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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无言谁会凭栏意

男儿到死心如铁:辛弃疾词传 作者:鸿雁 著


第二章 无言谁会凭栏意

壮志难酬,美芹十论

日光倾城而下,时光摆下的记忆,多数已在身后层层腐朽,而被篆体或是楷体记下的事迹,却总是在清风吹开书页时,沁出古木般的气息。或许人们缅怀的并不是数百字乃至于上千字讲述的往昔,更让人着迷的是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的罅隙中,未曾道出的微妙情愫。

历史,无非是时间的线索,简单而清楚是史官的使命。故而,何年何月何日何人做了何事,从来都是史书的格律。而历史背后的春花秋月、清露寒雪,则一概被拒于门外。然而,越是被故意掩盖,越是为这些谜样故事添了三分旖旎调子,引得世人浮想联翩。

史书中记载,1162年,宋高宗让位于太子赵昚,史称宋孝宗。一句足矣,以此为轴心,辐射的种种事件,却并未归入薄而脆的纸页中。辛弃疾在又一个转角处,是否看到了柳正绿花正红,更是只字未提。顺着历史的轨迹,去寻求词人的悲欢,大抵是最美丽又最艰辛的旅程了。

日光追逐着明月,夜幕驱赶着黄昏,于是月滚着月,年滚着年,疾驰而过的时光便化作了参天古木的年轮。一日中最易触发愁绪的无非是子夜与黄昏,四季中最惹人伤怀的莫过于秋天以及暮春。站在落红满径的春日的尾端,辛弃疾起了飞絮般的忧愁。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无处说,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

——《满江红·暮春》

自然有枯荣,万物有兴衰,江南的四季轮回也从未停止过。然而,人却总是有一双善于发现又善于忽略的眼睛,常常只会看到那些与自己心灵色彩相契合的东西。此时辛弃疾正年轻,理想也正旺盛,本该像雨后拔节的笋、夏日燃烧的莲,眼中的江南应是刚从染缸中捞出的绸缎,鲜艳至极。

白居易曾作《忆江南》,中有一好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然而,一旦精神的春暮贸然闯入生命,再鲜活的心也会陡然苍老,视线中只剩下落红在凄风苦雨中盘旋。

宋孝宗即位后,以强硬的姿态立下恢复中原之志,将北伐提上日程,随后秦桧党人被赶出朝廷,岳飞得到平反,以张浚为首的主战派得到重用。这仿若是一缕暖流,送走了冰冻九尺的寒冬,吹来了桃李压枝的春日。于辛弃疾而言,这更像是鲤鱼挣开了水草的羁绊,跳出龙门又成指日可待的大事。

但偏偏龙门并不为所有鲤鱼而开,就算他剪断了这一丛水草,还有另一簇来纠缠。当他将缜密完善的“分兵杀虏”的北伐计划双手呈给此时已是江淮宣抚使的张浚时,却得到“某只受一方之命,恐不能主之”的冷峻答复。战役打响时,他只得在江阴按兵不动。一年之后,南宋军在符离之地,旌旗倒戈,血流成河。“符离之败”后,恢复中原的呼声,好似木兰舟驶入浅水,纸鸢邂逅了微风,慢慢搁浅。

辛弃疾在这座充盈着太多故事的城市中,慢慢疗伤。哀莫大于心死,辛弃疾此时的心被这清明时节的雨渐渐洇湿。自他来到南方,已有两年的光景。婉转的鸟鸣、绚丽的晚霞、清幽的环境,从来不曾给他半点儿安慰。日日也只用寂寞填充寂寞,用孤单弥补孤单。脚下的每块青砖,屋檐上的每块碧瓦,墙角处斑驳的苔藓,都是他萧索的光阴,而他最渴望的战场,却从未出现他的身影。

清明时节的雨,不同于夏日来得匆匆去得也急的暴雨,它细如蚕丝,绵似锦缎,滴滴答答地就润进了人们心窝。窗前的人,并不是看雨,而是听雨,连带听世间与自己的心事。经了委婉但并不绵软的小雨之后,通往门外的小径上,便是零零落落的花瓣。物皆着我色彩,在辛弃疾看来,这“一番狼籍”的场景,正是南宋这盘输掉的棋局。

朝花夕拾,捡到的尽是枯萎。散落在地上的残红损粉,已逐流水而去,只剩碧青的枝叶在园中,跳着孤寂的舞蹈。这般感觉想来李清照也是深有体会的,经了一夜风雨的海棠,定然是不堪蹂损而残红狼藉,但仍是小心翼翼、惴惴不安地“试问”海棠状况,丫鬟虽答“海棠依旧”,而她深知此时已是“绿肥红瘦”。辛弃疾将婉转的“绿肥红瘦”四字,敷衍为十四字联语,去陈言翻新意,婉转未失,又见骨力。所谓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实在是看得远、看得深。

花朵向来只开一季便随风而落,自然不若清阴密叶坚韧壮盛。刺桐花也是如此,年年开年年落,欲要抵挡自然的风雨,终究是“寒无力”。可叹满腹兵法、文韬武略的辛弃疾,还未走出冬日,便又被清明时节的雨浇了个透心凉。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在失意或是得意时,往往去与自己境遇相似的古人那里寻求安慰。屈原有“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之句,将楚王的赏识比为在水一方的美人,无论溯洄从之或溯游从之,都不能寻到伊人的踪影。而辛弃疾把渴望得到宋孝宗的赏识,喻为对美人的思念,正与屈原的“香草美人”传统相契合。

闲愁几许,恐怕无人说得清。贺铸在《青玉案》的煞尾,只慌忙说了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且看那一川漫无边际的烟草,还有那将整座城池笼罩着的柳絮,再有江南梅雨时节连绵不绝的斜风细雨,都是他的闲散情绪。或是因了辛弃疾的“闲愁”更深一层,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说不出时也便索性不说。免得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后,又是一场琐碎的流言蜚语。

在交通不便的古时,山长水远,山南海北的距离,实在不像如今一样容易跨越,见不到面容,听不到声音,不论痴情或是恨意,唯有书信才能寄达。人生悲莫悲兮生别离,当重逢难期,一封书信已足够让人惊喜。然而此时,仅仅可以传情达意的尺素传书,也成了奢望。美人妙曼的身姿,依旧无迹可寻。休去倚高楼,举目遥望,所见定也是满川的离披衰草。

辛弃疾苦苦追寻不到的美人,正是君主的信任与重用,可望而不可即,他的迷惘与惆怅皆来源于此。“符离之败”后,张浚等主战派相继被贬,主张议和的声音再次占了上风。此中政治气候,无疑使辛弃疾的眼眸中布满阴霾。“美人”已然健步如飞向前而去,将他远远甩在了身后。锦瑟年华终究无所作为,仿佛一场空梦,只觉时光如水穿梭,倾尽全力的追逐都是幻境,从来不曾博来半分他期待的结果。于是,他的人生大概从最初就注定了遗憾。

世间有一种人,处境越是艰难,越能激起他的斗志。所谓越挫越勇,也确实是常人所不能做到也未曾体味的境界。正当南宋在“一番风雨,一番狼籍”垂头叹息时,辛弃疾早已将失望与消沉打包,放在他不轻易看到的地方。

不甘寂寞,实在是辛弃疾的骨骼中特有的属性与品质。几个昼夜,他铺纸、研磨、掭笔、手书、封缄,写下一组关于宋金之间军事、政治的论文,名之曰《美芹十论》。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有“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之语,《美芹十论》的命名,则取“野人美芹而献于君”之义。想必辛弃疾是抱着一颗虔诚心与谦逊心,将自己的“拙计”献于皇帝的。

偏偏越是满怀希望,越会让人失望。这指点江山、谈论天下分合大势的奏章,竟然又因种种缘由,被弃在一旁。蝴蝶的翅膀薄如轻纱,飞不过沧海自然无人忍心责怪,然而谁又知晓,它尽力飞翔却最终葬身大海时,那份深深的不甘心。

