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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城市美之源

当代文学理论与批评(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学术专辑) 作者: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编


论城市美之源

高建平

在今日之中国,城市是一个热门的话题。这个话题在中国的流行,也许与它在国际上流行有关,与像刘易斯·芒福德这样一些人的著作被译成了中文有关,但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重要的中国话题。与城市相关的问题,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被严峻地提了出来,激发着他们的思考。实际上,中国学者对国外有关城市研究的关注,源于他们自身所面临的问题。

几千年以来,中国一直是一个农村和农业人口占据着主导地位的国家。农村人口在漫长的传统社会中,占据着中国人口的80%以上。只是在最近20多年中,中国的城市人口才急剧上升。从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20年代这半个世纪,将是中国彻底改变面貌的时期。可以预见的是,农业人口会从80%,变成20%。这是中华文明的一个彻底改变。过去我们都说,中华文明本质上是一种农业文明,中国人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农业养活自己。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可以这么说。每年中国共产党中央所发的第一号文件,都与“三农”(农村、农业、农民)有关。这当然只具有象征意义,但取其象征义,也说明“三农”的重要。无农不稳,要想维稳,治本之策是解决好“三农”问题。然而,这种格局在最近一些年和今后一些年正在或将要改变。城市将会变得越来越重要,城市的问题将会成为政治家关注的中心,也会引起学术界越来越多的关注。

今天,无论我们住在中国的哪一座城市,都会亲身感受到城市面貌的迅速变化。有客人从外地、外国来,常说的一个重要话题就是中国的城市变了样。不是某一个城市,而是几乎所有的城市都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住在北京,几年前再到瑞典斯德哥尔摩,有一种时光停滞了的感觉。我曾在瑞典留学,对斯德哥尔摩很熟悉。离开一些年再回去,感到在那个城市,时间仿佛凝固了:没有什么变化,一切都像我当时在那里的样子。房子没有变,马路没有变,公共汽车的线路也没有变,甚至连公共汽车的时刻表也没有变。对此,我很有感慨,对那里的朋友说,你们是生活在仙境中啊!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这几年我在北京,城市变化太大了,亲眼看见了许多郊区新城拔地而起。一些地方不久前还是农田,转眼盖起了几十幢高楼,再过两年就成了闹市区。在欧洲,一百年的房子不算老,二百年的房子常常见到,三百年的房子被钉上牌子,注明是何时建的,并以此自豪。总之,是越老越有味道。而北京是座新城。在北京,30年前的房子只是劳动新村,20年前房子还不入流,跨世纪的房子偶有可观,奥运前后的房子引领时尚。

一 千城一面的焦虑

城市在迅速长大,变高变胖,这是当下中国到处都在发生的现实。可以大体作这样的估算:在经济总量每19年翻一番的同时,城市人口也是每10年翻一番,人均居住面积也每10年翻一番,再加上人均商业、旅游、教育、行政用房翻番,机动车数量翻番,以及由此而造成的道路和停车场翻番,出现了GDP呈代数级数增长,城市规模呈几何级数增长的态势。于是,平房变成了楼房,多层变成高层,又竞相出现超高层。由此,镇变成了市,小城市变成了大城市,大城市变成了巨型城市。

迅速的建设,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状况,也改变了城市的面貌。人们在欣喜之余,也产生了一个焦虑:千城一面!其实,不仅千城一面,而且城里的小区也千区一面,商店千店一面,道路千路一面,大楼也千楼一面。

城市与城市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名字的不同。我们看不到城市的独特的城市风貌,特有的城市文化。一个城市除了有几个地标性建筑外,其他的建筑都一样,而地标性建筑也在相互学习模仿。

小区与小区之间,也只有档次的区分,由楼与楼之间的密度、绿化程度、房屋的形制,小区管理水平,以及地理位置、交通情况,等等决定。这又可归结为房屋的造价和出售价格的区别。有多少钱,就办多少事。与个性特征无关,质变成了量,美变得可用金钱来衡量。小区是如此,街道、公共设施也是如此,其中很少有文化的因素,或者说,“文化”被归结为“档次”,文明只是钱袋的文明。

造成千城一面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在短短的几十年中,实现在这么广大的地区里的城市全部重建,怎么能不千城一面呢?

