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的魅力

在《西游记》一书所描写的神魔世界中，那些超自然生灵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神仙，一类是妖怪。前者主要生活在官方体制内，属于吃皇粮、有人管的那种，后者则生活在体制之外，处于不受管辖、为所欲为的自由状态。通常情况下，前者的形象较为正面，毕竟在堂而皇之享受供奉、膜拜的同时，也得给人类一点恩泽作为回报。后者则大多为负面形象，靠抢掠拐骗等不法手段谋生，给人类带来祸端。

一为执政，一为在野；一方行善，一方作恶。这样，神仙和妖怪就形成了一种对立关系。不过，两者的壁垒也不是那么森严，因为他们相互之间是可以转化的，就像人间的官兵和盗匪、敌人和朋友随时可以相互转化一样。实际上，两者之间也就是一念之差的距离。因了一个念头，可以去做神仙，而有了另外一个冲动，兴许就成了妖怪。

神仙和妖怪之间的转化虽然是双向的，但按一般人的想象，应该是以妖怪向神仙转化为主才是。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不过作品的描写颇有些出人意料，这表现在，想当妖怪的神仙多的是，愿做神仙的妖怪则不多见，正所谓：只见水往低处流，不见人往高处走。何以如此？这确实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现象。

在唐僧师徒西天取经路上所遇到的妖怪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有来头的。他们原本生活在神仙世界里，但对自己的生存状态并不满意，反倒羡慕起妖怪的生活，于是以各种方式逃到下界。有的是受上级或主子委派而来，比如平顶山的金角大王、银角大王，乌鸡国的假国王狮子精，更多的则是自作主张，私自跑到下界。放着好端端的神仙不做，反而去当妖怪，这着实让人感到有些奇怪。

要解答这一问题，首先得看一下那些妖怪的出身和来历。大体说来，除奎木狼在天庭为二十八星宿之一，属于有官衔、有名头的神仙之外，其他妖怪大多为奴仆、坐骑一类的卑微角色，不管是看炉、司磬的童子，还是菩萨、天尊的坐骑。他们虽然整天在神仙堆里讨生活，但就其地位而言，则是处于神仙社会的最下层，受人管制，干着最累最苦的活，却享受着最低最差的待遇。经常是吃力不讨好，活儿干好了，主子觉得是理所应当；活儿干得不好，谁都看得见，吃不了兜着走。没有自由，没有地位，也不会有什么升迁的机会。可以说，这些童子和坐骑过的是一种十分单调乏味，没有任何希望的痛苦生活。

看看天庭弼马温的待遇就不难想象这些童子、坐骑们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据众监官向孙悟空介绍：“似堂尊到任之后，这等殷勤，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些尪羸，还要见责；再十分伤损，还要罚赎问罪。”弼马温官职再低，再不入品，大小也算是个官，手下还有不少仆役可供差遣。但即使这样，都如此没有干头，那些看炉、司磬以及坐骑的生活该是多么暗无天日！

孙悟空不高兴，还可以回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花果山，继续做个自由自在的美猴王。那些童子、坐骑不高兴，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办法，那就是跑到下界，找块地盘，占山为王，过把当家作主的瘾。

对那些童子、坐骑来说，跑到下界做妖怪无疑是一种相当有诱惑力的选择。做了妖怪之后，好处可就多了：不受人管，没有约束，完全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真正是自己当家做主人，就像鲁迅笔下的阿Q所说的，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有了这么一个机会，正好可以将内心深处压抑多年的苦闷和欲望，管它是善良的还是丑恶的，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在下界占山为王，独霸一方，整天有一群小妖簇拥着，发号施令，耀武扬威，也可以找回那些早已忘却的自尊，增加些自信。俗话说，宁为鸡头，不做牛尾。有这样轻松自在的幸福生活，谁还会稀罕单调乏味的神仙世界？

自然，那些有名头的神仙一般是不会轻易到下界为妖的。原因很简单，他们已经功成名就，获得了参加蟠桃大会的资格，下界所能得到的利益和名声，他们在天庭早已得到，属于神仙社会的既得利益者。对他们来说，保住既得利益，就足以过幸福、快乐的生活，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冒着风险，跑到下界去做妖怪。当然，奎木狼这样的多情者除外。

希望改变个人处境，改变社会状况者，永远是那些身处社会下层的小人物。当一个社会不能为底层的小人物提供正常升迁机会和人生目标的时候，他们只能以非法的形式进行抗争。人间如此，神仙社会也不例外。童子、坐骑的纷纷下界，固然有他们自身的原因，但神仙社会的不良机制才是真正的根源。

