有一些是对抗日救亡运动抱积极态度的。我在牛津认识了向达、吕叔湘、杨人楩,在伦敦还认识了一个年轻人,叫李赣鹏,是李烈钧的儿子,我们几个都是搞抗日救亡运动的积极分子。抗日战争一开始,除了在英国群众团体合作讲演,宣传抗日外,我和吕叔湘、杨人楩、向达和李赣鹏几个人还办了一个《抗日时报》,每天晚间把从报刊上搜集到的战争新闻编译成中文,油印成一张,当晚就送到东城的华人区,免费送给当地华侨看,很受华侨欢迎,每期印发约八百份,起了一定积极作用。这样忙了将近一年,一直到武汉撤退,战争转向停滞状态,能收集到的战争消息太少了,才被迫停止。国民党的使馆当时还在忙于打麻将过日子,没有看见他们做过什么宣传工作。

从一九三六年下半年起,我正式进入牛津大学的墨顿学院做学生。牛津一年分三个学期,每学期只八个星期,所以除了一年中二十四个星期外,其余都在伦敦和英国及西欧各地。抗日战争开始前后,积极搞抗日救亡运动的中国学生和消极抗日的国民党派遣的学生,两方面区别日益明显,有时也有冲突。在英国没有闹过多少事,在巴黎的中国学生斗争却比较激烈。我代表《抗日时报》方面曾到巴黎访问当地爱国学生办的《救国时报》并带去一点捐款,作为支援。他们的负责人,一个地下党员,曾请我吃了一顿饭,谈了一些国内情况。那位同志是谁,我始终不知道,只知他是当时中共在巴黎的一位负责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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