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耕海一二三:杨义谈读书与治学 作者:杨义 著


前言

书的世界是一个气象万千的世界,可以涵养人们气象万千的性灵。人性而有灵,端赖书籍点点滴滴的滋润和涵养,由书籍来疏通郁积和创伤,由书籍来增强智慧和兴趣。不妨这样说,读书有如饮清泉,甘洌可喜;读书有如品浓茶,苦涩提神。总之,读书能够使人知道世间凡百滋味,拓展人们海阔天空的心胸。也可欣慰者,是我一辈子都在读书,没有怠慢书,逐日披卷,兴味日深,真所谓漫漫长途,以苦为乐,倍增其乐,收获了一个丰富、充实而博洽的心灵。记得欧阳修说过:“读苏轼之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从别人书的高明处感到自己的不足而称快,是何等胸襟,唯此才能懂得何为“以书为友”,何以感受到“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了。读书不能囫囵吞枣,应该仔细咀嚼滋味,乐中嚼出苦,苦中嚼出乐,甘中嚼出涩,涩中嚼出甘,深度咀嚼,细嚼慢咽,才能使书与心连结起来,成为棒打不散的鸳鸯。也就是说,读书之乐,应是二分兴趣,三分无奈,五分执着,以苦为乐,才是真乐,乐在心灵深处,才能领略到其中的滋味绵绵兮久长。

谁人不知,囫囵吞枣,是读书的大病。有一则笑话说:有人评议“梨益齿而损脾,枣益脾而损齿”,一个呆子想了很久,才说:“那么,我吃梨就嚼而不咽,不能伤我的脾胃;我吃枣就吞而不嚼,不能伤我的牙齿。”大家哄堂大笑:“你真是囫囵吞却一个枣也!”我似乎还能克服囫囵吞枣的毛病,能够含英咀华,但又有朋友半夸半嘲地说:你读书读成了精。其实,岂敢!孙猴子是精,但我已有言在先:书把人与猴子分了类。我和孙猴子非其族类,不敢高攀,假如妄意求之,取辱而已矣。我无论怎么学,就像拼命三郎石秀那样挥舞杆棒,汗流浃背,也变不出孙猴子的金箍棒,不会精灵到七十二变,大闹天宫与二郎神交战,滚下山崖,变了一座土地庙,张口为庙门,牙齿变做门扇,舌头变做菩萨,眼睛变做窗棂。只有尾巴不好收拾,竖在后面,变做一根旗杆。鲁迅小时候读《西游记》,读到这个细节,是笑出声来的,他到了知天命之年,还对这个细节津津乐道。假如不信,请看鲁迅的《花边文学·化名新法》,就还保留着这份天真,记录了孙猴子的这种花招。我辈自然不能如孙猴子作此神通变化,只配苦学精思,潜心孤往,苦乐兼杂。

如果说能够坐得稳冷板凳,却也并非虚言。这一点“坐功”,对于一个读书人非常要紧,我是不会忘记、不敢懈怠的。这也就是历史学家范文澜说的“板凳须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了。那可是真功夫,靠坐冷板凳,换取真才实学。话又说回来,今日读一本,明日读一本,读得多了,慢慢地也摸到了一些窍门。套用佛学的话头:居世间与书为生死不得离,那就只能以苦为乐,非常为常,是为思想颠倒、为意颠倒、为见颠倒。在读书中,把自己的思想和书中的思想颠来倒去的比量,是可以收获“非常为常”的精神超越和思想彻悟的。读书须有把冷板凳坐热的恒心,才能积累学识,开通智慧的灵窍。

对于“成精”这个话头,也可能有人指着本书里收录的文章题目说,“开窍可以使读书成精”,这不是“成精”又是什么?于是我无言以对。仔细想将起来,此“成精”非彼“成精”,其中并无丝毫神秘,无非指坚持不懈地读书为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后汉书》记述张衡模仿班固的《两都赋》,作《二京赋》,“精思傅会,十年乃成”。这就是人们经常挂在口头上的“十年磨一剑”了。当然也可以指开卷认真,精益求精,密益求密,或如前人所云“古文须从王荆公(王安石)刮磨一过,古诗须从黄山谷(黄庭坚)刮磨一过,此即韩公(韩愈)‘陈言务去’之义,足医下笔率易之病”,追求的是“致广大而尽精微”,是从读书中听到智慧的笑声。假如废书不观,不去请韩愈、王安石、黄庭坚等一流高手来打磨一番,那么所谓智慧也就等同马勃牛溲了。

