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运河边上少年人

汪曾祺画传 作者:汪凌 著


二 运河边上少年人

大运河

贯穿城市南北的古老的京杭大运河,到高邮便成了“悬河”。有一段河堤砌着石级,传说这里曾是康熙或乾隆泊舟登岸的地方,所以叫作“御码头”。高邮人在此立了碑,建造了牌坊,俨然一处历史遗迹。拾级而上,一股潮湿、略带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我顿生清凉之意。宽阔、舒缓的河面上,不时有货船经过。也有泊在岸边的,船上几乎不见人的踪影,静悄悄的。这让我想起汪曾祺笔下运河行大船的情形。他说小时候看运河里行大船,精壮的船夫裸露着古铜色上身,把篙子投进水里,用肩窝处顶着篙子一步步从船头走向船尾。船的水程实际是船夫用脚一步步走出来的。可是现在,货船都用机器带动,常常三四条地连在一起,从岸上望过去,细长的一条,有时能听到“突突”的马达声,有时则连声息都没有。人力的壮美早已退缩于记忆中,曾经的野性与豪情如今再也无从寻找了。

在运河两岸,杂生着我叫不出名的灌木和草树,沿河公路的另一侧,却是农家景象,有水田,也有荷塘,或者就是一塘水。我站在河边,目送河水流淌,心里被一股温热的思绪所感动,千百年来,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大运河始终朴素地、汤汤地、包容一切地向东而去。我想象着19岁以前的汪曾祺在运河边上的情形,独自一人,有时远远地看运河上的船夫舞篙子,有时听河边的村姑扯起尖脆的嗓门……这些童年印象,后来,都一一进入满面风尘满面霜的“老头儿”(汪曾祺子女对他的昵称)作品当中了。

1920年3月5日,农历正月十五,正是中国传统的元宵节,在高邮城北门外东头苎家巷汪家的宅院里,三房汪菊生的媳妇杨氏产下一子,即汪曾祺。杨氏头胎是一个女孩,因此,汪曾祺的出生给全家带来了欢乐,成为大家钟爱的“惯宝宝”。因为他肤色黑,小名“黑子”。小时他常去自家开的药铺玩,尤其是保全堂,几乎天天去,店里伙计叫他“黑少”。

母亲在汪曾祺的记忆里是模糊的。汪曾祺出生后,她的身体越来越坏,被诊为肺病,这在当时是绝症。于是她自我隔绝,住进一间偏屋,不让人抱儿子去见她。汪曾祺三岁时,杨氏终于不治。因此,汪曾祺对生母的印象,只依稀和旁的事物联在一起:一是父亲带着他,陪母亲乘船去淮安看病,船篷里挂着好些船家自腌的大头菜,大头菜的气味便一直在他鼻息间萦绕;再是一丛秋海棠,种在母亲房外小天井里的花台上,自开自落,红艳艳地始终留在他记忆里。此外,他从父亲的画室里翻出母亲写的大楷,知道了母亲读过书,嫁到汪家后过着一种悠闲的生活,并不为柴米操心的。

汪曾祺继母任氏

后来,父亲续娶了张氏。张氏将前房孩子当作己出一般地呵护体贴,因此,在汪曾祺心里,对这位后娘是尊敬而喜爱的。他在一篇散文里这样写张氏娘:

我于是拿着两根安息香,偎在娘怀里。黄包车慢慢地走着。两旁人家、店铺的影子向后移动着,我有点模糊。闻着安息香的香味,我觉得很幸福。(《我的母亲》)

然而,这位张氏娘在婚前就有了肺病的征兆,到汪家后又操劳家务,没几年也去世了。汪曾祺17岁在外地读高二的时候,父亲又娶了第三位妻子,是为任氏。汪曾祺19岁便离开家乡,因此,他和这位任氏娘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很少,直到1981年,才又彼此相见。他对任氏娘很尊敬,“因为她伴随我的父亲度过了漫长的很艰苦的沧桑岁月”。

