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中国母亲 作者:杜文和 著


第一章

黄家坐落在松元镇的尾梢上,颇有几分孤寂。

这是一座老宅,虽然破败了,当年的气势犹在。

大门的门垛上嵌着“静庐”二字的砖雕。

正屋名称“报本堂”,旧匾至今仍挂在梁上。

远处,山道弯弯。

一行送亲的队伍朝黄家逶迤而来。

唢呐声隐隐约约。

黄家门口,黄卓和黄杏走出来,搀扶住一直向远处眺望的奶奶。

奶奶把手里一炷已经燃着了的香,颤颤巍巍地递给黄卓说:“一看到那边来了,就赶紧啊,把这炮仗给奶奶点上。”

黄卓不接。

奶奶又说:“打今天起啊,你们俩,就又有妈了。”

黄卓和黄杏是双胞胎兄妹,两人互望了一眼,就又瞟向远处。

翘首远眺的奶奶似乎看到了远处的送亲队伍,急对黄卓和黄杏说:“快,快叫你爸出来。”

黄卓和黄杏又互望一眼,还是没有理睬。

奶奶提高了声音:“快,快叫你爸出来,人家送亲的都快到了,快,快叫你爸出来。”

黄杏刚想开口。

黄卓瞪了她一眼。

奶奶只好自己对门里大喊:“智清,智——清——”

新郎黄智清现在还在屋里干什么哩?

黄家堂屋的正中,摆一张四方小桌。桌上码齐了四排麻将。

这会儿黄家的男主人黄智清正在打他的麻将。他大概一时找不到搭档,干脆一个人独打。他将自己一个人虚拟成四个人,自说自话。“东风”,他叭的一声拍出一张牌,对下家说:“该你了,出牌。”

下家没有人。他便自己走到下家的位置,将牌一看,捞出一张,再叭的一声打出一张:“白皮。”

接着煞有其事地对仍然是没有人的又一个下家说:“白皮吃不吃?”

然后又走到这又一个下家的位置上认真一看,大声说:“吃一张。”再打出一张:“红中,红中要不要……”

这黄智清以一当四,围着桌子转,竟将没有搭档的一桌独脚麻将有板有眼地打了下去。

天色已是薄暮,想看热闹的村民,三三两两,从不同的方向朝黄家赶来。

人群中有背着画夹的龙大海。

还有一帮黄家孩子的同学。

山道上送亲的队伍很简约,除了乐手,就是两抬箱柜。新娘便是本书的主角——母亲。

母亲走在最后,牵着一头小牛和几只山羊。

左右有大女儿黄鹂和小女儿黄琳陪着。

送亲的队伍翻过一个山口,立即就看见了黄家。

黄家的门口这时候已经有一些热闹。

黄卓与黄杏的同学刘品仁等一帮孩子在一旁窃窃私语。

这个说:“黄卓和黄杏的爹结婚,原来娶的是黄鹂她妈。”

那个说:“不对,应该说黄鹂她妈结婚,原来嫁的是黄卓和黄杏他爹。”

“这都是废话。”刘品仁眼睛一转,“我有一个主意,我们捉弄一下黄卓怎么样?”

众人急问:“怎么捉弄?”

刘品仁挤挤眼睛。

几颗小脑袋便拢到了一起。

唢呐声声中,母亲领着两个女儿和牛、羊来到黄家门口。

黄智清这才迎出大门。

只听着热闹的人群背后,刘品仁突然一声叫:

“一对新夫妻。”

众同学接下去吼起一条声来:

“两台旧机器。”

刘品仁:“一对新夫妻啊。”

众同学合吼:“两台旧机器啊。”

“一对新夫妻啊。”

“两台旧机器啊!”

众人无不愕然。

黄卓扶着奶奶,更是眼中喷火。

忽然腔调一变,众同学又吼起一段民谣: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

两三岁上,没了娘啊,

跟着爹爹还好过啊,

就怕爹爹,娶后娘啊!”

……

吼了一通,还又吼一遍。

黄卓终于忍无可忍,突然操起一根扁担,大叫一声:“刘品仁……”

母亲急忙拦住黄卓:“卓……”

黄卓一把推开母亲:“不要你管。”舞着扁担又欲再冲过去。

母亲拼命抱住黄卓:“卓……”

“不要你管,你没有权管我……”黄卓急欲推开母亲。

母亲仍是死死地抱住黄卓。

正在这时,忽又听得一声大喊:“黄智清你这个孬种。”

随着声音,便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黄毛女人急匆匆奔来。

说话间,黄毛女人便奔到了跟前,伸出的手指几乎已经戳到了黄智清的鼻尖:“黄智清,你这个贼坯,你在骗我,果然你又结婚了,如果不是这里的吹吹打打,炮仗喇叭,我还不知道是你在结婚。好啊,好你个黄智清,什么就喜欢你一个,什么除了你不娶别的女人,全是鬼话。我可告诉你,你姑奶奶也不是省油的灯。”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黄智清一脸尴尬。

黄毛女人冲着黄智清不肯罢休,大声嚷嚷着:“黄智清,你要真的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那现在就把新娶的女人给我赶走,赶走,谁是黄家新娶的女人,新娘在哪?”

母亲开始说话:“我就是他黄智清新娶的女人。”

黄毛女人做出的样子简直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竟大笑起来。

笑声戛然而止:“你就是新娘,我以为是什么如花似玉、天仙下凡,原来是一个黄脸婆子。”

母亲从衣兜里掏出大红的结婚证书,“我没有你年轻,也没有你的姿色,但我有这个,看清楚了没有,政府发给的结婚证书。在登记领证的时候,他说过他愿意娶我,我也说过我愿意嫁他,就凭这句话,就凭这本证书,我和他已经是法定的夫妻,我现在是这黄家老屋里法定的女主人。”

周围突然响起一片掌声。

那个背着画夹的男人的掌声最响。

黄毛女人愈加气急败坏:“你神气什么,证书顶个屁事,说出来也不怕难听,我早跟他一个床上睡过,我们早已是事实上的夫妻,我要想领那本本早就领了。”

母亲仍旧是心平气和:“大妹子,你这话说出来还真有些难听。就算你跟他一床上睡过,那是他以前的事情,我现在跟他领了这本本了,我相信他今后也不会再有那些事情。”

奶奶倚着门框,手在抖着,终于说出一句:“对,这个黄家还有我老不死的在这站着,今天谁都不能挡住我儿媳妇走进这个黄家。”

黄琳一旁来了精神:“妈,不要理她,咱们进屋。”

母亲侧身举步欲走。

没想到刚才受到羞辱的黄卓,这时竟突然伸出扁担,挡住了母亲。

黄琳急了,一把推开扁担:“你想干什么?”

奶奶也大声一喝:“卓儿。”

母亲从黄卓手中拿掉扁担:“卓,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卓头一昂:“我妈虽然死了,但我外婆生前说过——我爸新娶的女人必须对天风山九峰岭我妈的坟磕三个头才能进门。”

黄琳怒道:“我妈为什么要对你妈磕头?”

黄卓:“就是要磕头。”

黄琳:“就是不磕。”

黄卓:“不磕就不能进门。”

黄琳格外火了:“不进门就不进门,你以为你家是金窝银窝?你以为你这门里有绫罗绸缎?有珍珠玛瑙?”

