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金榜第一名

大地上散发出带热的蒸气，在川道里悠悠地飘着，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爸爸挑着小山头似的两捆柴，手里还提着一篮子青菜，大步走着。你挑着一小担柴，小跑着跟在他后头。你们去罗川镇看榜，卖柴，并给高老师送菜。

父母在这漫长的20多天里，一直为你担着心。

昨天夜里，你梦见一只猛虎，扑上东面的黄土山头，追戏一轮冉冉初升的太阳。这阵儿，升起来的太阳，与你梦中的太阳似乎一样的壮美，一样的迷人，一样的鲜红。

一路走着，罗川镇小学两年半的生活，在你心灵深处活跃起来：高老师关心爱护你的学习与成长，她的小姑娘高丽和你一起看过的那好多好多的书，还有山河镇照相的经历……

这一桩桩、一幕幕的情景，闪现映浮在脑海里，使你情潮翻涌，心海起伏。

你想起，你曾是学校宣传队的出色小演员，和同学们一起排演过古装戏《祭灵》、《打金枝》、《游龟山》、《劈山救母》等。在《劈山救母》中，你饰演小沉香。这是你演得最成功的一个角色。每当你演到劈开大山，救出母亲，母子重逢时，你内心就产生了一种魂魄震颤的共鸣。你总想：你能不能像沉香一样，从贫困与病魔的爪掌中救出母亲，让她享几天清福呢？

爸爸大步在前，神情兴奋，不知说了些什么，你只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中，并未听清。

太阳升到半天空，你和爸爸涉水渡过二郎河，走进东城门。眼前便是十分熟悉的石牌坊、大戏楼，还有令人艳羡的正宁县第二中学的宽敞大门。

正是逢集的日子，街上的人已经很多了，熙熙攘攘。南北两山，东西二川，大路小道上赶集的人，络绎不绝。

正宁二中大门西侧的围墙前，围着成百的人，说话的、议论的，高声喊名字的，仿佛一锅滚沸的水：“第一名，张其昌！”

“听说这个第一名，算术考了100分，语文考了95分……”

“不知他是谁的娃，长了个啥脑瓜子？”

“谁的娃？就是那个逢集必来卖柴的大个子农民的娃呗！”

“啧啧！古人早就把话说绝了：寒门出状元哪！”

“唉，咱的娃，吃的白面锅盔，穿的制服，这回落了榜，真是个二百五。”

你父亲隐约听到几句，断定众人是挤在前面看榜，匆忙将柴担子和菜篮子放在街边，对你说：“人太多，你挤不进去。你留在这儿看东西，我去看榜。”

他边说边快步如飞地过去，挤进了密集的人群。

过了一会儿，只听你父亲高声喊叫着：“其昌！东西撇那儿，你快过来看榜！这榜上写着你是第一名，会不会是我眼睛瞅花了？！”

你一听又惊又喜，迈步就朝前跑。也许，从内心来说，你从没敢想过要考第一名；只要不落榜，最后一名也不错。想不到竟考了第一名，这是真的吗？……

爸爸站在大红榜前，高出众人一头。他兴奋得满面红光，眼睛闪射出喜悦的光亮。

人们都不再看榜了，目光一下聚集到他的身上。许多人用惊诧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他完全处于众目睽睽之下。

突然，你的步子越迈越慢了。你真怕父亲看花了眼，认错了字，要是那个第一名不是你，要是你真的连榜都没上，你让爸爸怎么从那众人的围观当中走出来？

人围得更多了。像看一场热闹的把戏，许多闲人都闻声跑过来，要亲眼看一看第一名考生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你没有勇气往前走，低下头，双腿像灌了铅，仿佛数百只眼睛都盯着你的脸，只觉得脸烧到了脖子根儿。

你爸又放开嗓门催喊着：“其昌，我说你早上没吃饭吗？快点！”

你硬着头皮向人群走过去。万没想到，密不透风的人层，竟然像裂开一道缝似的，给你让开了通往红榜的路。当你走到父亲身旁时，人层当中裂开的那道缝子又合严了！

你站在金榜前，金色的阳光，从东城门的上空，射过皇帝为景清左宰相建造的气势磅礴的石牌坊的顶端，投到大红榜上，反射出鲜红的光辉，映红了你的头、脸及浑身上下。

你使劲眨着眼睛，鼓足勇气，朝榜首望去。

啊，在大红榜的上部，赫然用金黄色的颜料写着三个碗大的名字：张其昌！

你惊喜地用手擦拭一下眼睛，再仔细又看了一遍：没错！只有你一人的名字张其昌是用金字写的，名字占了大半张红纸，下面才排列出其余前十名的名字，由青皮核桃大的字，用墨汁毛笔写出；接下来从第二张大红纸开始，字更小一些，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后面考生的姓名。

你爸急切地问：“看清没有？是‘张其昌’，三个字吧？”

你兴奋地、自豪地、肯定地向父亲点点头。

周围有好几个人大声念着证实。父亲没有眼花，你也没有看错，考第一名的就是你！你顿时感到自豪和骄傲！

你一下子处于数百只目光的凝聚点！你又高兴又慌乱，兴奋和羞涩，让你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金榜题名时，你的狼狈模样与一个叫花子，没什么两样。你在高兴和自豪的同时，又感到自卑和屈辱。你的个头很低，显得又瘦又小；头发是父亲剃的，还有几处带血的剃痕；一件汗褂子，补了好几块；鞋破了，脚趾露在外面，鞋底前后各磨出两个洞，走路时，脚掌的大部分直接触到黄沙黄土上。你知道，你虽然考了第一名，但你仍只是一个放过牛，牧过羊，种过地，挨过饿，受过欺，跌过崖，偷过瓜，念过书，眼下又随着父亲来卖柴的乡里娃。

爸爸与你的心境却大不一样！他昂着头，挺着胸，放开洪亮的嗓门，得意地回答着周围眼熟的面生的相识的与不相识的各种问话。仿佛考第一名的不是你，而是他。你还不能完全理解，你带给他的欢乐、骄傲有多么大！

爸爸和你回到柴担子与菜篮子旁，说：“今日这柴不卖了，送给高老师吧！我本想只带一篮子菜送给她，可这情太薄了！多亏了高老师，不然，你能有今天吗？人，不论日后咋样，困难时遇到的恩人，是终生不能忘记的！这话，你要牢牢地记在心头！”

爸爸挑着重担，在前开路，他沿街兴奋地、高声地喊着：“劳驾，让让道！劳驾，让让道！”

你跟在爸爸的后面，来到你读过两年半书的罗川镇小学。校门两侧，铁狮子背负的铁旗杆，直入云端，大有一种刺破青天之气势。几丝白云，绕着铁旗杆的尖端，阳光映照下，活像几面锦旗。太阳升起来，仿佛被两根擎天柱一般的铁旗杆支撑着。

你凝望着铁旗杆，凝望着蒸蒸升腾的太阳，顿觉今晨的太阳格外美丽！钢铁铸成的旗杆挺立于坚固厚实的大地，上擎天、下立地，有天力与地气相感应，这铁旗杆才屹立了那么久，而且还会屹立很久很久，不会倒下去的，决不会……望着望着，你心中突然生出了力量与勇气，少了往日那折磨人的自卑感。

一个信念蓦然间在你心中升起：“我是父母的太阳！太阳开始升起，它会继续上升，不会陨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