然而不甘心又如何呢,他只是荒淫政治下的一颗棋子而已,虽有万千期望,终是不能自主。他只得在一圈又一圈年轮中,看凄风苦雨,看这偌大世间何时落幕。

梦想正盛,无处安放

兵家之计,向来讲求“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辛弃疾前两次献计都未果而终,难免抑郁难当。况且自南归以来,他一直处在无关紧要的职位上,隔靴搔痒无非是朝堂安抚南归军民的一种伎俩罢了。他心中已是鼓声阵阵,然而战役却迟迟没有打响,此时的士气恐怕已所剩无几。短短七年时间,辛弃疾先是蜗居在无人问津的江阴,后被调任广德军通判,任满之后又被踢到建康府当了通判。

建康自古以来便是藏匿太多风流韵事的城市,六朝的兴旺与衰败、繁华与落寞,都是时光抹不掉的铅华。硝烟战火、帝王美人、爱恨情仇,每座城市都少不了这些元素,让行走在其中的路人也每每滞留了脚步。

辛弃疾置身于这样一座城市中,胸中免不了涌上千头万绪的感慨。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前人、今人、来者,无不盼着朝气蓬勃的景象,盼星河璀璨,盼阳光温暖。然而,星河是缀在夜空上的,阳光也有晒不到的地方,枯荣并存,盛衰相继,黯淡的时光常常与灿烂的年华一样长久,古来如此,人生如此。辛弃疾漫游在历史洪荒中,慨然身世,也悲悯千古。

古人凭吊古迹时,往往登高望远,虽然一再说着休去倚危栏,登高的脚步却未曾停止过。而当站在最高处抬眼远望时,人们时常被哀愁笼罩而后悔莫及。在爱情中,相思是会呼吸的痛,而在悼古时,登高则是戒不掉的愁。这愁并非一丁半点儿,而是“千斛”。双溪蚱蜢舟没能载得动李清照女儿家的相思愁,辛弃疾这带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千斛愁绪,便更无从说起。半壁江山陷于敌手,南宋朝廷在偏安一隅中竟也是无限满足。词句中虽无凝重之字,但其蕴含的凝重之情,却如积久之潮,喷薄而出。

历史仿若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你方唱罢我登场,多少往事在转瞬即逝。千年风吹雨打,“钟山龙盘,石城虎踞,帝王之都”的建康,风光化为一抔黄土,只剩满目的零落与衰败。词人的大声疾呼与痛苦,在旁人看来也只是戏剧中的小丑罢了。

人在凄迷时,总会看到悲凉之景。夕阳的余晖穿过氤氲的暮霭,洒在迷茫的柳枝上;水边觅食的鸟儿,匆匆地飞回窝巢;陇上的乔木,在晚风的吹打中,叶落满地。秦淮河畔,漂泊着一只孤零零的小船,恰恰此时,不知是谁吹起了凄怆的笛曲。岁月如歌,伤感是岸,兴亡已随秦淮河而去,把故事和历史都抛诸身后,独留词人摇曳在荒凉过往的中央,怅惘徘徊。

在不知进亦不知退、彷徨又无助之际,辛弃疾想起了东晋的谢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是谢安给天下人最难以忘怀的背影。早年谢安在会稽之地,与王羲之、孙绰等人游山玩水,风流中自带风雅,逍遥中更是自在。此后的人生,他将自己放逐在官场中,来去如鲲鹏,自由高飞。淝水一战中,弟弟谢石与侄儿谢玄领兵八万,大败前秦九十万大军。而谢安听到捷报后,竟仍是不动声色地下棋,谈笑间更是为自己画上了最完美的一笔。

然而宫廷官场中的血雨腥风不是凡人能设想出来的,除了钩心斗角之外,诽谤、阴谋、陷害、暗杀,防不胜防,即便聪明如谢安,晚年时也未能幸免于谗言。一日孝武帝设宴招待大将桓伊,谢安在座。擅弹筝的桓伊为孝武帝弹了一曲《怨诗》:“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声节慷慨,竟惹得谢安落泪。

谢安尚有桓伊懂他和忠而见疑的委屈,而辛弃疾在寻梦的路上却是形单影只,知音难觅。七年的时光,他仍是一无所有。渔人失手落入水中的宝镜,他在河畔寻了许久,也没有打捞起。美人即将迟暮,唯有以酒浇愁,排遣凄迷心绪。然而身旁无劝酒之人,把酒言欢、共商国是,不过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奢望。

词境于此时已转入消沉,而正值青年的辛弃疾绝不会在绝望中戛然而止。“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又是千军万马齐奔腾的峥嵘之势。心中掀起的潮水伴着长江卷起的巨浪,带着不可阻遏的怒号,随时可借着狂风卷上岸来,将房屋推翻,将一切化为乌有。似乎骤然凝聚起来的正气,天地间舍我其谁的豪气,可瞬时将金朝夷为平地。

他的苦闷积蓄得实在是太久了,故而挥笔泼墨时,难免有一泻千里之感。读罢这一阕《念奴娇》,诚然像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雨,但激烈过后,蚀骨寒意渗进每一根血管,除却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也多了些无人分担的惆怅。

世界之大,他在流浪中寻求存在感,然而当热情如立秋后的天气,渐转凉薄时,他才猛然发觉,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了太远。也就是在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了家的呼唤。

点火樱桃,照一架、荼如雪。春正好,见龙孙穿破,紫苔苍壁。乳燕引雏飞力弱,流莺唤友娇声怯。问春归、不肯带愁归,肠千结。

层楼望,春山叠;家何在?烟波隔。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听声声、枕上劝人归,归难得。

——《满江红》

许是为了逃避眼前的痛苦,许是为了充盈空虚的生命,许是仅仅为了圆自己一个流浪的梦,世人轻易告别,一再踏上异乡的土地,把家乡抛诸脑后,去领略别处的风景。从此山高水长,归期无定。流水淙淙,马蹄声声,这是一条很难走到尽头的漂泊之路,唯有梦想在他乡搁浅了,方才想到停下来,在故乡的臂弯中,沉沉睡去。

此时,辛弃疾累了。他每每想要跨过理想与现实的沟壑,终究是无力螳臂当车。十载未回去的家乡是否还是当初他走的模样,邻家的鸡鸣狗吠是否还一如既往,光影中随风摆动的帘帷是否被岁月浆洗得失了颜色?这一切他无从得知,只得在异乡去幻想家乡的景致。

辛弃疾的笔墨,时有豪放,时有温婉,时有粗犷,时有细腻,像是六月的天气,时而明媚,时而阴沉。开篇细致的临摹,实在是一幅清晰的春日园林图。点点樱桃,好似情人的红唇,娇艳欲滴,再矜持的男子也忍不住想要凑上前去。满架的花,恰如西施的轻纱,纯白赛过从天而降的雪。这一红一白的映照与对比,让词人情不自禁道一声:“春正好。”

春正好,好在生机勃勃。春雨润如酥,春水绿如蓝,春笋更是不甘寂寞,穿破青青苔藓与苍苍的壁角,蓬勃地向上生长。莺莺燕燕,娇声相唤,蜂蝶缭绕,好不热闹。遗憾的是,这份惬意并没有维持太久,当春燕幼雏懒得飞翔时,当莺啼变得脆弱时,如白雪般的花朵也盛极而衰,零落成泥。

越是热闹,越是落寞,况且这份热闹本就不属于他这个过客。最残忍不过时间的笔墨,把热闹改写成热闹过,把春初改写成春末。春日归去,愁肠千结。此时哀伤有之,怨怼有之,但更多的则是悲凉。年华正好,梦想正盛,却被栽植在无人的山涧中,纷纷开且落。

在孤寂的路途上,走了一程又一程,只知开始却看不见终结;走走停停,来来往往,也无非是空把光阴蹉跎。辛弃疾被这无处安放的惆怅,搅得肠断魂销。来到异地,以为遍地黄金遍地梦,而今累了倦了,才知晓留下早已没有理由,归去又成肥皂泡里的梦,不知几时就会在烈日下破裂。

别时容易,相聚艰难,此话一点儿不假。当初一匹马、一个包袱,就轻易地把家甩在身后。任凭路遥马疲,山高水长,依然不变初衷,不停脚步。然而棱角分明的顽石,经过河水一遍遍的冲刷变为鹅卵石时,轻狂的少年才渐渐退居幕后,代之以老气横秋的中年,登上层楼,回望这些年走过的足迹,眷恋根系所在的家乡。然而站得再高,也有浮云遮望眼,况且还有这千重万叠的春山,以及这暮霭沉沉的烟波来阻。而这春山、这烟波又何尝不是抗金大业的阻碍呢?