说到这儿,黄琳一拽黄鹂:“姐,咱们走人,咱们现在就回外婆家去,谁稀罕他这个破家。”

黄鹂还真的被黄琳拉了就走。

看热闹的乡人,神经又紧张起来。

奶奶乃至黄智清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全把眼睛看着母亲。

母亲一时又成了众人的焦点。

眼看着两个女儿说走就走,母亲终于回身急喊:“鹂鹂、琳琳,回来,你们给妈回来,回来……”

鹂鹂的脚底犹豫了一下。

但黄琳还是拽了姐姐就走。

这时候母亲追了过来,上前将她们拦住。

黄琳和黄鹂还欲再走。

母亲突然甩起一巴掌,啪的一声就打在黄鹂的脸上。

黄鹂一动不动。

渐渐地,两行眼泪就刷地流了下来。

黄琳愣在当场。

所有的人也都愣在当场。

捣蛋的刘品仁被镇住了。

把门的黄卓被镇住了。

搅事的黄毛女人被镇住了。

母亲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黄琳的眼泪也哗地流了出来。

母亲突然一把搂住黄鹂,流着泪说:“鹂鹂,妈打你了。鹂鹂,妈对不起你……”

“不,妈,是我不听话,是我对不起你。”黄琳也流着眼泪抱住了母亲。

一家三口,泪流满面地抱成一团。

母亲抬起泪眼,替黄鹂抹掉眼泪:“鹂鹂,你自小听话,妈从没有打过你。鹂鹂,妈打你了,你怪不怪妈?”

黄鹂含着眼泪摇摇头,也替母亲抹去眼泪:“妈,我不怪你,是我不对,我是姐姐,我没拦住妹妹。”

黄琳也含着泪说:“姐,是我不对,我不该……”

母亲也替黄琳抹掉眼泪:“琳琳,妈不怪你,妈不怪你们。是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姐,是妈连累你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受了委屈。”

黄琳连忙也替母亲抹掉眼泪:“妈,难不成当真是人穷志短?人家是在欺负咱们。妈,咱们要不要转身走人,现在就回外婆家去?”

母亲转向黄鹂:“鹂鹂,依你看哩?你替妈拿一个主意。”

黄鹂:“妈,你拿主意,我听妈的。”

黄琳:“我也全听妈的。”

母亲抬起头,平静了一下,一抹泪眼,面对刘品仁,一字一顿:“孩子,什么叫‘一对新夫妻,两台旧机器’?这话是你爸妈教你们的?还是老师教你们的?两台旧机器又怎么样?两台旧机器现在就是一对新夫妻。”

刘品仁等人歪过脑袋,佯装望天。

母亲又转对黄卓,一脸诚恳:“卓,你能惦记着你死去的妈,说明你孝顺。过了今晚,我明天就去你妈坟上给你亲妈上坟。听说明天是你亲妈的忌日,我心里还确实有话,明天要到你妈坟上给你妈说去。”

黄卓这才垂下脑袋。

母亲扬起头,嗓门一亮:“家伙吹起来,炮仗放起来,迎接新娘进门。”

顿时唢呐和鞭炮声再起。

母亲牵着一头小牛和几只羊,落落大方地走进了黄家。

抬箱柜的抬了箱柜随后,箱柜在门槛上一撞,翻了,倒出的全是书本。

看客们都惊讶地看着满地的各式书本。

黄毛女人冷哼一声,一跺脚,转身就走。

看热闹的乡人也渐渐散去。

只有那个背画夹的男人,不但没走,反而放下画夹,在门外的树根上坐了下来。

黄智清不无怀疑地看了那人一眼,这才进屋。进屋后又将那人细看了一眼。

树根上坐着那个背画夹的男人,瘦劲,高个,外表邋遢,却透出艺术家气质。

他坐在哪里,有些神秘,有些怪怪地望着黄家老屋。

黄智清关门前,头伸出门外:“你是谁?”

“我叫龙大海。”

“龙大海,干什么的?”

“画画。”

“画画?画什么画?”

“老屋。”

“老屋?老屋有什么好画的?”黄智清将门关上:“毛病。”

他忽又想起了什么,再将门打开:“你就会画什么老屋?”

龙大海说:“别的也会。”

黄智清再问:“会画钱吗?”

龙大海摇摇头:“不会。”

黄智清:“会不会画酒,画一些香烟?”

龙大海:“不会。”

“这些都不会,算什么画家?说来说去,还是只会画什么老屋,这能顶个屁用?拉倒了吧你。”

黄智清重重将门关上:“毛病。”

夜色真正降临了。

黄家的喜酒办得非常简单,黄智清一上桌就迫不及待地拿起酒瓶。

母亲则端起酒杯对奶奶说:“妈,我敬您老一杯。”

奶奶说:“你们两口子对敬一杯。”

母亲举起酒杯。

黄智清举起酒瓶:“我就这个。”说着就啯啯啯一口气连喝半瓶。

黄琳和黄鹂互望了一眼。

黄杏和黄卓也互望了一眼。

母亲再次举起酒杯:“为了咱们四个孩子。为了咱们四个孩子成了一家人了,为了咱们四个孩子从今而后就是兄弟姐妹,妈再喝一杯。”

黄琳看了大姐黄鹂一眼。

黄杏则看了黄卓一眼。

四个孩子又互相看了一眼。

奶奶颤颤巍巍:“智清,你、你也说上两句。”

黄智清举起酒瓶:“少说多喝,今晚这可是喜酒。”说着又举瓶一口。

奶奶脸色一沉:“看你浑的。”

黄智清顿下酒瓶,舌头已经有些大了:“要说,就阿娟,就孩子他妈说吧。”

母亲鬓角一掠:“好吧,我说几句。我们两家本来就离得不远。现在更近了,现在是一家子了。”母亲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泪光闪烁:“我哩,也是苦命,孩子他爸一病就病了这么多年,再怎么治也没有治好,还是走了。”

奶奶:“娟,今天是你喜日子,不说这个。”

母亲点点头:“所以,我是半边人。智清哩,智清的孩子他妈也是走得早,智清也是半边人。今儿个,半边人跟半边人合在一起,就合整了,合成一个家的样子了。人家常说,一个家里,爸是一根梁,梁断了,家就塌了;妈是什么哩?妈是一道箍,一道箍桶的箍,妈不在了,这家就要散了。咱这个家哩,从今天起,梁也有了,箍也有了。这梁是不是称职,箍是不是称职,今后这个家会知道,孩子们会知道。老话说,男人好,好一个,女人好,好一窝。我知道做妈的责任。可能我没有做一个好妈的能力,但我可以说,从今晚起,黄鹂和黄琳就不是没有爹的孩子了,黄卓和黄杏也再不是没有妈的孩子了,我会尽到我做妈的责任。”

黄智清:“我两个孩子姓黄,你两个孩子原本也是姓黄,这姓黄跟姓黄,今后姓都用不着改了。”

小黄琳头一扬:“我们都还是校友,都在松元中学。我姐跟黄杏、黄卓还是同班同学。”

母亲说:“这就更好了,本来就都是熟人。现在都是兄弟姐妹了,琳琳,妈知道,卓儿和杏儿都比你大,叫一声哥哥、姐姐。”

黄琳刚想张口,忽然想起了什么:“据我所知,他们两个是双胞胎,我姐比他们两个还都大一岁,现在我姐是大姐了,要叫姐应该他们先叫。”

黄智清哈着酒气:“也好,杏,你先叫姐。”

黄杏有些小心眼,望着黄卓:“哥先叫姐,我就叫姐。”

奶奶:“卓儿,你就先叫。”

黄卓垂下脑袋。

奶奶:“卓儿。”

黄卓不理。

母亲:“一家人也别拘个你先我后,琳琳,你听妈的,你就先叫。”

黄琳嘟着嘴,低着声音:“要叫就应该他们先叫。”

黄鹂说:“算了,要别叫就都别叫了。其实,我们三个都是同班同学,平常也玩得最好,黄卓是学习委员,黄杏是数学课代表。”

黄杏说:“你是班长,干脆我和我哥就叫你班长。”

黄智清酒瓶一顿:“浑话,一家人在一个家里,怎么能称呼委员、班长?那不生分?”