城市的风貌,与人们的想象力在一个具体历史时期的同一性有关。例如,一个地方的市政办公地应该怎么建?并非凭空想象出来的,都有一定的规范。古代时衙门就有一定的形制。不同等级的官员的衙门,呈现出从皇宫往下递减的态势。级别越小,衙门也就越小。这是一种礼制,与春秋时舞蹈分八佾、六佾和四佾,道理是一样的。云南丽江有个“木府”,那里的政府由于有民族和距离原因,有相对的独立性,于是僭越规定的形制,想建得更漂亮一些,那也无非更大更气派,更像北京的紫禁城而已。江苏高邮有一个驿站,一个最低级的官方机构,也建得像个县级衙门,方方正正。小官学大官,大官学皇帝。这不是一当上官员,想象力就贫乏,而是职务对想象力构成限制。相比之下,民居要好一些。民居更有地方性,受地方的气候、民风民俗、家族传统、地形地貌、建筑材料,以及与这种种因素联系在一起的地方传统和民族审美习惯的影响。

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普遍采用的建筑材料。现代建筑材料与古代的就地取材不一样,具有超地域性。建设无非是用钢材、水泥,再加上表面的贴材,各地都一样。一个有趣又有点可叹的例子是,有一段时间,人们觉得白色的瓷砖好,干净、亮堂,一下子这种瓷砖流行全国。再过一段时间,有人不满,写文章说白色瓷砖像公共厕所,于是瓷砖颜色一下子变了,现在流行砖红色。由此,我们可以从瓷砖的颜色判定建筑的年代,与城市个性无关。

当然,建筑的统一性,可以是有意为之。一些公司企业实行标准化,在自己的连锁餐馆、旅店、商店、住宅、公司等中,让建筑本身就有着明显的标志,以彰显天下一家。在全世界,瑞典的家具日用品店“宜家”(Ikea)都有着差不多的式样,外墙刷上瑞典国旗的黄蓝二色。最近中国流行快捷酒店,有一个叫“如家”的连锁店,外墙刷明黄色,这在中国几乎各个城市都能看到。

当人们责备“千城一面”之时,其实,我们还可以问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能千城一面?打一个比方说,娱乐界常常炒作明星们穿衣“撞衫”,两个人在同一个场合不约而同地穿了同样的衣服,于是被描绘成“惨不忍睹”。有时,小报记者们还进一步穷追不舍,迫使电影女明星们时时处处防“撞衫”,一件衣服别人在公开场合穿过了,或者自己在某个场合穿过了,就不能再穿。

其实,普通老百姓买衣服就不怕“撞衫”。不仅不怕,而且还有意识地相互学习。朋友同事买了一件衣服,看着穿得好,就问在哪儿买的,也去买。商店的营业员向顾客推销衣服,也喜欢说:这一款卖得好!卖得好的衣服,“撞衫”的可能性就大,但普通老百姓对此并不在乎,他们对自己的选择常常没有把握,于是从众。明星为服装代言,服装模特穿着衣服走台,就是要老百姓去跟着模仿,也是抓住普通人的从众心理。大家都努力去与明星“撞衫”,又迫使“明星”翻新的花样。

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城市建设。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说,无所谓千城一面,也不在乎千城一面。他们要的是房屋结构合理,室内好安排,外观好看,小区的各种设施方便,购物、交通、教育、绿化、停车、文化生活,这些因素都很重要。如果是临着一条河或一汪池塘,靠近一个公园,离闹市不远却又能闹中取静,那就更好。至于设计上是否与另外某个房子或小区雷同,则并不重要。有时,雷同还成为夸耀的资本。这个小区的设计学习了钓鱼台国宾馆,那个小区的老板是一个北欧迷,听说这个小区的设计者曾考察过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民居,如此等等,如果不是开发商为了提高楼盘价格和销量,也是小区居民为提高自信,以自我安慰,自我夸耀的说辞。

其实,过去的官邸、寺庙,甚至佛像都雷同。有人专门研究佛像的美,但他们也无奈地发现,千佛一面,除了做得精细一点,贴的金多一点,体积大一点,佛像之间的个别差别是很小的。只有相隔时间很长时,才能看出差别。于是,人们可以根据一个时代的同一性和不同时代的差异性,写出佛像艺术史。

我们今天对这种雷同不以为然,但对于当时的人来说,为什么不能雷同呢?不雷同,是一种艺术要求。穿衣、住房、造佛像,本来并不是艺术。

于是,克服千城一面,与克服千房一面、千寺一面、千佛一面一样,背后有着一个动力源的问题。那么,这种动力来自何方?

