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耕读一脉传家

汪曾祺画传 作者:汪凌 著


三 耕读一脉传家

汪氏族谱

读汪曾祺的全集,我惊诧于他对“微小”事物的趣味,既沉迷又娴熟,和当代人的“爱,而不能”成鲜明对比。他的儿女后来写他们眼中的父亲,曾提到一个细节:他们的母亲抱怨当爸爸的为什么没把身上那点本事传给儿女(大意如此)。我想,这恐怕怪不得汪曾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相应的生活根柢,自然难有相应的文章气质。

高邮汪姓是在清朝晚期从安徽的徽州迁移而来的,到汪曾祺已是第九代。1989年,汪曾祺有皖南之行,其中就有歙县一地。他戏称此行为“寻根”之旅——

小时候听祖父说:我们本是徽州人,从他起往上数,第七代才迁居至高邮。祖父为修家谱,曾到过歙县。这家谱我曾见过,一开头是汪华的像。汪华大概是割据一方的豪侠,后来降了唐,受李渊封为越国公。“越国公”在隋唐之际是很高的爵位……他在当地被称为“汪王”,甚至称之为“汪王大帝”……汪家是歙县第一大姓,我在徽州碰到好几位姓汪的。我站在歙县的大街上,想:这是我的老家,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慎终追远,是中国人抹不掉的一种心态。而且,也似无可厚非。(《皖南一到》)

汪氏这一支到高邮的情形,在汪曾祺的祖父汪嘉勋之前,已不十分清晰,只是传说他的曾祖父中过举人,曾在外地坐馆,后来做盐票生意,却不慎亏了本,几乎把家产赔尽。汪家后来的产业,都是汪嘉勋白手创下的,靠置地、开店铺,渐渐恢复了家业。汪家的田地曾有两千多亩,但基本上都委托给专门的田禾先生管理。汪嘉勋的主要精力放在城里的店铺上,其中有两家药铺,一是万全堂,一是汪曾祺用作小说背景的保全堂。汪曾祺的父亲汪菊生,字淡如,是一位乡间的雅士。在南京读完旧制中学后,他返回家乡,年纪稍长,就以眼科为职。眼科是汪家的祖传,汪菊生本来就“绝顶聪明”(汪曾祺语),渐渐医术精进,在当地小有名气。所以,汪家在当地虽不算望族,也是有产有业、衣食无忧的殷实人家。

汪家大略可归属于传统意义上的“耕读人家”。这曾是存在于旧中国的一个庞大的社会阶层——乡绅阶层。他们自幼进私塾接受中国的传统教育,以田地为生息之根,以读书为经世之用。科举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向上走的路径,于是,学而优则仕,“学而一般”则散落于广大的民间社会,成为传播教化、稳定乡野的力量。高邮汪家,大致如此。汪嘉勋曾参加过清末的科考,中过“拔贡”,这是略高于“秀才”的功名。可是,世事难料,谁也想不到他参加的是最末一次科举考试,从此,中国就废科举改学堂了。对于散布在民间人数众多的“汪嘉勋”们,功名路断,只有转入他途,或者就埋没于乡间了。

汪曾祺的祖父汪嘉勋

但是,他们自幼从进私塾起,便循序渐进地接受中国传统教育,而传统又是一套融合了儒释道精义、自成体系的价值系统,简单说来,就是进则为君为国为天下分忧,退则隐逸山林独善其身。因此,在传统文化熏陶下的读书人,进和退便都有了“出口”——在意识形态领域,他们有崇尚并遵循的文化思想和学术风气;在日常生活领域,他们有寄情托志并优雅化了的物质形态,即所谓“生存的趣味”。尤其江浙一带,此风习可一直上溯到晚明时期。