黄杏噘起嘴:“反正哥叫我才叫。”

奶奶有些急了:“卓儿。”

黄卓仍是不理。

母亲便说:“琳琳,你最小,还是你先。”

黄琳望一眼黄鹂。

黄鹂略一点头。

黄琳这才站起来,朝黄卓、黄杏夸张地一鞠躬:“黄卓哥、黄杏姐姐。”

黄智清对黄杏一斜眼:“该你了。”

大家的目光都朝着了黄杏。

黄杏用膀子悄悄触触黄卓。

黄卓脖子一梗:“干什么,你嘴又不在我嘴上。”

这时黄鹂说:“行了行了,都别叫了。”

黄琳急了:“不行,那我不亏了。”

黄鹂站起来:“这样吧,我最大我先叫——黄卓弟弟、黄杏妹妹。我叫过你们弟弟妹妹,你们就是不叫,我也是你们姐姐了。”

黄琳嘴快:“是大姐。”

黄杏鼻子一耸:“是你大姐,是你一个人的大姐。”

黄琳自知失言,忙捂嘴笑了。

黄杏这才对黄鹂鞠一躬:“班长姐姐,不,黄鹂姐。”

母亲笑道:“鹂,他们都叫你姐了,你也该叫爸了。”

黄鹂最是懂事,立即便正正经经地对黄智清叫了一声:“爸。”

黄琳最是调皮,也跟着叫了一声:“爸,给你添麻烦了。”

黄智清从嘴里拔出酒瓶,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奶奶看了一眼黄杏。

黄杏也比着黄琳的调皮:“妈,请妈多多关照。”

母亲在黄杏的头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奶奶说:“还有卓哩?卓。”

黄卓把头埋得更低。

奶奶大了声音:“卓。”

黄卓不应。

奶奶更加明显地颤抖起来。

母亲赶紧圆场:“算了,不叫就不叫了,以后有的是时间。”

奶奶桌子一拍:“卓儿。”

黄卓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吼了起来:“我妈在这,我妈在这里。这才是我妈。”

然后对着照片上的母亲大喊:“妈、妈……”

黄琳和黄鹂都看了一眼母亲。

母亲非常平静。

“你、你这畜生……”奶奶欲想站起,身子一歪,险些跌倒。

母亲赶紧扶奶奶坐下:“算了,别跟孩子窝气。”

黄卓又将照片用力地塞进怀里。

奶奶哆嗦着举起酒杯:“阿娟,我老不死的替你儿子敬你一杯。”

母亲赶紧接过酒杯:“妈,这杯我给你喝了。”母亲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眸中又有泪光泛动,终于道:“今天是喜日子,按说哩,有些话是不该说的,但是我还是想说,我哩,这些年家境困难,为孩子他爸治病拖了一堆债。现在,我把老屋卖了,债也全数的还了。也就是说债没了,房子也没了。可以说除了孩子,除了几只羊一头小牛,一无所有,当然还有一双手。所以今后这个家就是咱们的家,就是我的家了,孩子也全都是我的孩子。我没有退路,也不会三心二意。说命也好,说缘也好,反正现在已经走到了一起,反正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绳子不也是不同的草拧成了一根的吗?咱们今后就也搓成一根绳子,有什么苦水就吐在掌心里,铆点劲,全家人都整起来,往前搓,往前拧。我来到这家,事先也知道这家一样的很穷。我图的是这老黄家祖上曾经非常风光,图的是老黄家的子女今后一样会有出息。”

黄智清的舌头似乎已经完全大了:“你说得很、很对,我老黄家的祖上可不是一般的人家。这镇上的接官亭、送子桥、还、还有学圃堂,听说都是我黄家祖上造、造的,只是现在、现在败落了,妈的,现在败落了。”

说到这,又猛地喝了一口。

母亲接着说:“是的,过去有过,现在没了。其实哩,这也都没有什么,这最要紧的就是要看往后,往后就看在咱们几个孩子身上。”

奶奶忽然想起了什么:“卓、杏啊,你扶奶奶起来。”

黄卓和黄杏扶起奶奶。

奶奶费力地走向侧厢——那是奶奶的卧室。

卓和杏扶着奶奶进了奶奶的房间。

奶奶却对两个孩子说:“你们先出去一会。”

卓和杏满怀狐疑地退出房间。

奶奶关上了房门,一个人从床下拖出一把短梯,准备爬上阁楼,好不容易歪着半边身子上了短梯。好不容易爬到一半,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人就滚了下来。

外面的母亲等人听到响声,赶紧推门进来扶起奶奶,急问怎么回事?

奶奶坚持要大家出去。

大家只好退出。

奶奶又关上房门,继续顽强地独自爬上短梯,终于够着了阁楼。

奶奶在阁楼阴暗的墙角里扒拉着,好不容易才从砖墙里扒拉出一个包裹。

奶奶终于抱着包裹走出来了。

黄杏上前迎接:“奶奶,这是什么?”

奶奶没有回答。

黄杏又道:“奶奶,我来拿吧。”

奶奶还是没有说话。奶奶紧紧地将包裹抱在胸前,拖着半边没有感觉的身子走回自己的座位。

母亲忙将奶奶扶住坐下。

奶奶把包裹放在桌上。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包裹。

似醉非醉的黄智清更是睁大了眼睛。

所有的目光都透出明显的好奇。

“这是他老黄家祖传的东西,传到我手里,就已经传了、传了整整八代。这八代得多长时间?算起来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奶奶说得很慢。

黄杏急道:“奶奶,这包裹里装的什么?是什么东西这么宝贝?”

黄卓也嘟哝一句:“是什么宝贝值得这么传代,而且传来传去传了这么多代还在这里?”

黄智清醉眼里闪着亮光:“打、打开看看。”

奶奶解开包裹上的粗布。

黄智清睁大了眼睛。

孩子们更是好奇。

奶奶解开一层粗布。里面还有一层红缎。再解开红缎,里面还有一层黄绫。再解开黄绫,里面是一只上了锁的木匣。

黄杏忙说:“奶奶,钥匙?”

奶奶摇摇头:“奶奶也没有钥匙。这匣子传给奶奶的时候就没有钥匙。说起来,奶奶也是跟你们一样。这匣子啊,这么多年恐怕就从没有打开过,奶奶也不知道这匣子里到底装的什么。你看这锁锈的,倒是这匣盖上有字,杏,你给大伙念念。”

黄杏站起来,咳了一声。

黄卓扫了他一眼。

黄杏忙道:“哥,你念。”

黄卓不理。

黄杏想了想,就把匣子递给黄鹂:“姐,你念。”

黄鹂笑着摇摇头。

黄琳一把夺了过来:“怎么都这么谦虚,谦来让去,能不把人急死,我来念给你们听听。”

母亲笑了:“咱们家往后恐怕就是这老小最胆大。你念就你念吧。”

奶奶也说:“行,你念。”

黄杏瞅了黄卓一眼。

黄琳故作老到地咳一声:“你们都听好了,我可念了,咳——可,可什么三百,什么,妈,这个什么字,我不认识,这些个都是篆字。”

黄杏抢过来一看:“可,可什么三百?”

黄鹂一看:“这个字好像是‘当’,当铺的‘当’。”

黄杏:“对,可当三百亩。”

黄智清最是来劲,大着舌头:“可当三百亩什么意思?”

黄鹂:“意思好像是说,价值相当于三百亩,所以叫可当三百亩。”

黄智清格外来劲:可当三百亩就是拿到当铺里能当、当他个三、三百亩。

黄琳:“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可当三百亩?”

黄杏:“奶奶,咱们打开看看好不好?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时候东西可当三百亩。”

奶奶笑道:“奶奶刚才说了,奶奶也没有钥匙,我的婆婆——也就是你爸的奶奶传给我的时候,就没有钥匙。”

黄智清忙道:“我有办法。”

奶奶:“你有什么办法?”

黄智清:“找、找一把头,这锁,一敲就敲、敲下来了。”

奶奶:“我以为你有什么办法,就这点本事?”

黄琳捂嘴窃笑。

黄智清继续喝酒。

黄杏想了想:“奶奶,三百亩能值多少钱哩?”

黄卓瞪了妹妹一眼:“值多少钱?什么叫值多少钱?你是想把咱们家祖传的东西卖了?败家精。”

黄杏不服:“谁说卖了?败家精?你才是败家精!”