请注意,我这里说的是“开卷认真”,而不是习惯说法“开卷有益”。这是由于现时代各类书籍铺天盖地,有的提精神,有的伤精神。阅读起来,有的是“正阅读”,有的是“○阅读”,有的是“负阅读”,对人的损益甚是悬殊。因此开卷是有益、还是无益,还要“认真”考量和选择,即所谓“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是也。书海航行,需要认真选择航道,以便“直挂云帆济沧海”,不至于触礁沉没,葬身鱼腹。读书须选择,以“读好书”求“读书好”,这才是明智之举,是对自己负责任的行为,切记切记。

本书辑一是“读书的窍门”,讲的是读书之道和读书之技。读书不可卖弄窍门,却又不可不寻找窍门。读出智慧的笑声,就是把智慧作为读书的一根弦,投入智慧,撷取智慧。不投入智慧,书是死书;不撷取智慧,人是呆人。既投入又撷取,就把读书当成精神的艺术体操,翻身跳跃,活泼刚健,精神一爽,拍案惊奇。读书也须注意读书的战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的“三种之境界”,其实就蕴含着读书、治学的战略:“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讲的是读书治学要“独上高楼”,立足点要高,然后纵观博览而弄清其来龙去脉,就是“望尽天涯路”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博览之后要精思细察,为破解其中奥妙,而殚思竭虑,哪怕劳神费力、颜容憔悴,也在所不辞。所求的乃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千寻百觅,上下求索,终至豁然开朗,体悟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学理通则而获得精神的自由。为学也就成了精神的艺术体操,读书时兼顾上下古今、前后左右,涉及古今中外,注入人情物理,在空间中读时间,在时间中读空间,融古今于一瞬,悟真谛于寸心。于此期间,人文地理学、历史编年学的思想方法应该经常运用,它是将知识精确化,化入人的精神肌理的两把钥匙。有了这两把钥匙,你就可以大喝一声:“芝麻开门!”打开治学的门径。

至于本书的辑二“治学的途径”。端是学海苍茫,敢问路在何方?其实,路就在脚下。读书是走向治学之路的一级级台阶。书读得多了,见识得多了,“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通晓文献,比较参证,有所识见,再加上必要的学科训练,治学之举也就水到渠成了。治学并无神秘,关键是知道怎样入门,而不是在门外徘徊。入门之处,确实存在着如陆游所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扑朔迷离的情境。但是只要明白治学重在创新,要善于在芜杂的材料中发现前人没有解决、甚至没有提出的新问题,然后以大量的证据,从前后左右的各个层面和角度,进行逻辑严密的推衍论证,就可以得出自己的创新见解。在这里,敏锐的“问题意识”是关键。找出了有价值的问题,就找出了通向治学的路,如鲁迅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在无路中拓路,乃是治学的本质所在。

最有效的治学方法和路径,也是与读书相关,就是直接面对经典作品本身。以大眼光看问题,中国拥有这么丰富深刻的文化经典和文化经验,完全应该创造出世界上第一流的文学理论体系。最要紧的是发现中国经典的原创权,把“发现原创”这四个字作为基本的思维方式。就个人而言,当然只能在“发现原创”上做一枝一节的事情,但是要使这一枝一节有方向、有意义,必须要有全局性的大眼光。比如要真正读懂文化中国,必须从它的源头《论语》、诸子,《诗经》《楚辞》开始。这就有必要追问:《论语》为何叫《论语》,而不是按照其他子书起名为《老子》《庄子》《孟子》《荀子》的通例,称为《孔子》?《论语》是何时经过几手编纂成的,为何在二十篇中有六个弟子的名字上了篇题?《论语》对孔子之言,有“子曰”、“孔子曰”、“夫子曰”三种称谓法,缘由何在?那些“子曰”多是语录体,是否可以从考订编年入手,恢复说话的时间、地点背景,重现当时的历史现场?这些都是两千多年来没有认真解决,甚至没有加以关注的问题。能如此提出问题,就是“问题意识”的效应了。尽管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很深的学术造诣。然而对于这些基本问题,如果任凭模糊了事,或随意为说,是会成为我们的文化软肋的。软肋久存,直接影响了对经典的认知,更无从在经典的字里行间发现古人的生命痕迹、文化基因和智慧的脉络。这就要求我们能够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眼光如炬,心细如发。

