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序言——文学的意义

英国文学:中古到伊丽莎白时期 作者:(美)威廉·约瑟夫·朗恩 王小平


第一章 序言——文学的意义

沿着大路前行,让心灵把你引导。

——乔叟《真理》[1]

前行,前行,你们这些高贵的英国人——

跟随你们的精神。

——莎士比亚《亨利五世》

第一节 贝壳与书本

一天,一个孩子和一个男子在海边散步。孩子找到一个小贝壳,凑到耳边。忽然,他听到了声音——陌生、低沉、悦耳的声音,仿佛贝壳还记得它的故乡大海的低语,正在重复这些低语。孩子听着,满脸惊奇。显然,贝壳里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孩子兴奋地倾听着的就是另一个世界的音乐和神秘。

这时,男人走过来,给孩子解释说那不是什么陌生的声音,人的耳朵听不到的声音会被珍珠贝壳的曲面捕捉到,闪亮的虚空里满是不计其数的回声的低语。让孩子惊奇的不是一个新世界,而是人们未曾留意的那个和谐融洽的古老世界。

我们一开始研究文学,就会有这样的体验。这种体验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简单的愉悦与欣赏,另一方面是精确的分析与描述。要是耳朵喜欢一首好歌,心灵喜欢一本好书,至少,当时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新世界,一个充满梦想与魔力的地方,完全与我们自己的世界不同。我们最主要的事情是进入并享受这个新世界,因为书籍好而热爱它们。分析它们、阐释它们,我们所得的快乐少,但是同样重要。

每本书后面都活着一个人,而这个人身后是一个民族,民族之后是自然与社会环境,这些环境的影响被无意识地反映出来。如果这本书是要传达整个民族的信息,上述各因素是我们必须知道的。总之,我们如今不仅要享受文学,还要理解文学。既然确切地定义文学不可能,那么第一步就是确定它的一些基本特征。

第二节 文学的艺术特征

文学最为重要的特征是所有文学作品的根本的艺术性。所有的艺术都是以美和真来表达生活的。或者说,艺术就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美和真的映像。就像贝壳的巧妙曲面能够捕捉到我们的耳朵一般听不到的声响与和谐一样,世界上存在的美与真也要靠敏感的心灵展示给我们,否则人们就会视而不见。路边有一堆干草,恐怕一百个人路过,也只会看到汗流浃背的辛劳和一堆干草。可是,有一个过路客就停歇在一个罗马尼亚的草场边,姑娘们唱着歌晒干草,过路客面对此情此景,看得深刻。我们眼里只有一堆已死的干草,而过路客在其中看到了真和美。他把所见所思写进了一首小诗,诗中,干草这样讲述它们的故事:

昨天我是花朵,

我已饮下我最后的一滴甘露。

姑娘们唱着歌送我死亡;

月亮低下头看着尸布里的我,

我最后一滴甘露的尸布。

昨天还安驻在我内心的花朵

必然是要给明天的花儿让路。

姑娘们,也是,唱我去死的

也要为姑娘们让路

要来的姑娘们。

当我的灵魂,她们的灵魂也要

负着逝去岁月的芳香。

明日这边走的姑娘们

不会记得我曾开花,

因为她们只看见新放的花朵。

然而我负着芬芳的灵魂将带回,

当作一种记忆,给女人的心

她们的少女时光。

那时她们会后悔当初

唱着歌送我死亡;

蝴蝶们将为我死哀伤

我带走了

阳光的亲切记忆,低沉的

温软的春日絮语。

我的气息像孩童的学语般甜美;

我饮下一切大地的丰收,

造就我灵魂的芬芳

这会超越我的死亡[2]

诗的第一行“昨天我是花朵”写得很美。读者读了这一行,再看到干草,不会想不到花朵的美丽。而这种美,若非诗人发现,是不会进入读者眼睛的。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一种揭示,都同样新颖而令人快乐。因此,建筑可能是最古老的艺术。然而,我们拥有的建造匠人要比建筑师多得多,建筑师的木石作品揭示着普通人看不到的美和真。因此,在我们的文学,这种以言辞表述生活,呼唤我们美感的艺术行当里,写作的人很多,而艺术家稀少。广义上讲,文学恐怕只是书写下来的民族的记录,不仅包括民族的诗歌和小说,也包括民族的历史和科学;狭义地说,文学是生活的艺术性记录,我们的大部分写作被排除在外,就像我们的大部分房屋不是艺术性的建筑,只不过是躲避风雨严寒的掩体而已。有时候,一本科学史或科学著作也可能会被认为属于文学,但是那时我们肯定已经不考虑它的主题,不考虑它表述的事实,而只考虑它表述的美了。

文学的第二个特征是其暗示性。文学面对的不是我们的理性,它面对的是我们的情感和想象。它的魅力不在于其字面意义,而在于它能唤醒我们内心的某些东西。当弥尔顿诗中的撒旦说:“我自己就是地狱。”他没有陈述事实,只是以这三个特意选择的词(英语中这句话包括三个词——译者)打开了一个猜测与想象的整体世界。浮士德一见到海伦就问:“就是这张脸发动了一千艘战舰吗?”他并没有陈述事实,也不期望回答。他打开了一扇门,我们的想象穿过这扇门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一个音乐、爱情、美人和英雄的世界——希腊文学的灿烂世界。这种魔力就在言辞里。莎士比亚形容年轻的俾隆时说:

在这样灵敏和雅致的话语中

年老的耳朵忘却了自己的故事,

他肯定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两句话不仅很好地描述了自己,也为一切文学定了一把标尺。文学让我们暂时从现实世界逃离,到想象王国里享受片刻的休憩。一切艺术的职责在于愉悦而不是教导;也只有愉悦我们的文学,才能在每个读者灵魂深处构建起丁尼生在他的《艺术宫殿》中所梦想的“高贵的快乐之屋”,才能不枉文学的称呼。

文学的第三个特征直接源于前面所讲的两个特征,就是文学的永恒性。人类不能仅仅靠面包而长久生存。尽管世人匆忙奔走,汲汲于物质财富,世界却不情愿美好的事物就此消亡。就这一点来说,人们珍视歌曲胜过珍视画作和雕塑。当然,如今打着文学旗号的书籍和杂志正如洪水般从出版社涌出来,永恒性已经成为一种我们不可企及的特性了。但是书籍过多,并不是像我们猜测的那样始自今日。400多年前,卡克斯顿从弗兰德斯带来了第一家印刷出版社,在西敏斯特修道院的旁边开了一家小店,宣扬说他的商品“物美价廉”。那时,书籍过多的问题就出现了。其实这个问题或许出现得更早,在卡克斯顿出版社出现1000年以前,羊皮卷的数量已经多得令亚历山大大帝图书馆忙碌的学者们无法应付了。而如今,我们一个星期的出版物,亚历山大大帝的学者们花一个世纪都抄不完,因此永恒好像已经不可能。今天的歌曲或者故事在未来似乎也不可能还令我们快乐。然而,文学就像发大水的河流,它以两种方式自我澄清——泥沙沉入河底,浮渣泛到水面。一旦我们认真检视公认的构成我们的文学的那些作品,清澈的溪流就已经清除了渣滓,两个我们称为文学标准的东西就这样出现了。这两个标准决定了文学的永恒性。

第三节 文学的标准

文学的标准之一就是普世性。文学面对的是最广泛的人类兴趣和最简单的人类情感。尽管我们会谈到民族文学,如希腊文学、条顿文学,也尽管每种文学都有源于其民族特性的一些表面特征,然而事实是好的文学不会受国界限制,除了人类的边界,没有别的边界。文学关注的是人类基本的激情和情感——挚爱与仇恨,欢喜与悲伤,恐惧与信仰——这是我们人类本质的基本部分。文学反映这种情感越多,就越能在每个民族的人心中得到回应。只要是当了父亲的人,读了那个挥霍无度的儿子的故事肯定不会无动于衷;世界上英雄的人们恐怕都会承认荷马的精妙笔法;看到邪恶的人恐怕就会在《约伯书》里找到回应;疼爱自己子女的人们肯定也会被俄狄浦斯和李尔王感动。所有这一切都属于一个规律的事例,那个规律就是无论是一本书还是一首歌曲,只有面对普遍的人类兴趣所在,才会永恒。

标准之二是文学是纯粹个人化的,可以以一个不确定的词“风格”来表示。在修辞学里,我们会找到关于风格的机械性定义,风格是“思想的完全表达”或者“表达思想的特殊方式”等。在更深的层次上,风格就是人,也就是一个作家个性的无意表达。就像在一面镜子里一样,作家一个人的灵魂就能反射出整个人类的思想和情感。没有一面镜子是无色的,总会给它的映像染上一定的色彩。因此,作家在诠释人类生活的时候,总会有意识地染上他自己思想的色彩。每一本永恒的书或多或少都会有这两类特征:主观和客观、普世化和个人化,也就是民族的思想与感情染上作家自己生活与体验的色彩而反映出来。

第四节 学习文学的目的

学习文学除了有阅读的快乐,让我们的想象进入一个新天地自由驰骋之外,还有一个很确定的目标,那就是认识人。人从来都是有双重性的:不仅有表面,还有内心;人不仅是做事者,还是做梦者。要认识人,无论是哪个时代的人,我们知道的要比他们的历史更多,才能认识他们。历史记录人的事迹,人的外在行为。然而每一个重大行为都源于一个理想,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阅读人的文学,他的理想就记录于此。例如,我们阅读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历史,就会发现他们是海上的流浪人,是海盗、探险家、猛吃豪饮的人;我们也会了解他们的棚屋、风俗习惯,还有他们侵扰和劫掠的地方。这些当然很有趣。可是,说到这些古老的先辈,我们大多数人还是不知道我们最想知道的事情——不仅仅是他们的所作所为,还有他们的所想所感,他们如何看待生死,他们喜欢什么,害怕什么,他们尊崇人与上帝的什么品性。一旦我们由历史转向文学,我们立刻就会知晓一切了。这些硬汉不仅仅是战士和海盗,他们就像我们一样,他们的情感会在后代人的灵魂里立刻得到回应。一读到他们的吟游诗人的歌词,我们肯定会为他们对自由和大海的狂热的爱而感动;读到他们热爱家园,我们就会柔肠寸断;读到他们对首领誓死忠诚,我们就会热爱国家。他们选出首领,把他托在盾牌上以示服从。仰视着他们称为一切的父的上帝,在女士面前我们就会更加自尊,在生活的忧伤和困顿面前忧郁、谦逊但自信。吝啬的岁月给我们留下了少而又少的诗歌的断简残篇,可是我们一旦读到这些,所有这一切还有许多更加强烈的感情就会穿越我们的灵魂。