黄卓眼一瞪:“你……”

母亲连忙拦住:“都别说了,谁都没有说卖,谁也不会卖,你们老黄家祖上传下的东西,都传了多少代?八九代了,能传到咱们手里就忽然地卖了?吃祖宗饭不是本事,是好儿好女,就该自己出息,反过来再替祖上争光。”

奶奶捧起匣子:“阿娟,你这话我听的舒心,今天这匣子,不管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也不问是贵是贱是轻是重,今天这匣子就正式传给你了。”

母亲忙道:“妈,这话重了。我今天拖家带口嫁到这门里,不是图的这个。”

奶奶:“娟,妈不是这个意思。”

母亲:“妈,有你这话,就是相信我、看得起我。承妈这份信任,阿娟在这门里今后就是吃再多的苦也都认了。”

奶奶:“娟啊,我看你也是苦命,今后在这家里,就这帮孩子,也少不了吃苦。娟啊,这匣子你给收着。这匣里装的是贵是贱,还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母亲:“妈,无论是什么东西那都是这老黄家祖上的东西。”

奶奶:“娟啊,这老黄家八代单传,每一代都是女人当家,不交给你交给谁哩?”

母亲:“交给谁要么以后再说。现在一定还得妈继续收着。”

奶奶:“娟啊,妈老了,能活过今天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这个……”

母亲:“妈,真的不要说了。”

一旁的黄智清,早已经眼睛放光:“妈,她不收,我给你管着。”

奶奶:“你想保管?”

黄智清:“妈说对了。我以前也听说过祖上传下过一、一件什么宝贝,今天这还是第、第一回见着。”

奶奶:“你是不是还想着看这匣子里藏的是什么东西?”

黄智清:“妈不是不、不让看吗。”

奶奶提高了声音:“我怕的是被你一看,就什么宝贝全都飞了。”

黄智清讪讪地笑道:“妈就这、这么不相信我。”

奶奶又一层层包起木匣:“娟啊,你既然不接,与其让智清保管,还不如妈暂时收着。”

母亲说:“妈,说实在的,一个人眼睛如果光看着祖上的东西,就会依赖,就会发懒。过日子还得着眼往后,往后孩子们有了出息,那才是真正的出息。”

奶奶:“智清,你听听,这话听到了没有?”

黄智清似乎没有听见,又提起瓶子继续喝酒。

母亲这时候掏出四支钢笔:“来,一人一支。妈没有钱,就一点心意,盼你们好好读书,马上就要中考了,中考可都要考好。”

奶奶支撑着站起来:“好了,收拾收拾,今天你们都早些休息。”

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咦,你们爸哩?”

这时候大家才同时发现黄智清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

一刹那全都静了下来。

这时候才发觉有轻微的鼾声从桌底下传了上来。

母亲端了蜡烛朝桌下一照,只见黄智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哧溜下桌子,醉倒在地上。

难堪的奶奶踹了他一脚:“智清,智——清——”

母亲赶紧从桌底下将黄智清抱了起来。

黄琳朝黄鹂挤挤眼睛。

黄鹂瞪了黄琳一眼。

黄卓和黄杏都垂下了脑袋。

母亲将黄智清搀进卧室,扶上床,又替他盖上棉被,这才离开房间。

没有想到黄智清这时候却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就在母亲走后不久,黄智清便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又蹑手蹑脚溜进了奶奶的卧室。

黄智清溜进奶奶卧室,躲在床下。过了一会,又悄悄从床下爬了出来,冷不防抓起木匣欲走。

亏得奶奶转身发现,低声一喝:“我看你又在发浑。”

黄智清这才讪讪地放下木匣。

奶奶低声训道:“你看你还知不知道把这个家当个家了,这是你家里的东西,你偷什么偷?”

黄智清生怕娘再继续地骂下去,赶紧离去。

他溜回进卧室,好在母亲还没有进来,赶紧躺下继续装醉。

夜深了,黄卓在自己的房间里辗转反侧,一时难以入睡。

忽然,他半坐起来,侧耳倾听。他发觉堂屋里有窸窣的声音,便赶紧爬起,蹑起手脚踅向堂屋……

母亲新婚之夜并没有早早入睡,而是在堂屋里检查黄卓和黄杏这一对双胞胎的作业。

两个孩子的作业优秀居多。

翻着一个个“优”字,母亲露出了笑意。

突然,一双手猛地从母亲的背后伸过来,抓起作业本和书包就走。

母亲转过身:“卓、卓儿……”

黄卓已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只听呯的一声,黄卓使劲摔上了房门。

这突然的一声,在半夜寂静的老屋里,显得非常惊人。

母亲默默地愣在原地。

厢房里的黄琳穿着短裤衩就奔了出来:“妈,怎么啦?哪里响声?”

母亲一笑:“睡吧,没有事。”

黄琳:“是起风了吗?”

母亲含糊应道:“嗯,大概是起风了,睡吧,早些睡觉,明天还要早些起床上学。”

黄琳扮了个鬼脸:“今天是妈新婚的日子,妈也早些睡觉。”

母亲笑了:“你这个丫头。”

母亲今晚的洞房,除了门上的一对“喜”字,没有花烛,也没有人闹房。

而新郎黄智清不但没有用应有的温情将母亲迎进罗帐,反而自己早已醉倒在床上,现在已经发出一阵阵鼾声。

母亲轻轻关上房门,这才感觉到浑身的疲惫,以及被人冷落的委屈。

望着似乎已经熟睡的丈夫,母亲忍不住一声叹息,这才脱了衣服上床。

母亲轻轻推了一下丈夫,轻着声音:“智清,你有没有睡着?”

黄智清嗯了一声。

母亲说:“智清,你如果没有睡着?我们就这么闭着眼睛说说话吧。”

黄智清瓮着声音,迷迷糊糊的样子:“睡,有、有什么话明、明天再说。”

母亲便不再说话。

今夜的月亮似乎特别大,也特别的圆。

黄家大女儿黄鹂现在也没有睡觉,她默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静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在等待着会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黄家的小女儿黄琳则躺在床上假睡,似乎同样也是满腹心思。

果然,母亲的卧室里发生不可思议的一幕——黄智清估摸着母亲已经睡着,竟悄悄爬了起来,准备往外走。

并没有睡着的母亲微微睁开了眼睛。

黄智清轻轻下床,蹑着手脚拨开门栓,踅出卧室。

然后又走出家门。

母亲也随着轻轻下床,也走出卧室,紧跟着出了大门。

山区的野外,月色朦胧。

黄智清在前急急奔走。

母亲在后悄悄尾随。

黄智清走得很快,几条弯路一拐,便走进了松元镇上的一户人家。

母亲也走近那户人家。

而在母亲的背后还有黄鹂。

黄鹂的背后更还有黄琳。

这户人家是黄毛女人的住处,这时候那个黄毛女人正在楼上喝酒。

黄智清这个50多岁的男人一上楼就跪在了她的脚下。

黄毛女人笑眯眯地把酒杯递到黄智清面前。

黄智清刚要去接。

黄毛女人又突然收回酒杯,猛地将酒全泼在他脸上。

母亲在门外从窗户里看到了这一切。

她举手准备拍门。想了想,还是把耳朵贴在了门缝上。

黄智清仍跪在地上,满脸酒水淋漓。

黄毛女人自顾喝酒。

黄智清哭丧着脸:“我的姑奶奶,我已经认罪、道歉了那么长时间,你还不饶我?你白天要是早来一步,你就知道我是怎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羞辱那个女人的了。”

黄毛女人:“你以前是怎么跟我说的?什么这辈子就喜欢你一个啦?什么这辈子再不娶别的女人!你想耍我?你在骗我!”