一方面是天庭的底层神仙纷纷跑到下界为妖，一方面则是妖怪拒绝做神仙。那些私自下凡的童子、坐骑们，如果不是孙悟空揭穿其面目，搬来救兵，逼得他们没有退路，他们是不会主动回到主子那里的。至于那些土生土长、野性十足的妖怪，则更不愿意加入神仙队伍。作品中所写的几例转化都是靠胁迫手段完成的，最典型的莫过于红孩儿。

红孩儿原本是火云洞当地一霸，日子过得倒也自在，因要吃唐僧肉，和取经队伍发生激烈冲突，直闹到观音菩萨亲自出面，问题才得以解决。这家伙相貌不错，武功、法术都还出众，因此被观音菩萨看中，对其进行招安。既然是招安，就肯定不会是对等、友善的谈判，通常表现为暴力胁迫下的顺从。红孩儿过惯了自己当家做主的快乐日子，自然不愿意再做什么善财童子，在别人手下讨生活。但面对观音菩萨的暴力胁迫，除非牺牲做烈士，否则，没有其他选择。这样，经过几次反复之后，只好乖乖听话，跟着观音菩萨到落伽山安家落户，开始一种全新的神仙生活。

在一般人看来，从一个占山为王的妖魔变成一个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子，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但事实并不如此，因为这件事，牛氏家族和孙悟空成为不共戴天的仇人。因为在牛氏家族的心目中，神仙是不如妖怪的。他们更看重的是自由和实惠，而不是所谓的正果和名头。正如红孩儿的叔叔如意真仙所说：“我舍侄还是自在为王好，还是与人为奴好？”其母亲铁扇公主则把理由说得更为具体：“我那儿虽不伤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几时能见一面？”要自由就只能做妖怪，神仙都是有人管的，除非能做成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观音菩萨这样权大于法档次的神仙。没了自由，连见母亲一眼这种很容易的事都变得艰难起来。看来做神仙还真是不如做妖怪来得自在。

作品中有一处写到善财童子皈依佛门之后的“幸福”生活。那是孙悟空第二次被唐僧驱逐之后，跑到落伽山找观音诉苦。善财童子哪里知道这些，就拿“告”字和孙悟空开了个玩笑。如果在平日，孙悟空可能会调侃上两句，大家笑笑也就罢了。但他此时心情实在太坏，竟然很罕见地翻了脸，破口大骂善财童子是“背义忘恩的小畜生”。可以想象，当时的场面一定十分尴尬，按照善财童子当初在火云洞占山为王时的性格，肯定就大打出手了。没想到，他不但不生气，反而向孙悟空满脸赔笑，连忙声明自己是“作笑耍子”。

如此谦卑的表现，和当年野性十足的红孩儿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可见观音菩萨的思想改造工作还是相当成功的。问题在于，经过洗脑之后的善财童子是心甘情愿地为观音打工，还是迫于武力的无奈顺从？如果再给他一次自由选择的机会，是当神仙还是做妖怪，他会怎样选择呢？相信连观音自己都没有把握。

如意真仙和铁扇公主的责问是很有分量和力度的。相比之下，孙悟空的辩解就显得苍白无力了。因为红孩儿的今日就是他的昨日，他在说服如意真仙和铁扇公主的同时，也是在说服他自己。问题是，孙悟空能说服自己吗？事实上，他是始终无法做到这一点的。直到西天成佛时，他还惦记着自己头上的那顶紧箍。

孙悟空的取经自然不是心甘情愿。花果山占山为王的日子何等逍遥自在，如果不是被如来压在五指山五百年，没有出头之日，他哪里会答应为唐僧去做苦力。没有紧箍咒的约束，他哪里会受唐僧的这些闷气。看看他的师弟猪八戒到了花果山后的第一印象吧：“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来家哩！原来有这些好处，许大的家业，又有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猪有这一座山场，也不做甚么和尚了。”说起来孙悟空也是入了正道，修成正果的神仙了，西天取经生活和他在花果山占山为王时的生活相比，哪一个更快乐，哪一个更痛苦？明眼人不难看出来。孙悟空如此，猪八戒、沙僧又何尝不是如此？

于是神魔世界里便出现了这样一道奇特的风景线：一边是天庭、洞府的神仙纷纷逃跑，争着到下界做妖怪，一边则是下界的妖怪被暴力胁迫，无奈之下当神仙。不知这一现象会不会让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来这些神仙社会的头目们感到尴尬，因为这等于在宣告神仙世界的不得人心。

自由自在、为所欲为的快乐生活不仅为凡夫俗子所羡慕，也同样为神仙妖魔所向往。哪怕是付出代价，做个没有名分的妖怪，也胜过在人家手下讨生活的所谓神仙，这就是神魔世界的转化规则。可见人性、神性都是相通的，倒是那些处于神仙塔尖的领导阶层，该好好反省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