晚明的江浙一带,经济极度发达、文化极度成熟。在同期考取进士的书生当中,江浙一带占去三分之二。不再为生计发愁,使得人们有余闲、有能力、有兴致去关注“身外之物”,将生存的基本衣食住行逐渐精致和优雅化,甚而至于出现所谓“无用”之乐,而能真正将其发展成为一种文化体系,则是得益于士子文人的广泛参与。尽管江浙一带考取功名者最多,但这一带也是失意士子文人云集的地方。他们因各种缘由不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只能寄情山水,将心智用于自身居住环境,参与营造园林和居室,在江南的佳景秀色中,形成了精致的、温文尔雅的、艺术化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包括诗文、绘画、品茗、饮酒、抚琴、对弈、游历、收藏、品鉴,也在园林、居室、器用、造物上形成相应的品质,庞大而完整。

因此,江浙一带的士人,泽被于历史渊源,以及丰沃物产与佳丽山水,养育出了他们对趣味的爱好,各种“雕虫小技”滋生蔓延。

具体到高邮汪家,汪嘉勋幼读诗书,年长后又兼学佛,书案上有顾炎武的《日知录》,曹雪芹的《红楼梦》,甚至还有邹韬奋编的《生活周刊》;他吃酒吟诗,舍得花钱买古董字画碑帖。在汪曾祺小的时候,爷爷教他读《论语》,写八股文。为表示对这个孙子的喜爱,汪嘉勋还赏给他一块紫色端砚和几本名贵的原拓本字帖。

关于汪菊生,除了散落在一些篇章中的记忆碎片,汪曾祺还专有《我的父亲》《多年父子成兄弟》等文章记述其行状。汪菊生年轻时当过运动员,踢足球后卫、撑竿跳高、玩单杠、游泳、骑马,还练武术。在儿子的记忆里,父亲经常打抱不平,曾一掌将勒人钱财的侦缉队员打得从船上一溜跟头滚到码头上。这是武行。文事上汪菊生则丝竹书画无所不能,到后来,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画画和制印上。刻印之人多爱藏石,他也不例外,他心爱的三块田黄名章,后来曾出现在儿子的小说《岁寒三友》和一篇说名物的散文里。汪菊生手极巧,总是兴致高昂地制作各种玩意儿——荷花灯、蜈蚣风筝、养金铃子的小玻璃亭子,秋天则做玲珑剔透的西瓜灯。汪曾祺的生母去世后,汪菊生给她糊了几箱子四季冥衣。在为人上,汪菊生则全无禁忌,不拘礼法。比如,他与和尚称兄道弟;再比如,儿子17岁初恋,他在一旁出主意;他喝酒,给儿子倒一杯;抽烟,给儿子一根,还先给点上火……从汪曾祺那些趣味盎然的讲述中,你能感受到,父亲的所爱,也正是儿子的所爱,甚至在某些方面,儿子要逊色于父亲呢。

汪曾祺的父亲汪菊生

到了汪曾祺这一辈,他是长子,又聪慧,小学毕业后,父亲为他延请了两位老先生,分别讲授《史记》和桐城派古文。此外,还有一位国文老师高北溟,在国文课上教授明代归有光的散文。上初中后,在师长父辈的影响下,汪曾祺在绘画、书法、刻石及戏曲方面,更是大有长进。这些古典文学和艺术的滋养,对汪曾祺日后为文的风格都有着很大影响——一方面,训练了汪曾祺对汉语言的敏感,使他成为中国当代文坛不多的几位文体家之一;另一方面,则衍化出《岁寒三友》《徙》《金冬心》《钓鱼的医生》等小说里的传统文人形象。

《岁寒三友》发表于1981年,开门见山,开篇就讲三个人——开绒线铺店的王瘦吾、开炮仗店的陶虎臣、画画的靳彝甫。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都曾有生意好的时候,热心当地公益,对人温厚,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有个好名声。靳彝甫有三块爱若性命的田黄石章,有人想买,他说:“不到山穷水尽,不能舍此性命。”他经人指点,在上海卖出了几幅画,就“行万里路”去了,一去三年。三年间,发生了很多事。兵荒马乱,又被强人所压,王瘦吾和陶虎臣生意破产,眼看要走上绝路,靳彝甫回乡了。他将田黄出手,约了王瘦吾和陶虎臣到酒楼,一人面前放了一百洋钱。最妙的是文章结尾——