黄智清:“哎呀,我的姑奶奶,我不是说过,我这个家上有老下有小,你扛得动吗?你扛不动。我这个家又穷又破?你肯进去?你不肯进去。我白日里不是还跟你这样说过:跟她结婚,说实在的,也就是给孩子们找一个能吃苦的保姆,也就是给这个穷家招一个会持家的长工。”

黄毛女人双掌一拍:“说得好,再说一遍。”

母亲耳朵贴着门缝。

黄智清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下来:“跟她结婚,说实在的,也就是给孩子们找一个能吃苦的保姆,也就是给这个穷家招一个会持家的长工。”

黄毛女人的声音:“声音再大些,再说一遍。”

黄智清放大了的声音:“跟她结婚,说实在的,也就是给孩子们找一个能吃苦的保姆,也就是给这个家招一个会持家的长工。”

母亲愣住了,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黄毛女人这才扔给黄智清一块毛巾。

黄智清这才如蒙大赦,站起来擦掉脸上酒水。

黄毛女人一把抱住黄智清,荡声大笑:“看在你听话的分上,就饶你一回。你新婚之夜不在新娘身边,跟姑奶奶还算有点情意,来,喝酒。”

……

屋内楼上浪笑声一阵阵传了出来。

母亲伸手欲想拍门。

想了想,还是转身离去。

母亲的身后,闪出大女儿黄鹂。

……

母亲又回到了黄家,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切又变得静悄悄的。

窗外撒进来的月光仍是那么凄清。

母亲望着空房,望着空床,望着窗户上的双“喜”,眼泪就像烛泪一样慢慢流了下来。

这时候,门外有人轻轻地叩门。

母亲忙问:“谁?”

门外没有人答应。

母亲下床,迅速将床头柜上一双黄智清的鞋子放到床前,这才打开房门。

只见黄鹂抱着棉被,站在门外。

母亲忙问:“鹂,你怎么不睡?怎么站在这儿?”

黄鹂低声说:“妈,我今晚上陪你睡觉,要么我坐在床上陪你聊聊。”

母亲凄然一笑:“真是傻话,今晚上是妈新婚,是妈洞房花烛夜的日子,妈有你爸陪着。”

黄鹂咬着嘴唇:“妈——”

母亲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鹂,回房睡吧,噢,听话,快回房睡觉。今晚上是妈新婚,是妈洞房花烛夜的日子,妈有你爸陪着。噢,听话,回房睡吧。”

说到这,母亲怕忍不住流下眼泪被女儿看见,便立即关上了房门。

鹂鹂仍抱着被子站在门外。

母亲知道黄鹂还在门外,便对着枕头说:“孩子他爸,你酒力不好,今后就少喝一些。孩子他爸,你说这人,也是真怪,无论岁数多大,都希望有人疼着爱着。这世上,还真是男的少不得女的,女的省不得男的,婚姻,就是把男啊女的,合到一起,这少男少女,有着男欢女爱,难不成老男老女就、就不讲、不讲这个?智清,你说,你说是不是,是不是这理……”

说到这里,母亲已经哽咽难言。

新婚之夜独守空房的委屈,白天新娘不能进门的羞辱,孤儿寡母似乎是投奔别人受到冷遇那种寄人篱下的凄凉,以及现在独守空房,又要强装出新婚甜蜜的酸楚,一刹那,全都涌了出来。

母亲紧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但又害怕哭声让门外的女儿听到会让女儿伤心,立即又抱住枕头,把脸整个地埋在枕头里,只发出呜呜的哭声。

远处,黄智清所说的两句话,又隐隐约约地飘进了房间,久久响在耳畔——

“跟她结婚,说实话,也就是给孩子们找一个能吃苦的保姆,也就是给这个家招一个会持家的长工。”

“能吃苦的保姆,会持家的长工。”

……

母亲的眼泪打湿了一枕头。

黄鹂仍站在门口,同样是两泪潸流。

这时候,黄琳出现在背后,把一件衣服披在姐的身上。

黄鹂回望黄琳。

黄琳也是两眼泪水。

黄鹂哽咽着轻声问她:“妹,刚才的事,你、你也都看到了吗?”

黄琳哽咽着点了点头。

姐姐给妹妹抹掉眼泪。

妹妹也给姐姐抹掉眼泪。

黄鹂小着声音:“妹,咱们不哭,咱们回房睡觉。”

黄琳也小着声音:“姐,我不哭了,咱们坚强,妈才能更加坚强。咱们一哭,妈就更加哭了。”

两个孩子转身离去。

听到孩子们走远,母亲这才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泪流满面的母亲抱着枕头说:“智清,咱们俩个虽不是什么天作之合,也算不得什么自由恋爱,虽是长辈牵线,媒人说合,但毕竟也是见过几次面的。虽不说知根知底,却也并不是一无了解。不错,我已经老大不小,你不也是老大不小了?咱们年岁相仿。我家境贫寒,你家日子不是也不宽裕?咱们门庭相当。不错,我嫁过来拖俩孩子,你如果真是嫌我,为什么不早说哩?为什么不早说哩……”

母亲说到这里,又坐了起来,抹掉眼泪。

黄家三个女儿一个房间。

黄鹂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流泪。

黄琳也望着天花板流泪。

月光照进来,非常清柔。

黄杏听到动静,爬起来,一脸狐疑:“你们这是怎么啦?”

黄鹂和黄琳不语。

黄杏说:“你们不是说今晚上是咱爸咱妈大喜的日子,一定要高兴?”

黄鹂和黄琳还是不语。

这时候母亲轻轻推门进来。

黄鹂和黄琳呼地坐起。

母亲一脸无事的样子:“你们怎么还没有睡哩?”

黄杏:“妈,她们哭了。”

“哭什么?今天是妈是爸大喜的日子。”母亲替两个孩子擦掉眼泪。

黄琳忽然抱住母亲的脖子,轻轻叫了一声:“妈。”

母亲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琳琳,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黄琳:“妈,你把手伸出来。”

母亲:“琳琳,这话什么意思?”

黄琳从书包里摸出几张创可贴,在母亲的掌心、掌根各贴一张。

母亲不解。

琳琳轻声说:“妈,我小时候听人说过,把创可贴贴在手掌心里,就不会伤心。”

母亲忙问:“鹂鹂,琳琳,你们知道了什么事情?”

黄鹂和黄琳互望一眼,都忍着眼泪摇摇头。

母亲伸着手掌,望着掌心里的创可贴说:“有女儿的创可贴贴在妈的掌心里,妈就是有再伤心的事情,心里的伤口也会好的。”

“我也送妈一样礼物。”黄杏拿出一角很小的粽子,并剥开来送给母亲。

母亲不解:“杏,这什么意思?”

黄杏歪着头:“等妈吃了,我再告诉妈什么意思。”

母亲:“现在就吃?”

黄杏:“现在就吃。”

母亲把一角小粽子吃了。

黄杏笑了,笑得很纯:“妈,这粽子里有一根很细很细的丝线,是奶奶裹的。奶奶说,妈如果把这角粽吃下去,妈的心就会永远拴在这里。妈,你会不会离开这里?”

母亲一把搂住黄杏,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杏,妈不走了,妈不会离开这里。你告诉奶奶,就说妈既然已经是这个家里的人了,妈就不会离开这里。”

黄杏点点头:“妈,你也回房睡吧。”

“你们也睡,明天还要上学。”母亲站起来欲走。

黄杏说:“妈,我背一首歌谣给你听听。”

母亲点点头。

黄杏拍着手,轻声说:

“月亮光光,

照着新郎,照着新娘。

月亮光光,

照着洞房,照着婚床。”

母亲笑了,笑眼里泛着泪光:“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黄智清还在那个女人家里。

黄毛女人:“你总说你家有一个什么传家的宝贝,总说什么时候给我,在哪?”

黄智清:“那宝贝我以前没有见过,这一回总算见着了。”

黄毛女人:“是什么宝贝?”

黄智清:“我也没有见着。”

黄毛女人:“这不是废话?”

黄智清:“这是真的,我见着的只是一个木匣。”

黄毛女人:“又在骗我。”

黄智清:“我骗你是小人!”

黄毛女人:“木匣也行,拿来啊,在哪?我就知道你是不肯给我。”

黄智清急道:“我的姑奶奶,真的不是我不肯,实在是我妈看得太紧……”

“嘭嘭……”楼下拍门声陡起。

黄智清:“糟了,有人来了。”

黄毛轻描淡写一句:“后墙不是有窗吗?”