自古以来,英雄多寂寞,虽说高处不胜寒,但谁又愿意一直做蜿蜒流淌于地的小溪呢?古与今的遗憾,他都得扛在肩上,却无人帮他分担。如果他也像多数士大夫那般在国事面前全身而退,只躲在自己的世界中吟些风花雪月的小愁小恨,就会少些伤怀感旧的痛苦。可他偏偏太过执着,以至于知己零落,遗恨无处诉说。

蝴蝶翩跹,如梦般美丽,又如梦般易碎,它自身尚且渡不过沧海,又怎可能将文人墨客的乡愁载到千里之外?辗转反侧,深夜不寐,恰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悲啼又落在了他的枕边。把他乡作故乡的滋味,辛弃疾终于深深体味到了。

在他乡,不是所有的梦都能开出花来,也不是所有的时光都经得起等待。辛弃疾是想着有朝一日再回到故乡的,然而一再拖延,待他闭上双眼时,梦陨落了,家也丢了。都说世间宽阔,追梦的人不会总在低处,而辛弃疾却在这偌大的世间,无处安身,未免让人伤怀。

留下,或是归去,生命到底会给他怎样的答案?

越是艰难,越是坚定

对于有梦可追的人来说,路途中经过的风景,都是一种生命的积淀,念家不过是池塘中的鲤鱼掀起的一尾涟漪,过不了多久,心湖便会趋于平静。谁也说不准下一个转弯是另一番澄明的境界,还是一堵厚厚的城墙,但行走者从不会因为一次碰壁而与所有的柳暗花明擦肩。故而,他们比原地不动的人少了所谓的安全感,但多了让生命发光的荣耀感。千姿百态,是他们给世界最大的惊喜。

当辛弃疾沉浸于思乡的痛楚中无法自拔时,朝廷新的任命,像是一剂清凉油,瞬间便让他从麻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乾道八年,即1172年,他被派到地处淮南中部的滁州任知州。滁州属于扬州一带,姜夔在《扬州慢》曾说:“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经了多次兵火的滁州,而今已是一片废墟。重整旗鼓,从来都不是件易事。知州几经换新颜,而此地却仍是一面碎镜,不仅仅自己支离破碎,也照得世界面目全非。

明哲保身,向来是官场中的潜规则,偏偏辛弃疾生来就有为黎民谋幸福的使命感,既然当上了滁州的一把手,成了这里的父母官,改变无疑就成了眼下最急迫的事。越是艰难,越具挑战,对辛弃疾而言,便越撩拨得他兴奋难当。这虽不是魂牵梦绕的战场,但他确实将整治滁州当成了一场生死攸关的战役。

他已经寂寞得太久了,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一身的智慧,透过一个出口全部倾泻出来。全免税款、宽征薄赋、统招流散、习教民兵,滁州渐渐由萧条走向繁荣。他站在刚刚落成的奠枕楼上,俯瞰周遭,市区、街道果然是一番清明气象,原来的荒陋已是化成尘埃,散在风中。滁州父老岁时登临,歌舞升平,举杯相贺,仿若北宋的大气、繁华不再是井中月、镜中花,辛弃疾被欢腾的气氛捧起来的自豪霎时喷涌成一首词。

征埃成阵,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层楼。指点檐牙高处,浪涌云浮。今年太平万里,罢长淮、千骑临秋。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

千古怀嵩人去,还笑我、身在楚尾吴头。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从今赏心乐事,剩安排、酒令诗筹。华胥梦,愿年年、人似旧游。

——《声声慢·滁州旅次登奠枕楼作,和李清宇韵》

人在顺遂的境遇中,所想所见多半是与心灵色彩相合的人或事。就像搭乘行在海里的船,顺风时,总是轻易间便飘过了千万里,若要问途中景致,也无非是高飞的苍鹰、涌动的潮水,以及愉悦的心跳。辛弃疾这次的旅行,也遇到了绝好天气,自己顺风顺水不说,难得的是与民同乐。

最让人惊异的莫过于平地起高楼,且这高楼并非晴日里海边高楼的倒影,而是实实在在矗立在滁州这片荒了多年的土地上。行人南来北往,车水马龙,尘埃一阵接着一阵,混杂在道路中央。路经此地的商人、旅客看到这番变化,都会由疑虑转为惊讶,再由惊讶转为赞叹。他们相互指点着奠枕楼高处屋檐边上如牙齿般翘起的地方,那里如波浪涌起,浮云飘动。

人站在高处,眼界自然宽。滁州在辛弃疾手中,已呈现欣欣向荣之景,行客如云,市场繁盛,从前的荒凉已留给过往。滁州犹可如此,全国也当如此。笔墨由淡转浓时,心境也以此地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今年到处皆是太平景象,秦淮两岸大可夜夜笙歌日日曲,再不用在秋日时派遣千骑兵马,加强防备。

步步深入,环环相扣,辛弃疾这股浓烈的自豪感,并未止于两淮之地。凭着风发意气,他凭栏而望,处于东南之地的临安上空,盘踞着袅袅紫云,预示着南宋未来一派清明气象。

词的上下阕,诚然是世上最近又最遥远的距离。上阕尚且是澄澈的阳春三月,仅仅是一个过片,就在两者之间横亘出了千丈深的沟壑,夏日阳光的拔节、秋日的白鹭冲天,统统掉入深渊,词章也就直接过渡到了冰冻三尺的寒冬腊月。

东南有佳气,西北是神州,这本是值得举杯相贺的。然而汴京之地已被金人牢牢把持,繁华与否,那都是旁人的事。知任滁州,建奠枕楼的自豪,在上阕的末尾如泄了少许气的皮球,渐渐瘪下去。过片又在伤口处,狠狠扎了一针。

“怀嵩人”即唐代宰相李德裕,他也曾知任滁州,且在此地建了一座名为“怀嵩”的高楼。身在滁州,心念中原,愿终有一日,再回故园。在有生之年,了却夙愿,实在是人间幸事。然而,辛弃疾却总是被不幸的浪头击中。吴楚之地固然山明水秀、人杰地灵,然如若将西北之地放任不管,家国终究是失了双翼的天使。辛弃疾自嘲道,九泉之下的李德裕定会笑话他再回到中原之日遥遥无期。

用忧伤治疗忧伤,用寂寞填充寂寞,虽不失一种疗伤策略,但多半人会在哀愁的路上越陷越深。辛弃疾从不是自暴自弃之人,惆怅无处安放时,他会捧一卷诗书,品一盏茶铭,看一把利剑,或是写一阕词。当西北神州润湿了他的双眼时,他适时将街道上的繁华景象纳入眼眸。路上车马如织,如同日夜东渡的江水,士兵手持弓刀巡逻守卫,不敢懈怠丝毫,这自然让他深感欣慰。从今以后,宴饮酒筹,赏花斗草,望月吟诗,这番赏心悦事,合该是日常盛景了。