读书与治学,都应当作一种生命的投入,使之成为你的另一种带有智慧的生命形式,带着你的生命和智慧的体温。这样,读书时就要重视自己的第一感觉,因为感觉联系着人的活生生的生命。感觉也许还是朦朦胧胧不成体系的,但它包含着你的思想的萌芽,是非常宝贵的,要抓住它、重视它,而不要让很多概念蒙蔽了自己的眼睛。有感觉,才有悟性。我之研究文学,非常推重悟性。文学之为物,本身就是充满异常灵性,研究文学而没有悟性那是不可理喻的。正如钱锺书所言:“学道学诗,非悟不入。”当然,悟不是凭空而悟,而是在丰富的材料基础上的即物而悟。冯友兰在谈论中国哲学史史料学时,提出了搜集史料要“全”,审查史料要“真”,了解史料要“透”,选择史料要“精”。这全、真、透、精四个字,就是感悟之源。治学要做实实在在的学问,要用多重证据来做学问。证据充分,才能洞悉源流,返回根本。我主张治学要回到中国文化原点,对中国文化进行一种还原性的研究。所谓还原,就是对中国文化基本事件的总体脉络,中国文化重要现象的生命特征,进行实证性的回溯和呈现,在根本上就是为了考察和发现中国文化的原创性存在。湖北荆门市郭店楚墓竹简《成之闻之》说:“是君子之于言也,非从末流者之贵,穷源反本者之贵。苟不从其由,不反其本,未有可得也者。”这种“穷源反本”思想,就是我们所说的“返本还原”,它是蕴含着非常深刻的文化智慧的。或者可以概括成生命的还原,思想过程的还原,文化基因的还原,民族思想文化发生的丰富复杂脉络的还原,这“还原四义”。

应该看到,除了读书之外,治学的途径呈现为丰富的形态。我曾经提出“治学五路径说”。1924年章太炎批评当时的大学教育只重“耳学”,就是指用耳朵去听讲的这路学问,而不重“眼学”,不读原始著作。他提出学问首先要用眼学,读原始经典。他是把眼学作为进入学术的第一法门。由此进一步推衍,治学的路径,除了眼学、耳学之外,起码还有“手学”,要动手去搜集材料;有“脚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用脚去作田野调查;此外还应该有“心学”,用心去体验、辨析和思考。既然天生吾身,赋予多种感应器官,我们就应该把它们充分调动和运用起来,以心灵头脑来统筹调动手、脚、眼、耳之学,综合为用,力争把学问做深、做透、做大。这就是治学的五路径:眼学、耳学、手学、脚学、心学。

其中对于脚学,即“文学的田野调查”,可以多说几句。以田野调查拓展文学研究的知识视野,可以在寻访文化遗迹、遗址中,身临历史现场,睹物怀古,思绪穿行于古今,不断地思考古往今来的文学浮沉盛衰。可以搜集文化名人的族谱和其他地方文献、遗迹照片、古贤画谱,可以同对古贤掌故、地方文物了如指掌的当地专家进行深入的对话。面对前人曾经登临作怀古诗词的地方,思考着历史是否可以和如何能够复原,情景现场产生了“文化回音壁”的效应。脚踏在这方土地,心连着文学的脉络,遗址撞击着心灵,访谈纠缠着思绪,文献修补着残缺。田野调查可以激发你对历史的深层思考、对文学的透彻感悟。这就把治学做成一种面对苍茫大地的开放性学问了。脚踏大地的开放性,是治学成功的心理状态。在这个知识系统里面放进另一个知识系统,可以在知识碰撞中产生创新思想的火花。比如在文学研究中放进考古学,或在文学研究中放进地理学,或者汉语文学研究中放进少数民族文学,新的维度进来之后就触动对话,智慧是在交叉中获得升华。学科的进展往往是在一种学科视野中增加另一种学科视野,产生了对话关系,生成了新的学思空间。

读书与治学,二者构成同一个生命共同体,是一个铜板的两面。读书是治学的初阶,治学是读书的登堂入室。二者都会遭遇种种迷津,都以破惑解疑,渡过迷津为乐事。记得唐人为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作序,称赞玄奘法师:廓群疑于性海,启妙觉于迷津。虽然所渡迷津有异,但廓疑觉迷,都是读书治学之人要做的功夫。渡过迷津,那就可以从从容容、神清气爽地探索精神的泉源了。中国文学和历史还存在着诸多千古迷津,需要我们博览精思,锐意探求,造宝筏而渡迷津,使文化家底了然于心,以便灌注充沛的元气于现代文化创新之中。

2015年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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