黄智清如蒙大赦,赶紧就走,但走前仍没有忘记再将杯里的剩酒一饮而尽,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后窗。

不料手一抖,整个人就滚了下去。

黄智清又溜回了家里。

母亲仍坐在床上:“你是到哪去了?”

黄智清淡淡一句:“我去把白天闹事的那个女人揍了一顿,认认真真替你出了一口恶气。”

母亲发现了他腿上的血迹:“这怎么回事?”

黄智清一脸豪勇:“那女人的爪子还真厉害。”

母亲便从手掌心里撕下创可贴,替他把伤口贴上。

一边贴一边说:“智清,我明天想去给你孩子他妈上坟,明天是你孩子他妈去世的忌日,你能一块去吗?”

黄智清:“要去,你就自个儿去吧。”

母亲:“我不知道哪一座坟是。”

黄智清:“天风山九峰岭,老樟树下面就是。”

母亲:“得备几样小菜。”

“河沟里有鱼……”

黄智清一边说一边就呼呼地睡着了。

黄家的门外不远处有一个池塘。

第二天一早,母亲挽起裤腿下塘摸鱼。一只水桶斜浮在水面上。

没想到这事竟又引起了黄卓的愤怒。

不一会,黄鹂、黄卓、黄杏、黄琳上学经过池塘。

黄琳发现母亲,首先兴奋地叫起来:“妈,你在摸鱼,逮到了没有?”

黄鹂轻声说:“像你这么嚷嚷,有鱼还不逃了?”

黄琳吐吐舌头,赶紧捂住嘴。

大家都没有发现,黄卓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变。

他紧紧咬着嘴唇,渐渐地,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

这时候,母亲摸到了一条鲤鱼。

“唷,妈捉到鱼喽,还是红尾巴鲤鱼。”黄琳忘情地叫了起来,但立即又想到了什么,瞥一眼大姐黄鹂,赶紧噤声。

母亲在池塘里笑了:“是红尾巴鲤鱼。好兆头。鲤鱼跳龙门,兆你们读书好、成绩好,马上就要中考了,祝你们考一个状元。听说咱们黄家祖上就出过状元。”

黄杏说:“咱们三个一块儿中考,哪能都考上状元?”

母亲笑道:“不全都考一个状元,那就考个第一、第二、第三,全都在咱们家里也是一样。”

黄鹂问:“妈,爸哩?”

母亲说:“让你爸多睡一会,我反正今天不上班。”正说着,又摸上一条鱼来。

黄琳兴奋得脸上红扑扑的:“今天放学回来有鱼吃了。”

说到这愣住了,她发现黄卓的泪水已经脱眶而出。

母亲在水里弯着腰没有看见,将鱼放进桶里,又一边继续摸着一边说:“走吧,赶紧上学,别迟到了。”

没想到刚说到这儿,黄卓搬起一块大石头,猛地砸进池塘。

只听嘭的一声,池塘里水花四溅,母亲湿了一身。

黄卓转身就走。

黄琳怒了,拔步就追。

母亲站在池塘里:“琳琳、琳琳……”

“没有事,让他们玩去。”黄智清拎着一只酒瓶出现在岸边,“小猫,小狗,越捣乱是活得越欢。”

母亲:“这些孩子,会不会闹架?”

“没有什么。”黄智清又喝了一口酒,“这塘有甲鱼,那鱼没刺,下酒最好。”

黄琳一直追到松元镇终于追上了黄卓。

她超到他前面,回身站住,双手将腰一卡:“你疯了吗?你为什么那样?”

黄鹂也气喘吁吁赶到:“卓,你是不是心里憋着什么事情?”

黄琳:“说啊,你为什么这样?你用石头砸塘,是砸水?还是砸鱼?分明是砸的咱妈。咱妈一早晨起来就下河摸鱼,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你一个男子汉不但没有帮忙,反而背后下手。”

黄杏也气喘吁吁地赶到,小着声音说:“哥,你也确实、确实太过分了,你怎么能……”

“我怎么啦?太过分了?什么叫太过分了?”黄卓眼眶里饱噙着泪水,近乎是吼着说,“你忘了咱妈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咱妈是死在哪里了吗?”

黄鹂:“卓,你心里有话?有话慢慢说,说来听听。”

黄卓梗着脖子:“我心里当然有话,你们知道我妈怎么死的吗?你们可知道我妈死在哪里?我妈是投水死的,我妈病重不想活了,就死在后门口的那池塘里。”

黄琳小了声音:“这我们怎么知道?就算这样,也不能发火发在咱妈身上。”

黄卓:“你妈到池塘里摸鱼,就是往我伤口上撒盐。你妈……”

黄琳郑重其事地更正一声:“咱妈,现在应该是咱妈。”

黄卓:“你妈,就你妈,你妈为什么一早上就起来偏要在那池塘里摸鱼?”

黄杏也垂下了脑袋。

黄鹂:“这事,咱妈肯定是不知道,再说这事……”

这时候学校上课的铃声响了。

下午,放学了。

黄卓绷着脸率先走出校门。

同学刘品仁蹑着手脚追了过来。

追近黄卓身后,刘品仁手在黄卓肩头一拍,同时一只食指伸了出去。

黄卓一扭头,脸颊戳在刘品仁的食指上。

背后的同学一阵哄笑。

遭到戏弄的黄卓,脸色更难看了。

刘品仁得寸进尺,嘻嘻一笑:“黄卓,你也太小气了,怎么不给咱们散一点喜糖。”

黄卓正没好气,吼了一声:“什么喜糖?”

刘品仁:“昨天你爸结婚了?不,昨天你妈结婚了。不不,听说昨天你爸又娶媳妇了,昨天你妈又嫁人了。”

黄卓拳头一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刘品仁故作惊慌地后退几步:“哟唷,神气什么,不就结一个婚嘛,还二婚头。”

然后对几个同学一挤眼睛,低声道:“一对新夫妻,两台旧机器。”

几个同学一阵哄笑。

黄卓握着拳头,回走几步,瞪着眼睛:“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几个同学簇拥着刘品仁一哄而退。

黄卓一声怒吼:“刘品仁,你想找死。”

这时黄鹂、黄杏、黄琳,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同学嘉妮一起走出了校门。

黄鹂走到黄卓跟前:“卓,你怎么啦?”

黄卓脖梗上血脉贲张,紧咬着嘴唇。

嘉妮吐吐舌头,悄问黄杏:“你们是不是又有妈啦?”

黄杏点点头。

嘉妮的神情就有些落寞。

黄卓这时候突然对黄杏说:“你跟我来。”

黄杏:“去哪?”

黄卓一吼:“我叫你跟我来,就跟我来。”

说完转身就走。

黄杏瞥一眼黄鹂。

黄鹂:“去吧,跟着你哥,跟紧点,别出什么事情。”

黄杏便随着黄卓奔了开去。

黄鹂、黄琳也向嘉妮摆手离去。

嘉妮则立在原地,望着黄卓渐渐远去的背影。

刘品仁明显轻薄地凑着嘉妮的耳朵:“怎么样?被黄卓甩了?一颗美丽的少女的心灵一定是在滴血。我说漂亮的嘉妮同学,被那个乡下穷小子甩了,应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嘉妮垂着长长睫毛,目光很冷:“你说什么?”

刘品仁露出讨好的样子:“我说漂亮的嘉妮同学,被那个乡下穷小子甩了,应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当然,也有不幸,不幸的是你已经失去了主动,如果你们之间不是他把你甩了,而是你主动把他一脚蹬了,那才体面。”

嘉妮冷冷道:“我问你刚才说了什么,你把你刚才说的再说一遍。”

刘品仁:“刚才?哦,刚才,刚才我说黄卓他爸又结婚了,或者说黄鹂她妈又结婚了。两个二婚头。”

嘉妮长睫毛扑闪了几下:“就这话也那么好笑?”

刘品仁:“哦,你是问的这个!想不想再仔细听听?”

嘉妮:“想听。”

刘品仁嘻嘻一笑:“我刚才说,两个二婚头结婚,是一对新夫妻,两台旧机器。”

然后转向身后几个同学:“你们说是不是啊!”