一尾游鱼最初的梦想,是一汪清水,当它得到一个池塘时,往往更想要一片汪洋。世人定义此为贬义的贪欲,然而人往高处走又有何错。辛弃疾并不满足于日常无忧的消遣,他要的是整个海洋。华胥氏的国家,无杀戮,无争夺,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和谐。辛弃疾也心怀这样的梦,愿年年家国昌平,生机勃勃;愿驱逐金人出境,金瓯无缺。这般雄心,非有勇气、有毅力、有豪气之人不能具备。

滁州上任,此地由衰败到繁华,其间难免有千般艰辛万般不易,辛弃疾没有多提,反而是他那饱满的欢愉、高涨的气势、大胆的憧憬一再呼之欲出。既然是在路上,就自然会有过去不曾看到的风光,也会承担比旁人多的离别。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贤。想夜半承明,留教视草,却遣筹边。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酒只依然。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

——《木兰花慢·滁州送范》

梁实秋曾说:“遥想古人送别,也是一种雅人深致。古时交通不便,一去不知多久,再见不知何年,所以南浦唱支骊歌,灞桥折条杨柳,甚至在阳关敬一杯酒,都有意味。”不是所有的告别都有再相聚的续曲,尤其是在一挥手多半是永别的古时,人们的离别大多充盈着泪水与思念。

无论是拉开小令序幕的以温庭筠、韦庄、皇甫松为首的花间词人,还是与辛弃疾同时代的苏轼、姜夔、陆游,他们的送别词多是昵昵儿女语,总少不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惆怅与凄迷。然而辛弃疾的送别词却略过狎昵的小我,展现时代背景中的大我。送别也要气势,也会壮美。

在滁州之地,辛弃疾虽做出了些许业绩,但于他而言,仍是大材小用。恰恰此时,算是半个知交的范倅(名昂)接到朝廷新的任命。男人与男人的相别,不同于情人的离散,没有五里一徘徊的扭捏,更多的是几盏浊酒下肚后,掏心掏肺的祝福与肝胆相照的倾诉。

回首十年征程,辛弃疾说,他老了。一个“老”字,饱含多少辛酸泪,又容纳几斟悲凉情。正值壮年,却发出衰老的感叹,任是铁打的筋骨,也会断了柔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许是辛弃疾不忍作别,又许是这酒太烈,流经胸口时,却生生沁出了眼泪。美人怕的是迟暮,英雄怕的是报国无门,南归之初跃跃欲试,无非是想要做一番扭转乾坤的大事,不料匆匆流年从指缝间滑过,自己竟是在宦海中起起落落。阳光有照不到的地方,月亮也有阴晴圆缺,屈指一数,又是一年中秋日,然而月越圆,离散的人便越是落寞。

留下的人,总比离开的人多一丝悲戚。辛弃疾与范倅一拍即合,滁州繁荣的军功章上他们二人各有一半。可惜,并肩作战的友人即将匆忙离散,芳草无情只管把前路铺展,流水薄情只管与西风将送别的船只越吹越远。

此时的辛弃疾除却不舍,心里某个地方也会涌出浓烈的酸楚。有家可归是幸福,儿女团聚是温暖,共剪灯花是惬意,而辛弃疾家乡的炊烟,只会于傍晚时分,氤氲着在他的心底升起。在异乡并无容身之处,归家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辛弃疾舌尖的苦涩滋味,恐怕已渗入骨髓。

每个人在宏大的时代面前,都不过是沧海一粟,生命短暂得如水中蜉蝣。但总有些人甘愿将有限的生命献给无限的事业,辛弃疾的功业心再明显不过。滁州虽然着了些许亮丽色泽,但与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的临安相比,终究会逊色许多。眼看范倅离开,他也从儿女温情的幻想中逃脱出来,将自己对功业的痴心,巧妙嫁接到友人身上。皇帝正盼贤德之人为大好江山添彩泼墨,趁着征衫未脱,去朝见天子吧。

自己的梦想,让别人去实现,也算是间接了却一桩夙愿,但终究不如亲手完成来得舒坦。辛弃疾自嘲道:“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酒只依然。”如若长安的老熟人问起我的近况,就对他们说我依然如故,壮志未酬吧。说起长安,辛弃疾难免会红了眼睛,梦在这里起航,也在这里夭折。城门向他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而他也就像是钟摆摇曳在希望与失望的两端。

世间英雄无非两种:一是完美到极致,已不似凡人:二是追寻一生,以失败告终,却带着悲情与失意,苦苦坚守。辛弃疾属于后者,在茫茫沧海中,他迟迟无法靠岸,但无论浪头多么大,海水多么污浊,仍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内心洁净的明珠。梦想于他而言,就是有这般魔力——纵然土壤贫瘠,他心中却藏有整个花园;即使河流干涸,他心中也淌着一泓清泉。暂时的悲伤只是他人生的外壳,永驻的豪情才是他生命的内核,不然,他也不会在这条曲折的路上走得那般坚定。

蓦然回首,灯火阑珊

英国戏剧家萧伯纳曾说: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得不到想得到的东西,一是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虽说如此,想得到而未得到的东西,总是在暗暗骚动。它像是我们脚下的蟒蛇,在枯败的树叶以及层层尘土之下,游走成一座迷宫,引领着我们不断跨过千山万水,越过悬崖峭壁,历经苦难疼痛。追求的路途,总少不了孤寂与冷清,但走了很久,走到筋疲力尽,阅尽人间景致后,忽然与一直悬挂在心里却从未属于自己的梦奇迹般相遇,那一刻,生命该会绽出怎样的欢喜。

萧伯纳的悲剧理论,确实道出了得到与失去的二元关联,却恰恰忽略了苦苦追求之后,得到的那一瞬间必定在时光中得到铭记,人们的精神也会在升华与凝中,幻出悲喜莫名的感激。得到且珍惜,实在是人间至幸。

辛弃疾一直在路上,追求而不妄求。命运给予他暖意滋生的春日也好,馈赠他寒彻蚀骨的严冬也罢,他都全盘接受,在生命的迷宫中,将成熟的果实,一枚一枚采撷到自己细心经营的园林。在那个荒芜颓废的时代中,他无力阻挡旁人的腐烂,只是倾尽全力让自己保鲜。无论是恢复中原的功业,还是寻觅在小家栖息的爱情,他都有一双独特的慧眼。

许是在滁州操劳过度,辛弃疾此时突然患病,不得不卸任离开滁州,到京口休养。

没有官事缠身,一人纵然过得自在散漫,但时日一长终究有些无聊。自赵氏去世后,身边再无嘘寒问暖之人,红袖添香、夜间剪灯之事,早已陈旧得覆了层层尘埃。《红楼梦》中贾宝玉曾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见了就觉清爽。虽被周遭人斥为荒唐语,却恰恰将女子如莲般的感性与洁净道了出来。于男人而言,爱情与事业,犹如硬币的正反两面,两者融合才能完整。

幽幽暗暗的墙壁上,折射出辛弃疾单薄的身影;明明灭灭的烛光,摇晃起辛弃疾难启的心事。明日又是元宵佳节,街市上定然热闹非凡。然而越是人流如织的繁华,越是落得茕茕孑立,思念来得也越汹涌。屈原《九歌·少司命》有云:“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生离死别固然是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之一,结识新知也确实值得欣喜,然而赵氏的身影还未散尽,新的红颜也还未遇见,处于悲与喜的罅隙中,辛弃疾实在是感到茫然无助。

许是为了散散沉闷的心,许是带着一丝侥幸,欲要在苍茫大海中捞起一根适合自己的绣花针,辛弃疾只身一人挤到了街市中央。世上最鲜明的对比,都抵不过黑与白来得显赫。辛弃疾这一滴黑色的清墨,委实颠覆不了车如水马如龙的佳节的底色。然而,辛弃疾从不做无谓的陪衬,也不做无益的浏览,这一趟元宵之旅,他诚然进入了另一番风清月朗的境界。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元夕》