当时县里已经有了西式学堂,汪曾祺先上县立第五小学附属幼稚园,随后就读于第五小学。小小年纪,他就颇有“才名”,因为国文和书画都好,很得老师的喜爱。学校在一座佛寺旁,他几乎天天放学后都要去佛寺,看哼哈二将、四大天王、释迦牟尼佛、观音菩萨和十八罗汉;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他要经过一条大街,街上有各种店铺、手工作坊、布店、酱园、炮仗店、烧饼店、染坊……他一路走一路看,小城里的人和事都印在他脑子里了。汪曾祺初中是在县立初级中学读的,主课是国文、英文和数学,他依然是国文、美术好于其他,依然好奇于学校里原有的放生鱼池、供奉吕洞宾的小亭子、别处少见的紫竹、护城河边如烟的柳浪、一丛一丛的野蔷薇、大红绑腿的猎人和斑鸠……高邮县没有高中,于是汪曾祺考了江阴的南菁中学。这是一所重理化轻文史的名校,课业沉重。他勉强应对,却买了一部词学丛书,用毛笔抄宋词,“既练了书法,也略窥了词意”。他还常常看《子不语》《夜雨秋灯录》《板桥杂记》一类的闲书。少年人的好奇心,民间生活的熏养,古典文学的濡染,对汪曾祺日后的创作有非常大的影响。

1937年夏,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汪曾祺暑假回家后,江阴即告沦陷,南菁中学回不去了。随后的两年,他先后在淮安、盐城的高中及迁到高邮的扬州中学借读。

江阴沦陷,汪曾祺和家人在父亲的率领下,前往高邮附近的庵赵庄避祸。他们住在村中一个小庵里,汪曾祺也因此遇到了一些人事,记住了庵前的一副对联—— “一花一世界,三邈三菩提”。43年后的某一天,这些往事突然浮现于汪曾祺的脑际,短篇小说《受戒》就这样诞生了。小说甫一发表,即引起轰动,人们兴奋之余也纳闷,原来小说是可以这样写的。

《受戒》描写了20世纪30年代苏北田园的背景下,小和尚明海与少女小英子之间朦朦胧胧的感情。小说几乎没有故事情节,如流水一般平静而流畅。明海被舅舅领去荸荠庵当和尚,庵中和尚过着近似俗人的生活,没有太多清规戒律。庵旁居住着赵姓一家四口,自家日子过得兴旺,还租了庵里的田,小英子是这家的小女儿。因为年龄相仿,庵里没事的时候,明海常去小英子家。明海聪慧伶俐,赵家一家人都喜欢他。姐姐大英子要赶嫁妆,小英子就包下田里的零碎活,她的帮手是明海。一天,明海和小英子到地里去挖荸荠——

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小儿女初萌的情愫,纯洁、烂漫而天真。诗之所谓“思无邪”,亦不过如此。因为是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所有过往的记忆都被时间过滤,乡土中的一切变得光洁如诗,又加盈盈的江南水意,那一方乡土,更显湿润、柔软,温情脉脉又逸气飞扬,表达了人性自由的梦想。

小说结尾只写了清新的乡村景色,一尘不染,意境自现——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受戒》)

生长在逶迤千里的大运河的边上,弥漫的烟水已成深刻记忆。汪曾祺很小的时候就跑到运河堤上去玩;还有高邮湖,浩浩渺渺,有些荒凉,有些寂寞,有些神秘;还有巷子附近的大淖……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一天看不见水的日子。于是,“水不但于不自觉中成了我的一些小说的背景,并且也影响了我的小说的风格。水有时是汹涌澎湃的,但我们那里的水平常总是柔软的,平和的,静静地流着”。水是流动的,因而不滞涩,洒脱灵动;水是清明的,因而荡涤浊气,不染尘埃。汪曾祺19岁离开故乡,除去昆明七年,在民风气象迥然不同的北京,倒是居住了近五十年光阴。然而他的作品,仍是大多浸渍在一片水乡温柔的恬静幽美中,或者发散出水一般的气质——舒缓而灵逸。可见,家乡的一片水气滋养了他漫长的人生——滋润了他的成长,也造就了他的为文气质。

晚年汪曾祺对童年、少年事件的回味一直兴趣盎然。应该说,他在故乡得到的精神滋养极其丰厚。当时的乡村社会还完整保留着古老传统,这个传统,既饱含思想和文化意识形态,也有具体的承载形式,它们渗透在民间生活的各个方面,以其丰富性和多样性,在这个敏锐的少年人心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①大运河

②苎家巷

③大运河边的牌楼

④汪家附近的东大街旧景

在故乡高邮的运河上(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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