几个同学也一条声吼了起来:“一对新夫妻,两台旧机器。”

然后又是一阵哄笑。

嘉妮眉头一耸:“无聊。”

一跺脚,转身离去。

刘品仁望着嘉妮背影:“唷,对他黄卓还真痴情。”

几个同学异口同声:“依我们看,当然是你刘哥强啦!”

刘品仁:“当真?”

众同学:“当真。”

刘品仁:“不,你们说了不算。这话应该由嘉妮说了才算。”

一同学:“嘉妮?嘉妮恐怕未必肯说。”

刘品仁:“不,她迟早会这么说的。他黄卓算什么东西。”

说完,朝黄卓离去的方向极其鄙夷地又看了一眼。

山路上,时已黄昏。

黄卓在前疾跑。

黄杏在后紧跟。

走了一程,黄杏终于忍不住道:“哥,咱们去哪?”

黄卓:“天风山九峰岭。”

黄杏目光里显出恐慌的神色:“哥,去那干什么?”

黄卓:“去那干什么?这还用问吗?今天是什么日子?”

黄杏:“什么日子?”

黄卓:“今天是妈去世的日子。”

黄杏:“这我知道。”

黄卓:“知道就好。咱们要到妈的坟前告诉妈,爸又结婚了。”

黄杏:“告诉妈这个干什么?你认为妈会反对?”

黄卓:“当然啦,妈在九泉之下,想反对也没有办法反对。”

黄杏:“妈也不会反对。”

黄卓:“你怎么这样想哩?”

黄杏:“妈早就不喜欢我们了,妈在病重的时候还没有忘记骂我、打我。还狠狠地拧我的脸,还咬牙切齿地用筷子戳你的脑袋。”

黄卓:“那正是妈心疼咱们的地方。妈怕她死后,我们会日夜地想她。怕我们想妈却再也见不到妈了,永远见不到妈了,怕我们会在没有人的时候流泪,会在看到别的孩子都有母亲的时候悲伤。所以妈那样做是为了让我们恨她,在她死后别再想她,这正是咱妈的伟大。”

黄杏:“或许也是妈想到了我们今后迟早会有新妈,妈是故意让我们恨她,这样,我们就会爱我们的新妈。说不定妈是为了让我们喜欢咱们的新妈。”

黄卓想了想:“你说咱们新妈,会对咱们好吗?”

黄杏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杏,你真的就不想咱们的亲妈了?”

“哥,咱们别去那地方了好不好?咱们别去了,我怕。”

“杏,你怕什么?天风山九峰岭的坟墓里躺的是咱们亲妈。”

“哥,你没有听说过那荒山上有熊、有豺狗、有花狼、有豹子?”

黄卓并没有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说:“杏,你就真的不想咱们亲妈了吗?”

“想。”黄杏的眼圈有些红了。

黄卓低下声音:“我也想。我总是想到妈在临死前的那一天晚上,把我的脚紧紧抱在她的怀里,抱得紧紧的。妈一定是想到她今后再见不到我们了,我们也再见不到妈了。妈是想到她明天就不在世上了,想到我们还小,今后就是再没有妈的孩子了。妈舍不得离开我们,妈不忍心我们从今而后就再也没有妈了。”

黄卓说到这里流下了眼泪。

他任凭眼泪流淌,泪眼迷蒙地望着远处山上。

黄杏也流下了眼泪:“我也想妈。我记得妈躺在床上给我织那件毛衣,织着织着,就吐出了一口鲜血。我求妈放下毛衣,别织了。妈说,妈再怎么不行,妈也要织成这件毛衣,妈不能在去世之后只给你留这半截子毛衣。妈死的那一天,我发现那件毛线衣织好了,就整整齐齐地压在我枕头底下。”

黄杏咬着嘴唇,眼泪潸潸而下。

黄卓转身替黄杏抹去眼泪:“杏,咱妈以前就是待咱们再不好,也是咱们亲妈,咱们不能忘记亲妈。你记不记得有一本书上说过这么一件事情?”

黄杏睁大着泪眼。

黄卓:“那书上说,过去有一匹小马,它的妈死了。它的妈是一匹白马。后来这小马看到但凡是白的东西,就奔过去紧紧地靠着,哪怕是草垛上晒的一块白布床单,哪怕是阴山坡上没有融化的一堆积雪,它都会奔过去靠着。你说这畜生都能永远不会忘记母亲,何况咱们人哩?”

黄杏点点头。

黄卓忽然一抹泪眼,竖起耳朵:“杏,我好像听到了满文军的《懂你》。”

黄杏:“我也听到了,是山下的喇叭。”

满文军的歌声《懂你》,便隐约在山野飘荡开来:“把爱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

动情的歌声,陪伴着两个孩子上山的脚步。

天风山九峰岭异常荒凉,山顶上有一座孤坟,在黄昏薄暮中显得格外凄清。

两个孩子快到山顶的时候,突然慢下了脚步。赶紧隐到一棵树后。

他们发现了什么?

他们发现了母亲,母亲正用弯弯的柴刀使劲地砍除坟头的杂草。

杂草砍净了,母亲从挂在树上的篮子里取出两碗鱼,恭恭敬敬地放在坟头。点上香。烧了纸。

然后对坟头鞠了三个躬,自言自语地说:“孩子他妈,大妹子,我看你来了,你也是苦命,年纪轻轻,就丢下孩子,丢下了这个家。今天哩,我来这一是给你上坟,二来哩,是想告诉你,我和你孩子他爸结婚了。作为母亲,我知道你心里最放不下的是你的两个孩子……”

大树背后。

黄杏和黄卓互望了一眼。

坟前,母亲继续说:“大妹子,这你放心,我来告诉你孩子他爸又结婚的事就是想让你放心,你的孩子又有妈了。我虽然不是他们亲妈,但我也是有着孩子的母亲。你一定和我一样,都能理解女人,理解天下所有的母亲。一个女人从她做了母亲的那一天起,只要一听到孩子的哭声,无论谁的孩子,她都会揪心。大妹子,你放心,卓和杏虽然不是我亲生,但我会负起母亲的责任,他们就是我的亲儿、亲女,我会把他们带成不像没有母亲的孩子。昨晚上我检查过他们的作业,他们都很用功,都很努力,都很优秀。这你放心,我在这里可以向你发誓,我会尽我一切力量,把孩子们拉扯成人,培养成才。我知道这是我的心愿,也是你的心愿,更是天下所有母亲的心愿。大妹子,放心。天晚了,我也该走了……”

说到这儿,黄卓和黄杏出现在了背后。

母亲一愣,忙将黄卓和黄杏拉到坟前:“孩子,给你们妈磕一个头。”

黄杏望一眼黄卓,没有动弹。

母亲又重复了一句:“听话,磕一个头,心里跟妈说,说自己已经好好读书了,今后一定能考上大学什么的,今后一定会有出息,让妈放心。”

黄卓便和妹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

正在这时,忽听一声狼嚎如哭。

荒山野岭上顿时悸起一层恐怖。

黄杏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

母亲瞪大了眼睛,操起柴刀,迅速地拉起两个孩子就走:“快,赶紧快跑。”

黄卓将手从母亲的手里甩开。

三人一路疾奔。

高一脚,低一脚,跌跌绊绊,拼命奔跑。

母亲走在最后,手里紧攥着柴刀。

前面有一堵悬崖。

奔跑在最前面的黄卓,突然脚下一滑,侧身跌下悬崖。

“卓!”母亲一声尖叫。

黄杏吓得捂住了眼睛。

跌下悬崖的黄卓,危难中下意识地用手一捞,一只手攥住了崖口上的一块裸石。

母亲紧急地赶到崖边。

只见悬崖下是万丈深渊,烟云悬浮。

黄卓一只手捞住裸石,整个人就悬挂在崖边。

随后赶到的黄杏急抽了一口冷气。

“卓、卓……”母亲趴伏在崖边,万分紧张地伸手去拽黄卓。

偏偏就还有两尺多的距离,够不着黄卓。

母亲身子向下悬探,已近乎倒挂。

“妈、妈……危险、危险……”黄杏急得在崖上使劲地拽住母亲的双脚。

“卓、卓……”母亲使劲伸出的手还是够不着黄卓。

黄卓紧捞住的那块裸石已经开始松动。

母亲几乎已经是倒挂在悬崖上了,嘴里不停地叫着:“卓、卓……”