佳节一到,南宋的临安,俨然就成了北宋时的汴京。年轻的男女打扮得光彩照人,纷纷来到热闹的集市上欣赏花灯,或是“人约黄昏后”,或是翘首觅良人。百花争艳的春天还未到来,东风已经催开了一树一树的花灯争奇斗艳,造型各异的花灯把街道点缀得五彩缤纷,燃烧的火苗映照出游人们喜悦且充满期待的脸庞。

节日的烟火礼花不断地升腾而起,如同点点繁星照亮了夜空,瞬间又如流星纷纷坠落,把大地晕染得五颜六色,丝毫不逊色于春天的万紫千红。对此良辰美景,词人的心情也开始欢腾雀跃,祈盼心心念念的佳人今夜也会出现在这繁花似锦的闹市中,只消看一眼就好。

他随着人流往灯市中心走去,身边不断有富贵人家的华丽马车经过,飘来香风阵阵。或许他心中青睐的女子也端坐在一辆绣着鸳鸯图案的车辇中,正掀起轿帘的流苏欣赏路边的花灯,东风袅娜送来一缕香气。凤箫悠扬的旋律回旋在华衣丽服的人群里,皎洁的月光流转在五光十色的花灯间,舞鱼舞龙的表演此起彼伏,一片繁华热闹,令人目不暇接。

几经奔波,辛弃疾已不再是青葱少年,但此时他竟然快乐得像个孩子,原来这个时代,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颓败。北宋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暗管调弦于茶坊酒肆的锦绣风光,到了南宋竟也是丝毫未减,耀目的辉煌虽被金人夺去不少,但也并非显出晦暗的色调。

淡妆浓抹总相宜,绝美风物与绝美之人自然都不乏这样的魔力。处处都是喜悦,叫辛弃疾怎不心花怒放。他沉醉在这如画的繁华中,忽而有了寻觅佳人的愿望。

人人皆说爱笑的女子运气总不会太差,如花笑靥堪堪夺走桐花桃杏的风采,眼波流转便如一汪春水荡漾。今夜走过辛弃疾身边的女子个个环佩叮当美若天仙,发间繁复缠绕着耀眼的珠翠,与花灯争夺光辉。月光、灯光、珠光和烟火的星光,点亮了一张张美丽动人的笑脸,盈盈而过时,暗香余留,久久不散。

将这般千娇百媚一般的女子比作仙女,丝毫不过。容颜姣好,姿态妖娆,也委实动人心弦。刚毅十足、细腻有余的辛弃疾,或许只一招手,就能得到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可是,偏偏词人心中独独系挂着的姑娘,却迟迟不肯露面。

她是在哪棵树下看花灯猜灯谜,还是在哪个亭阁看烟花赏月亮,又或是挤在人群中欣赏鱼龙花灯表演?他在花花绿绿的灯市里一路走过,灯影凌乱,人影幢幢,他四处张望,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错过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真是莫名得很。还未曾相遇,或许就在冥冥之中获悉消息,而后遇见与否,千回百转也需运气。一个转身的距离,有时是四目相对,有时却是咫尺天涯。待辛弃疾一回眸时,她便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纤纤身影亭亭玉立在桥边,稀疏的灯火在她脸上明灭交织,若隐若现。虽然光影黯淡,但他确定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佳人。

美,原来就在自己身边,只待自己去发现。此时与他相望的女子,远离灯火辉煌人头攒动的闹市,独自在灯火阑珊、人影稀疏处,看着风景。这便是他喜欢的佳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在这嘈杂闹市熙攘人群里,独自品味风光,不随波逐流,亦不炫耀人前。

辛弃疾并未写出她的名字,或许她是后来续娶的范邦彦之女——范氏,既然已经无迹可寻,后人也就不必暗夜乱翻书,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至少有一件事是值得庆贺的,人山人海中,辛弃疾终于找到了知音,找到了这污浊乱世中的唯一寄托。

辛弃疾满怀报国之志,沙场秋点兵的飒爽英姿之下还有着如此细腻婉约的情致。“花千树”“宝马”“雕车”“凤箫”“玉壶”“黄金缕”,种种华丽词藻精心营造铺陈出一片繁华景象,元宵节的气氛隔了千年,好似依然能扑面而来,“放”“吹落”“香满路”“声动”“光转”让这种香艳气息更加形象动人,而所有的堆砌都是为了“众里寻他千百度”的“蓦然回首”,细读至此,恍然大悟,顿生一眼万年、天荒地老之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来形容立业治学的第三层亦即最高层境界,即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历经人世百态世事变迁,终于发现经过千辛万苦追寻,原以为遥不可及却近在咫尺,只叹被尘世五光十色的灯火迷了眼,没想到一心等待的,就在“灯火阑珊处”。

亦有人云,那灯火阑珊处甘于寂寞的女子,实则是辛弃疾理想的一种寄托、一种化身。虽然政治失意、壮志未酬,依然独守寂寞、清高,绝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

知交零落,聚散匆匆

相遇,而后分别,是人的宿命。相知,而后零落,亦是人解不开的结。倘若在人心险恶的世间,拥有两三个志同道合的知交好友,能够聚在一起饮酒品茶,共谋国事,指点江山,算来也是一种安慰。无奈人生聚散匆匆,此恨最是无穷。在滁州与范倅挥手告别后,辛弃疾也得到新的任命,这次的驿站是建康。

每座城市,都有或动人或晦涩的故事,而挖开建康的每寸土地,剥开每处城墙,甚至护城河的每道水纹,都散发着新鲜而古老的气息。人在这样的城市中,难免会被往事所缠绕。一匹单骑、简单行囊,数日的行程之后,辛弃疾又一次来到了这里。此地一如往昔,丝毫未曾改变,而他除了在辗转的仕途中赚到了几圈年轮、几多沧桑、几缕白发,也是一如当初。

但这一次他不必伤感,因主战派叶衡仍在此地任官。先前辛弃疾在这里任通判时,便与叶衡成为至交。叶衡欣赏辛弃疾的才干,辛弃疾佩服叶衡的见识,所谓惺惺相惜,两人彻夜长谈,共商国是也不是没有的事。又一次来到建康,辛弃疾还未来得及将行囊放稳,便匆匆来至叶衡府上。

物极必反,先祖给我们留下的至理名言,果真是灵验得可怖。当辛弃疾还未将叶衡为他备的茶喝完,就得到叶衡将要到临安任户部尚书的消息。虽说在孤独与寂寞的境遇中,会使人睿智,然而谁会甘愿一直被封锁在寂寞的洞穴中,不见天日呢?这首《菩萨蛮》写给叶衡,也写给落单的自己。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

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

《景定建康志》记载:“在(城西)下水门之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览之胜。”站立于赏心亭上,建康城西的迤逦美景可尽览,秦淮河上的曼妙歌声可尽闻,悦目赏心,难怪古人名之曰“赏心亭”。

此时,美景依然旖旎诱人,秦淮河依然轻烟笼梦,曲歌依旧婉转温润,而身在此地的辛弃疾拾级登亭,极目远望时,却无心留意这风花雪月的浪漫,他看到的是岁月斑驳的城墙,是长了苔藓的青瓦,是被搁浅了的梦想。

青山有情,高人难遇。世间的千里马与伯乐,从不成正比,故而才有了那么多望远登高、写词填赋的人。辛弃疾用南归十二年的光阴,换来了一个赏识自己的伯乐,不料又是擦肩而过。可见“越努力越幸运”这句话,用在辛弃疾身上,并不恰当。

“高人”即叶衡,《宋史·叶衡传》中,言其“得治兵之要”。且叶衡对辛弃疾极为赏识,不仅仅推荐他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且向朝廷说辛弃疾“慷慨有大略”。人生匆匆几十载,伯乐终难得,如今遇见也不过是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