汪曾祺的祖母

靳彝甫端起酒杯说:“咱们今天醉一次。”

那两个都同意。

“好,醉一次。”

这天是腊月三十。这样的时候,是不会有人上酒馆喝酒的。如意楼空荡荡的,就只有这三个人。

外面,正下着大雪。

此情此景洒脱从容,是以“侠义”“患难真情”做底子,汪曾祺对民间人物真性情的赞叹和向往,由此可见。

从汪家的女眷身上,汪曾祺学得的则是另一种民间气象。祖母出身于诗书之家,她的父亲是同光年间当地有名的诗人谈人格。祖母勤劳,一年四季都不闲着:做酱、包粽子、做糟鱼风鸡、腌咸菜、包汤圆;她的针线极好,给祖父做“挖云子”鞋、剪花样……在汪曾祺的记忆里——

祖母很喜欢我。夏天晚上,我们在天井里乘凉,她有时会摸着黑走过来,躺在竹床上给我“讲古话”(讲故事)。有时她唱“偈”,声音哑哑的:“观音老母站桥头……”这是我听她唱过的唯一的“歌”。(《我的祖父母》)

汪曾祺的二伯父去世早,无子嗣,二伯母年纪轻轻就守节,她要她喜爱的汪曾祺做了二房的继子。她教这个继子《长恨歌》《西厢记·长亭》等诗词,有时也会讲一些轻松的文学故事给汪曾祺听。后来,二妈的故事出现在汪曾祺的小说《珠子灯》里。二妈死了,汪曾祺当过一回孝子,戴孝披麻,做逢七,陪鬼魂吃饭——

家里办丧事,气氛和平常全不一样,所有的人都变得庄严肃穆起来。开吊像是演一场戏,大家都演得很认真。“初献”“亚献”“终献”,有条不紊,节奏井然。最后是“点主”。点主要一个功名高的人。给我的二伯母点主的是一个叫李芳的翰林,外号李三麻子。“点主”是在神主上加点。神主(木制小牌位)事前写好“×孺人之神王”,李三麻子就位后,礼生喝道:“凝神,想象,请加墨主。”李三麻子拈起一支新笔在“王”字上加一墨点。礼生再赞:“凝神,想象,请加朱主。”李三麻子用朱笔在黑点上加一点。这样死者的魂灵就进入神主了。我对“凝神,想象”印象很深,因为这很有点诗意。(《我的家》)

我由此想到,一段时间里,时有关于私塾在中国南方农村一息尚存的消息见诸媒体。“私塾”,如今已是一个故纸堆里的名词,然而它却涉及传统文化得以记忆和延续的途径问题。私塾教育,除了文字和道德知识的传授,另一个重要功能,就是传授礼仪。少数能够完成学业的人,成为乡村的“儒”,比如汪嘉勋、汪菊生,再比如给汪曾祺的二伯母“点主”的翰林李三麻子。学者张鸣曾在《私塾消失背后的黑洞》一文中说:“‘礼’在农村社会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在于秩序的建构和维持。农民……在不断的礼仪演练中,才可能明了什么是大小尊卑、昭穆(宗法制度对宗庙或墓地的辈次排列规则和次序)远近,学会怎么样进退有据、行止有节甚至礼让恭谦。从某种意义上讲,煞有介事的礼仪气氛和一板一眼的礼仪程序,是乡民学会服从秩序的最好老师,而演礼导致的肌肉记忆,远比言者谆谆的说教更有效。”同样,汪曾祺也曾谈到风俗带给他的兴趣和美感,在他看来,风俗包含了仪式(礼)和节日,是生活的艺术,是“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欣”。也许,汪曾祺因其对传统生活方式的喜爱与敏锐,更早地表达了礼仪对民间社区的意义。他在《谈谈风俗画》中表示:“我小时候最爱参加丧礼,不管是亲戚家还是自己家的。我喜欢那种平常没有的‘当大事’的肃穆的气氛,所有的人好像一下子都变得雅起来,多情起来了,大家都像在演戏,扮演一种角色,很认真地扮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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