险情格外地紧急起来。

母亲忽然想到了腰间的柴刀,急忙拔出柴刀,将刀柄递给黄卓:“卓、卓,抓住刀柄,快,快……”

黄卓一只手抓住了刀柄。

几乎与此同时,那块崖边的裸石已经坠入万丈深渊。

“卓,抓紧,抓紧……”母亲一只手握着的是柴刀的刀刃。

母子都使出了最后的力气。

刀柄向崖上一寸一寸地移动。

母亲的手已在流血。

殷红的鲜血随着刀柄而下。

引身向上的黄卓终于够着了崖口上的一棵小树。

母亲再咬牙猛一使劲。

黄卓爬上了悬崖。

“哥。”吓得脸色发白的黄杏,一把抱住黄卓,像害怕会再次掉下去似的紧紧抱住。

她忽然想到了母亲,这才松开黄卓。

只见母亲满头大汗,手在流血。

黄杏慌忙掏出手帕,替母亲扎上:“妈,刚才真是危险,吓死我了。妈,要不是你,我哥这一回可就没有命了。”

母亲抹了一把汗水:“也是你哥命大。”

黄杏:“妈,你刚才也非常危险。”

母亲:“走,赶紧下山,狼闻到血腥就会过来。”

三人便赶紧下山。

母亲还是走在最后。一只手紧攥着柴刀。

……

黄家后门外,黄琳捧着课本坐在坡上。

画家龙大海和另一个女人——他的姐姐,就隐在附近。

龙姐轻声说:“看见了吗?那孩子。”

龙大海眯起眼睛,过了一会想起什么,从贴胸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素描——那是十七八年前他为一个模特儿作的画像。

龙姐仍旧轻着声音:“像吧?是不是很像?”

龙大海点点头。

他望着天空,逼回渐渐泛出的泪水。

泪眼迷蒙中,一个和黄琳一样有着长长睫毛的漂亮女孩出现在了面前。

那女孩浪漫活泼,衣衫紧身,浑身透出一股青春的气息。

那女孩张开双臂向他奔来。

龙大海闭上泪眼。

那女孩突然没了。

龙姐手臂触触弟弟,悄悄地递给他一块手帕。

龙大海拭掉眼泪:“我想给她画一张像。”

龙姐:“人家肯吗?”

龙大海:“我去试试。”

暮色笼罩的山路上,母亲和黄杏一边走一边说话。

黄杏说:“真是吓死我了,那一群狼幸亏没有追来,否则,我们三个恐怕都没有命了。”

母亲说:“那也未必,如果狼真来了,我就逮住它一只崽子,看那些老狼,还敢不敢对你们下牙。”

黄杏:“为什么不敢!”

母亲:“它敢?它的崽也在我的手里。”

黄杏:“都说动物也通人性,说不定还真是的。”

母亲:“就是,这世上母子情深,别说人了,就畜生,它都知道。畜生也知道爱自己的孩子,护自己的孩子。妈给你们说一个上午的事吧。妈早晨捉鱼捉到一条黄鳝,上午回家把黄鳝放在门口的青石板上。这大热的天,青石板晒得滚烫……”

黄杏:“嗯,黄鳝准被烫死。”

母亲:“我忙完事情出来一看,就见那黄鳝翻来转去,后来哩,后来就奇怪了,只看见那黄鳝头和尾巴使劲靠近,将肚子拱了起来,拱成像通济河上的那座拱桥样子,也就是头和尾贴在滚烫的青石板上,肚子拱起来不让烫着。”

“为什么?”黄卓终于说话。

母亲说:“是啊,为什么哩?妈也是后来才突然想起,这黄鳝是一条大肚子黄鳝,肚子里有它的仔。”

黄杏感动了:“后来哩?”

母亲:“后来妈把它放了。”

黄杏忙说:“放得好,妈放得好。”

母亲一声叹息:“孩子,你们说这畜生都知道爱子、护子,何况人哩?何况为人的母亲。杏,我说你们往后相信妈吗?”

黄杏:“相信,我相信我们的新妈或许比亲妈还亲。”

母亲:“卓,你哩?”

黄卓埋着头,嘟哝了一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哥,你怎么这样?今天如果不是妈,你还有命吗?”黄杏瞪了哥哥一眼,然后转对母亲:“妈,我们几个今后也会孝顺妈的。”

母亲一边走笑了:“妈不图你们孝顺,只图你们今后能有出息。”

黄杏:“妈,这孝顺还是要的,其实在动物里头,都知道孝顺。”

母亲:“是吗?说来听听。”

黄杏:“听说过去有一个人家拿了刀想杀一只老母鸡炖汤、炖汤……不说了。其实这故事我以前也是听黄琳说的,妈要听就叫琳琳讲给妈听。”

黄琳还在后门口的坡上朗朗念书。

龙大海过来:“小妹妹。”

黄琳警觉地合上书:“小妹妹?你是什么人?”

龙大海:“画画的。”

黄琳:“画画的是不是就是画家?”

龙大海:“或许可以这么说吧,其实我还算不上什么画家。”

黄琳站起来:“你倒谦虚。谦虚使人进步,再进步下去就该是画家了吧。未来的画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的帮助?”

龙大海期期艾艾:“我想替你画一张画好吗?”

黄琳:“替我画画?画什么画?”

龙大海:“画一张速写,就是素描,不,就是给你画一张人像。”

黄琳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给我画像?”

龙大海:“是的。”

黄琳咯咯地大笑起来:“给我画像?咯咯咯,给我画像?”

龙大海也很开心:“是啊,就是给你画像。”

黄琳突然停住笑,一脸严肃:“不行,我告诉你,不行就是不行。”

龙大海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妹妹,怎么不行?”

黄琳又咯咯地笑了,笑得弯了腰:“哎唷,真是笑死我了。画像?死人才会画像。”

龙大海笑了:“不,活人也能画像。”

“活人也能画像,你怎么不照着镜子也给自己画像?画啊、画啊。”黄琳笑得弯了腰一溜烟跑了。

她忽然发现了下山的母亲,便疯了似的奔过去:“妈、妈……”

“琳琳,慢些、慢些。”母亲伸手迎上前。

黄琳燕子一样地扑到跟前:“妈,那里有一个人。”

母亲神情有些警觉的样子:“什么人?”

黄琳:“不知道什么人,真是笑死人了,他说他要给我画像。”

母亲笑了:“你这丫头,妈还以为什么事笑死人了哩,画像又有什么?不就画像!”

黄琳忽然发觉母亲的裤子撕破了几处,而且还有血迹,忙问:“妈,你这是怎么啦?哥、姐,妈这是怎么啦?”

黄杏刚想说出刚才的事情,被母亲使了个眼色止住。

母亲甩甩腿:“没有什么,上山下山,挂破了也是有的。哎,刚才杏儿说一件事没有说完,琳,你给说说。”

黄杏:“就是那个过去有一个人家拿了刀想杀老母鸡炖汤,后来刀没有了的那个故事。”

黄琳:“噢,这个,好,我说,咳。过去有一个人家拿了刀想杀老母鸡炖汤。一转身,放在地上的刀没有了。找啊找,怎么找都找不见,真是奇怪死了。那个人家只好把老母鸡放了。墙角蹲着一群小鸡。小鸡站起来去追赶母亲,刀却出现了,原来那刚才不见了的刀是被那群小鸡蹲在了肚子底下。是一群小鸡把刀掩藏起来,是一群小鸡用集体的行为和集体的力量,力所能及地救了一回母亲。”

黄杏惭愧地低下了头:“连动物都知道孝顺,都知道救护自己的母亲。可我刚才……”

黄琳:“你刚才怎么啦?”

母亲:“没有什么事情。”

说话间已经到了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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