任何时代任何民族都是这样。要理解他们,我们不仅要读他们的历史,这记录着他们的事迹;还要读他们的文学,这记录着使他们的事迹成为可能的梦想。亚里士多德说“诗歌比历史更加严肃和富于哲学性”,歌德也说文学就是“教化整个世界的”。这的确是高明的见识!

第五节 文学的重要性

有一种很流行的怪论认为文学像所有的艺术一样,只是一种纯粹的想象的发挥,就像一本新小说,虽然令人愉快,却没有任何严肃的或者实际的意义。其实,没有比这种说法更加荒谬的了。文学保存着民族的理想,而理想——爱情、信念、义务、友情、自由、敬畏——是人类生活中最值得保留的部分。希腊人是了不起的,然而在他们的杰作之中,我们珍视的只是几个理念——显现于脆弱的石雕之中的美的理念,体现于长存不灭的散文与诗歌之中的真的理念。其实,希腊人、希伯来人,还有罗马人都是这样,他们的理想保存在他们的文学之中,这造就了他们,也决定了他们对后世的价值。我们的民主——所有英语民族引以为荣的东西——就是一个梦想。它不是立法议会厅里那个有时令人生疑,有时叫人沮丧的景象。民主是一个自由平等的人类可爱的永久的理想,这个理想被视为最珍贵的遗产,珍藏在从希腊人到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文学里。我们所有的艺术、科学,甚至发明都是完全基于理想之上的。因为在每一种发明的后面,都隐藏着属于贝奥武甫族类的人类征服自然的梦想。我们所有的科学和发现后面都有一个不朽的梦想:人类“会像神灵一样,分辨善与恶”。

总之,我们的整个文明、我们的自由、我们的进步、我们的家园以至我们的宗教,都稳固地奠基于理想之上。大地之上,除了理想长存,别无他物。因此,怎样强调文学的实际意义都不为过,人、城市、政府、文明都会消亡,而文学把理想一代一代传递下去。只有记住这一点,我们才会赞赏虔诚的穆斯林,他们把每一张有字的碎纸片都捡拾、珍藏起来。因为有可能纸上有真主安拉的名字,而理想太重要,忽视不得。

小结

虽然我们还没有定义我们的研究目标,现在我们至少已经了解了一点,已经做好了准备。文学是以真与美的言辞表述生活的,它是人类精神、思想、情感、希望的书面记录。它的特征有艺术性、暗示性和永恒性。它的两个标准是普世性和个人化。其目标,除了让我们快乐,还可以让我们理解人,不是理解人的行为,而是理解人的灵魂。文学保留着民族的理想,而理想是我们的文明的根基。文学是能够占据人类心灵的最重要和最令人愉悦的科目之一。

阅读书目

Bibliography.General Works.Woodberry's Appreciation of Literature(Baker & Taylor Co.);Gates's Studies in Appreciation(Macmillan);Bates's Talks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Houghton,Mifflin);Worsfold's On the Exercise of Judgment in Literature(Dent);Harrison's The Choice of Books(Macmillan);Ruskin's Sesame and Lilies,Part I;Matthew Arnold's Essays in Criticism.

Essays.Emerson's Books,in Society and Solitude;Dowden's The Interpretation of Literature,in Transcripts and Studies(Kegan Paul & Co.),and The Teaching of English Literature,in New Studies in Literature(Houghton,Mifflin);The Study of Literature,Essays by Morley,Nicolls,and L.Stephen,edited by A.F.Blaisdell(Willard Small).

Criticism.Gayley and Scott's An Introduction to the Methods and Materials of Literary Criticism(Ginn and Company);Winchester's Principles of Literary Criticism(Macmillan);Worsfold's Principles of Criticism(Longmans);Johnson's Elements of Literary Criticism(American Book Company);Saintsbury's History of Criticism(Dodd,Mead).

Poetry.Gummere's Handbook of Poetics(Ginn and Company);Stedman's the Nature and Elements of Poetry(Houghton,Mifflin);Johnson's The Forms of English Poetry(American Book Company);Alden's Specimens of English Verse(Holt);Gummere's The Beginnings of Poetry(Macmillan);Saintsbury's History of English Prosody(Macmillan).

The Drama.Caffin's Appreciation of the Drama(Baker & Taylor Co.).

The Novel.Raleigh's The English Novel(Scribner);Hamilton's The Materials and Methods of Fiction(Baker & Taylor Co.).


[1]所有引文,除注明外,均为译者翻译。——译者

[2]选自《蒂姆博威扎的吟游诗人》第一集,第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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