逶迤的青山以万马奔腾联翩迅疾之势,聚集到赏心亭,有万语千言想要诉说,却仍是语噎在喉,话不成声。一个“欲”字,赋予青山以人的性情,急切之姿清晰可见;“联翩万马来无数”短短几个字即描绘出一幅叠嶂奔驰、万马回旋的开阔图景,仿佛置身在疆场之中,灵山的飞动之势瞬间跃然纸上。辛弃疾每一次落笔,都是征战挥旗的姿态,豪迈狂放是他一贯的标签。

却偏偏有如轻纱一般的空蒙烟雨,笼罩在天地之间,“高人”在“青山”面前时隐时现,伯乐在辛弃疾面前明明灭灭。高人离去,连带晴好天气也一并带走,辛弃疾的突兀奇崛之笔,到此处渐渐低回宛转,一再希望又屡屡失望,再炽热的心也会转凉。渴望奔赴战场,恢复宋室河山,却再三受挫,他把期盼寄予高人叶衡,无非是想驰骋疆场。而还我河山的胜利却始终如徘徊的青山般久久不至,现实与梦想的巨大落差让词人愁肠百转,豪情渐渐淡去时,悲戚便袭来。

上阕词人无一字一句提到愁,但落寞失望的思绪已如细雨浸润在字里行间。下阕临水运笔,却不言自身之愁,而作揶揄沙鸥之语。辛弃疾望着通体雪白的沙鸥,回忆起人们总说发鬓因愁而白,不禁拍手言笑,原来小小的沙鸥竟是世间最为烦忧的了。愁情在笑中看似已烟消云散,实则已深入骨髓。笔调的轻快,只是一种欲盖弥彰的伎俩罢了。原来笑和泪水,正是磁石的正负两极,相互矛盾,却又相互吸引、融合无间。

合该抛头颅、洒热血才是辛弃疾的归宿,而他却一再登上山顶,待青山与高人语。

辛弃疾看着叶衡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不出半年便擢升为右丞相兼枢密使,成为宋孝宗跟前最大的红人,再看看自己无论是梦想还是仕途都毫无起色,心中着实有些酸楚与落寞。公务越是稀薄,愁绪便越黏稠,驾车出游也就成了常事。归来时,研磨作词,也就成了习惯。那一日游完蒋山后,辛弃疾提笔运书,词成之后,他把它寄给了叶衡。

独立苍茫醉不归。日暮天寒,归去来兮。探梅踏雪几何时。今我来思,杨柳依依。

白石冈头曲岸西,一片闲愁,芳草萋萋。多情山鸟不须啼。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一剪梅·游蒋山,呈叶丞相》

孤独,是人类最原始的情感。每首诗或是每首词背后,都站着一个孤独的文人,而他们的背后都有一段孤独的故事,或遭受谗言,或故国不再,或仕途不顺。柳宗元曾“独钓寒江雪”,苍茫大雪中千山万径竟然连一只飞鸟、一个人的踪迹都不见,只有他身披破旧蓑衣乘一叶孤舟而来,独坐在汉江边垂钓。时隔几个世纪,辛弃疾一人来到蒋山打捞或是打发寂寞。

蒋山即今南京紫金山,此地山环水绕,林翠花红,自是人间好去处。叶衡离去之后,辛弃疾实在无聊,那一日东方还未被朝霞染红,他便迎着比情人还暖的阳光,向蒋山而去。当傍晚氤氲的暮霭层层缭绕,微凉的寒气爬上肌肤时,他才驱车赶回。其间的所见所闻,他没有一一赘述,只道了句“归去来兮”。陶渊明向来厌恶官场,飘逸如他,潇洒地在浑浊的尘世全身而退,田园中鸡鸣狗吠、草盛豆稀也是欢愉。而辛弃疾却无处可归,齐鲁之地被金人牢牢把持,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更是遥遥无期。

走得最快的从来都是时间,所谓挽留只是徒劳,只会伤感。旧日与叶衡来时,此地尚被皑皑白雪覆盖,寒梅俏立枝头,而今已是杨柳低垂,春风依依。送别了一批又一批人,却始终送不走自己。辛弃疾不曾辜负梦想,却一直被梦想辜负,想想也真让人心酸。

带着这般情绪旅行,好山好水也染了闲愁。曲岸之西,白石冈头,萋萋芳草,铺展到天之涯海之角。这无边的翠绿落到词人眼里,自然铺成了漫无边际的愁。人人尽说,一个人出行,是身体与灵魂的对话,邂逅的美景、得到的感悟,其实是另一半自己的回归。走在路上,辛弃疾倏然间知晓这愁来自何方,又该去往何处。

山鸟多情,兀自啼鸣,仍是留不住春日的步伐,而桃李无言,却默默把春色播进土壤。在寒梅还未绽放,春日又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夕阳中时,辛弃疾把游蒋山所得的妙悟,写成了这首词。想来,作词之前他已生了要寄给叶衡的念想,而后铺纸、研磨、掭笔、手书、封缄,这繁复的过程中,定是带了醇如酒香的期许与盼望,相信叶衡启封后,也会明了辛弃疾桃李成蹊的愿望。

然而不是所有的江河都能到达海洋,也不是所有的愿望都有清晰的形状。等待的时日越多,前路越是渺茫。知交一走千万里,就算信笺漂洋过海,寄到他手中时,青涩的时光已经泛黄,沏好的茶水也已经转凉。

人海茫茫,原来只有自己与倒影相对。

把酒问月,几度月圆

后人常把辛弃疾与苏轼并论,合称为“苏辛”,两人虽同属于豪放派,但各有其美,各臻其盛。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得好:“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旷,侧于境界阔大;豪,指气势不凡。后人也曾云:“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象之高,辛不逮苏远矣。”然而就是这吞云吐雾、排山倒海、浪滚潮涌的魄力,将辛弃疾的性情淋漓尽致地体现,给人以慷慨悲歌、激情飞扬之感。

因他胸中有真气,有奇气,故而落笔成诗时,寻常事物也会蘸上别样色彩,青岚是万马,山林是刀戟,弦歌是战鼓。就连时而缺损、时而圆满的月亮,都与常人眼中的不同。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

翻遍史料,吕叔潜的记载皆是寥寥几笔,只知其名为大虬,与辛弃疾交好。也罢,能得辛弃疾词笺之人,想必也是志气奇高,与辛弃疾甚为相合。

自古以来望月抒怀,与登高望远一样普遍。月亮也确实以阴晴圆缺之故,赢得了世人久久追问。它每三十天圆满一次,又消失一次;它晶莹明亮却冰凉如水;即使在最亮之时,它身上也有朦胧的阴影。因为未知,所以探寻,好奇与征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无论是征服一个人,还是征服一条路,都使人斗志昂扬,激情荡漾。月亮如谜一样存在,恰恰戳中了人类的死穴,千万年以前至今,每个时代的人都曾对它发出过追问。

中国历史上有记录的第一个追问者该是屈原,他以《天问》问天:“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天与地在哪里交会?黄道怎样十二等分?日月天体如何连属?众星在天如何置陈?

李白这样写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这是李白对人生无常的一种感慨。曾经对月感伤、望月怀远的鲜活生命都已化为尘土,一代代逝去,而唯有那轮时圆时缺的月亮千古如斯。

晚唐温庭筠词中,更是对人生的一种感知,月更是多了一种缱绻和浪漫,他说:“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闺中女子的心事,唯有这满枝繁花以及这满院月华知晓且懂得。弘一法师于即将圆寂之时,写了一封遗书给弟子刘质平,其中有一偈便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此般境界,正与“月明花满枝”相似,皓月当空,春暖花开,一切皆是宁静安详,再不起一丝喧嚣。这是生命的浑融完满,是绚烂之后的恬静安然。

而到了与辛弃疾同时代的苏轼,对月的追寻,则更接近生命本质,更侧重对世间万物的获悉与勘探。说到月,《水调歌头》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月的阴晴圆缺与人的悲欢离合皆不能掌控,但若心怀美好希望,十五的月圆也便不那么难等。

别有怀抱之人,常作奇语。现实理想不可得,便寄予高高在上的月亮,这是辛弃疾在中秋之夜唯一想做的事。屈原是学者式的探寻,李白是浪漫式的追溯,温庭筠是儿女式的缛丽,苏轼是体味式的期许,而到了辛弃疾笔下,则是天马行空、诡谲跌宕的倾泻与控诉。仰天望月,指点江河,他仍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寻梦者。

在建康的生活如顺水行舟,得心应手,好似一轮圆月,而辛弃疾抬头仰望时,却犹如看到了一弯上弦月,清瘦而凉薄。自南归至今,已度过十二个中秋节。十二载,南宋仍旧在偏安一隅中日日笙歌夜夜曲,《后庭花》婉转而又奢靡的曲调,依然会擦过秦淮河的水波,荡到辛弃疾耳中。如今他已过而立之年,梦却还是以墨为底色。

正当辛弃疾的一腔忠愤无处可泻时,从湖中升至头顶的月亮,恰好揽住了他的悲伤。这一日,他置办了几碟小菜,又烧了一壶浊酒,邀来平日交情不错的吕叔潜,想要在月下大醉一场。酒是男人的味道,虽有清浊、好坏之分,却挡不住浓情相传。无酒不朋友,杯沿与杯沿相碰的一刻,对方已经听懂那未出口的言语。在席上,辛弃疾与吕叔潜频频端起酒杯,却不像往常一样谈论国事。

月华透过婆娑的枝丫,投射到他们身上及身后斑驳的墙上,杯中酒渐渐稀薄,桌上小菜也慢慢减少。夜已过半,杯盘狼藉时,不禁意兴阑珊。友人道出一句改日再聚,便携着影子摇摇晃晃离席。

只剩自己一人,虽免不了孤单与寂寞,但身与心同属于自己。无论是冥想还是写诗作词,都最空灵,最切合自我与本真,而将一切杂质过滤。吕叔潜离去,恰好让他蘸着微微醉意,诘问这轮被无数人吟咏过的月亮。

一日中,唯傍晚最感凄凉;一年中,唯秋天最感薄意。繁华已逝,即将跌入最暗的境地,恐慌有之,不甘也有之。此时黄昏已过,迎来了令人最绝望的子夜,辛弃疾就在这般境遇中,又一次觉察到他老了。梦想还与从前一样青涩,而两鬓却悄悄泛白,这恐怕是世间最残忍的事了。

借着在愁肠中翻滚的酒意,带着空掷光阴的怨怼,携着蹉跎岁月的愤懑,以及捧着报国无门的悲愤,辛弃疾指天而问:被白发欺人奈何?漏沙从不停止,时光永在飞逝,人生能有几度月圆,月圆之时,又有几度人团圆、梦圆满?岁月欺人,时代荒蛮,他从少年到青年,而今已是壮年,终究是大志难遂,大业不成。月到中秋分外明,然而一无所有的人,却是分外愁。

正如等待是思妇唯一表达爱的方式,把酒问月也是辛弃疾唯一排遣恼怒的路径。如若上阕寥寥几语已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下阕的自问自答,则承接其上余续,又开万丈豪情。浪漫飘逸如李白,坐拥八斗才华,却被排挤出长安,于悲愤之际,写下《行路难》:“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此中有不满,有茫然,但更多的则是倔强、自信,以及对理想的执着追求。

心怀天下之人,最能兼容并蓄。辛弃疾汲取了李白的这份浪漫与执着,又融入自身的魄力与豪迈,一挥笔便是:“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愿乘风高蹈,直凌九霄,于长风万里处下顾祖国万里河山。却道是,半边风雨半边晴,长江以南风光正盛,长江以北阴雨绵绵,让人情可以堪?

辛弃疾是欲有所作为的,在异乡流浪,虽然孤独清苦,但因有梦可织,孤寂倒也变得稀薄。山河偌大,月华再皎洁似雪,终有照不到的地方。在酒中半醉半醒的词人,出口便是狂言,他要攀上月亮,将那些婆娑的桂树统统砍倒,让人间获得更多的清凉月光。

北宋的晏殊居高位,享富贵,故而笔下多是雅致婉转的爱情词,虽也写了不少愁情,却多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柳永一生在勾栏瓦肆中,坐拥红粉佳人,故而笔下多是莺莺燕燕的艳情词,虽曾游冶大江南北,留下不少羁旅之作,也无非是路中令人惊叹的风华、撩人的相思。辛弃疾没有赶上宝马香车在如屏芳景中穿梭的繁华北宋,故而每首词都寄含重托。

周济读罢这首《太常引》,在《宋四家词选》说,“桂婆娑……所指甚多,不止秦桧一人”。他认为“桂婆娑”指反对收复中原的投降派,这一理解固然有见地,但仍有不足之处。于辛弃疾心中,这阻挡月光的桂婆娑影子,除却指朝廷内的投降派,更指北方的金人势力。金人一日不除,他心一日难安。

古人不乏对月抒怀的篇章,然若要写得出彩绝非易事。辛弃疾这首在醉中挥就的词作,固有因诡谲的神话、超脱的风格凝结而成的美,但若少了凌云的气势、深沉的情感,定会在浩渺词海中失了光彩。把酒问嫦娥,乘风凌太虚,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这岂是常人所有的魄力?金戈铁马,千军万骑,驱逐金人,收复山河,这岂是常人所具的胸襟?辛弃疾之所以在斑驳历史中,站成一尊不老的雕塑,也正是因了让旁人汗颜的执着与胆识。

然而命运却一再为难他。月的圆缺阴晴,就好似他与梦想的缘分,时而靠近,时而远离,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年年岁岁月相似,而梦在岁岁年年中,或许就变了模样。无关人心,而关乎时代。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

别无所求,安于现状,也不失一种平淡的幸福。人生本就是一条向死而行的路,无论是天子贵胄,还是贫民庶人,都再无其他归宿。死后方知万事皆空,而生前的兢兢业业、汲汲营营,在死后也无非是一缕青烟,袅袅而散。

故而,在洞悉生命的秘密后,庄子与蝴蝶为伴,逍遥而游;老子主张无为而治,遂成伟大的思想家、道家学派创始人;竹林七贤以山林为乐,饮酒作诗,好不快活;陶渊明醉在田园,以物质的贫瘠换来精神的丰饶,着实让人惊叹。

在自己的世界中,他们成就了最好的自己,任凭窗外狂风夹杂雨声,也不改变初衷。但圣人毕竟是少数,活在时代中,却逃离时代,也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练就这样的本领。辛弃疾同多数人一样,属于尘世,故而脱离不了尘世,放不下尘世。于是,他将梦想紧紧攥在手中。殊不知,在南宋恢复故国的梦,如手中的一捧沙,越是攥得紧,越是什么也剩不下。梦想仍旧在他将要开启的下一扇门再下一扇门之外。

自淳熙元年(1174年)来到建康任职,他一再登临周览,悼念故人,悲慨自身,心情如被水洇开来的一滴浓墨,黑色迅疾向周边晕染,渐渐将他吞噬。

建康的秋天,并不比别处的更寒,而辛弃疾的心却一直由冰凉到凛冽。如果说他愿做一个画家,想要在最好的年华,给生命中最诚挚的梦镶上最隆重的颜色,再借由时代无穷变幻的光影,画出一朵恣意盛开的生命,而南宋在南归之时,赏给了他画笔、宣纸、颜料,却从未给他作画的机会。当他在书房一隅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偷偷将画作完成,呈给朝堂时,得到的也不过是嗤笑罢了。

回首南归这一路,江阴是他的第一抹冷色调;《美芹十论》完美无瑕,在天子眼中却是废纸一张;滁州的繁华,终究也没有带来梦的苏醒;建康虽是重镇,而他也顶多任个闲职。长久放置不用,他的心自然就在这个秋日的寒潭里搁浅,虽有少许朋友偶尔相聚,熨帖出些许暖意,可终究不能长久保温,待他一人独处时,冰冷的潭水还是会没顶而来。

与大唐雍容华贵的气质相比,宋代的确是有一点纤弱的,它在北方金人的映照下,显得羸弱、纤细、胆怯。金戈铁马,四方来朝的辉煌已定格成回忆。但宋人却同样过得如鱼得水,秦楼楚馆尽是罗绮飘香,秦淮两岸笙歌不断,在这般繁阜酥软的环境中,文武大臣实在眩晕得厉害,人生苦短,恨不得秉烛夜游,哪里还顾得上驱逐鞑虏、恢复中原。

偏偏是,众人皆醉中,有人独醒。欲进不能,欲罢不忍,处在这样尴尬的十字路口,辛弃疾无论是向左走还是向右走,都找不到实现梦想的途径。于是,登高与作词,便成了宣泄的出口。

楚地,自古以来便有不羁、感性且浪漫的气质。屈原历遍楚国山水,欲以绵薄之力,泽及当时,荫庇后人,不料美人迟暮,宦官把权,最终自沉汨罗江以明志。辛弃疾如今身在楚地,念及前人,不由得想到自己。他登上建康赏心亭,仰望楚天,千里之外,皆是云淡风轻,天高气爽。自然界中秋色无边延伸,心上的深秋也浓墨重彩而来。视线尽处,天际线渐渐下移,水天交汇处,是如万马奔腾、浩浩汤汤奔流不息的江水。

辛弃疾的词中,凡涉及节令,不是暮春便是秋日。并非词人心中盛不下暖意横生的三月阳春,不青睐绿意铺展的热烈盛夏,实在是落叶飘零的萧索寒秋,与他无处安放的心灵,贴合得天衣无缝。被梦想放逐,即是被人间大好风光抛弃,再苍茫寥廓的风景,进入他的瞳孔,也会染上无边秋色。辛弃疾叹一口气,又极目远眺,眼之所及是挡不住的千叠万峰,蒙蒙山影隐隐约约缀在一幅天地织成的幕布上,或像美人头上插戴的玉簪,或像仕女头上螺旋形的发髻。

可惜这壮美山河却“献愁供恨”。辛弃疾向北望去,即是江淮前线,而他却置身事外;更上一层楼,再向远处望,即是西北神州,旧疆万里仍被金人把持,收复无望,心自然蒙上尘埃;转身向南,虽是锦绣山河,却只剩半壁。原来登高是一剂毒药,是戒不掉的瘾,偏偏辛弃疾沦陷在壮阔繁华的风景中,落了寂寞,也荒芜了人生。

然而,荒芜的又何只是他一个人的生命呢,连同城市以及时代,都渐渐成了一堆野草。不知不觉中,夕阳下沉,余光扫过赏心亭时,又惹起了辛弃疾的蹉跎感。也罢,昨日本就是今日的梦魇,他辛弃疾已经在茫茫世间漂泊得太久了,这一次就让他在斜晖脉脉中,在归鸿凄凄的啼声中,尽情地感伤一回吧。

豪壮一旦与绝望交织,往往会形成一场飓风,瞬间将万物化为乌有。此时的悲伤,便少了一般文人的羸弱与柔软,而是裹挟着如磐石般坚硬的力量,好似正午时分太阳灼热刺眼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辛弃疾在华丽而伤感的梦中醒来,看尽吴钩,拍遍栏杆,将强烈可摧毁一切的悲愤,施给腰间的宝刀、亭上的栏杆。好一位无奈的英雄,只得把一腔有关家国的梦,遗落给残损的现实。可是在这空空寂寂的时代中,谁又能抚平他褶皱的心情?

一腔报国的热血无处挥洒,积郁的情愫终化成了这篇《水龙吟》。传唱千年,依旧动魄人心。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建康以虎踞龙盘的险要地势、玉簪螺髻的秀美风骨、笙歌香酥的繁华秦淮著称。六朝古都又为它添了一层文化底蕴,文人墨客到此必不会吝惜笔墨,墙壁之上尽是淋漓字迹。辛弃疾登上赏心亭,心有郁结自然会淌成一条河。这首《水龙吟》当属最负盛名的登高之作。

西风起,秋节至,合该北雁南飞,游子归乡。晋朝张翰在秋风起时,想起家乡味美色鲜的莼羹鲈鱼,便毅然而然辞官而回。此时,于辛弃疾而言,艳羡固然有之,但更多的怕是归家与做官的尴尬选择。归家自然是游子的愿望,然而此时家乡仍处于金人铁蹄之下,如若像张翰一样逃避现实,置破败山河于不顾,南宋最终会被金人吞噬。但是纵然如刘备一样心怀天下,如桓温一般志气高远,辛弃疾一人也难以扭转南宋乾坤。

“可惜流年”,一个“可惜”,饱含多少无奈。词人年岁渐高,再闲置恐再无力为国效命,再冷落怕终生成悲剧。却偏偏,这个羸弱无骨的时代,这个破碎不堪的国家,果真让他跌倒后无力爬起。结局在来临之前,生命诚然是一种诱惑,诱惑着世人一步步向前,去探索最终的答案。殊不知,如辛弃疾一般,最后一无所获却疲惫不堪的人,有几何。

这果真是个无奈的时代,他果真是个无奈的英雄,世人皆有三两好友,就连向来无真情的勾栏瓦肆中,尚且有红粉佳人在侧歌唱侑酒,而辛弃疾匆匆几十载的人生,在井中打捞不起一个完整的梦,竟连一个懂他的人也不曾遇到。茫茫天地间,原来无人是知音。

孤独和悲伤、忧伤和苦痛,侵入辛弃疾的灵魂和身心,故而也沁满了他的词章。他并不愿浸在笔墨词章中,不愿就这样了却这看似绵长实则匆匆的人生,然而时代毁了他金戈铁马的梦,他只好躲进词的洞口,像受伤的野兽,自顾自地舔舐伤口。这一曲《水龙吟》将流年付给忧愁风雨的无奈和愤懑,渲染得淋漓尽致,正如陈廷焯所云:“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

后人的评价无论好坏,已经与辛弃疾没有丝毫关系。他写词,不过是给无处安放的激愤寻个恰当的出口。寻梦路上倏然间便成过去的时光,他兀自叹息,却无能为力。

流水无情,潮到空城头尽白,离歌一曲怨残阳。断人肠。

东风官柳舞雕墙。三十六宫花溅泪,春声何处说兴亡。燕双双。

——《酒泉子》

脉脉秦淮,悠悠不尽,见证了六朝的更迭,也见证了千古帝王的笑容和眼泪,更见证了两宋历尽风雨的起伏命运。然而流水无情,不过是历史的冷眼。繁华与落寞,它全不管不顾;相聚与离散,它也在斑驳错落的时光中司空见惯,愁肠百转、千折万断的不过是当事人罢了。

沧海变桑田,物在人已殁,世间比这更残忍的事或许再没有了吧。东风年年催醒杨柳枝,散出春日气息,而斑驳如许的雕墙,却泄露了往事的秘密。昔日宫殿换了一代又一代君王,不知人事的繁花成簇盛开后,竟也落下滴滴清泪。这泪,是替时代而流,还是为辛弃疾而淌,无人知晓,也无人说得清。寻常人家屋梁上的燕子,在夕阳中斜斜飞过,啁啁啾啾、叽叽喳喳地低鸣,好似在说着世人也无法说清的兴亡。也罢,这兴衰成败的事,就留给时间去弥合、去鉴定。

然而辛弃疾欲要以一己之身,复兴一个无望的时代,最后也只落得流年空负,千山万水也到不了对岸。想想也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又怎能匡扶一个半倾的江山?有人曾说,辛弃疾用戎马一生的梦,换得万古流传的词,生命对他倒也公平。然而,谁又知晓,如若可以,他愿以淋漓的笔墨,换一场痛快的征战。

却只是,流年最终还是辜负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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