二 城市作为艺术

个性化的追求,是随着艺术的冲动而出现的。也许,我们可以给艺术以各种各样的定义,但有一个定义,可能绝大多数人都同意,这就是艺术要有个性。

追求一物既实用也美观,这可以是普遍的要求,而追求一物与众不同,这是特别的要求。如果说前者是一般生活的要求的话,那么后者也许与现代艺术观念有关。康德认为,艺术家要有“天才”和“灵感”,艺术要有独创性。艺术可以模仿现实,但一件艺术品不能模仿另一件艺术品,模仿了就不再是艺术了。天才的作品,是不遵守规则,却制定规则,不效仿别人却能被别人效仿。

克服千城一面,所包含的意思,就是将城市当作艺术品看。一所房子,一座城市,正像一件衣服一样,如果是日常生活用品,就不怕重复。但是,如果是艺术品,就不能重复。同样,城市也是如此。

一座城市能否成为一件艺术品?这可以作为一个问题来思考。这种思考能给我们很多启发。

让我们从一个例子谈起。巴西首都原来在里约热内卢。为了开发内陆,改变国家的发展重心,也受现代主义艺术观念的影响,20世纪50年代时,在当时的总统库比契克(Juscelino Kubitschek)的领导下,两位有名的巴西人,一位城市规划家卢西奥·科斯塔(Lucio Costa),另一位建筑师奥斯卡·尼米叶尔(Oscar Niemeyer)造了一个城。科斯塔拿出总体方案,尼米叶尔设计了一些最主要的建筑。这个城市的形状像一架飞机,机身是公共建筑,机头驾驶舱的地方,有一个“三权广场”,总统府、国会和最高法院这三项行政、立法、司法最高权力就集中在这里。接下来的“前舱”中有各部办公大楼和大教堂。这架“飞机”的“后舱”是文教区、体育城和电视塔,“机尾”是火车站。两边的“机翼”是居民住宅小区,设有托儿所、学校、运动场、影剧院、医院、商场、餐馆,等等。住宅区没有名称,只有号码。在“机翼”与“机身”的连接处,有一些大商店、高档旅馆、银行大厦、医院和国家大剧院。1960年4月21日,巴西正式迁都于此。一架面向东方的巨型飞机由此启航,标志着这个后来进入“金砖”(brics的第一个b,就是指巴西)行列的国家开始了飞向现代化的航程。

电视塔顶上,有一些望远镜,供游览者观赏市容。望远镜旁写着这样几个英文字:Landmark of Modernity(现代性的地标)。在我们今天热衷于谈论“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时代,这座城市一点也不“后现代”,它把现代性的精神演绎到极致:理性,全设计,成为一个完美的整体,各部分之间的关系合乎逻辑。

1987年12月7日,这座城市被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文化遗产”名录。这也许表明这种城市建设的思路得到了认可。的确,这座城市代表了一个时代,代表着一种精神,这就是整体设计、全面规划的精神。这种精神在许多的城市里出现过,只不过在这里体现得最为充分罢了。

将城市当作一件艺术品来建设,进行完全的设计,这是一个现代的追求,这种设计,当然不是没有弊端的。

首先,将这座城市当成艺术品,那就意味着,这座城市是一次性地,一劳永逸地建成的。关于这个城市的以后的工作,只能是修缮。再在这座城市里建任何新房子,只能是对这件艺术品的破坏。没有人在一幅画画完几十年后再去添几笔,添上去的只可能是败笔。很少有人一生都在改写一本小说,即使有,也不是现代的做法。米诺岛的维纳斯臂断了以后,就不能再加。

其次,这座城市要按照设计规定来控制人口数量,除非有房子空出来,不能有新的移民。城市的空间是固定的,多少民宅,多少商店、学校、餐饮地、供水,等等,都要按照设计要求。当然,也可能会有一些弹性,比方说,让可住四人的房子住上六人,但不能再多了。据说,巴西利亚设计住50万人。人口增加时,只能住到卫星城去。在一个固定的、设计的空间中,个人只能接受既定的居住环境,而不能主动地建构这种环境。

还有,这个城市也缺少传统城市所具有的街角。歌中唱,小城故事多,那是由于有街角。没有街角,没有邻里间的各种关系,就没有了故事。一部《伊斯坦布尔》,写出了曲折幽深的伊斯坦布尔城的一些家族故事。一部《城南旧事》,写出了作家童年时的城市记忆,给人以无穷的回味。

在巴西利亚,社会治安比里约热内卢和圣保罗要好得多,原因是无业游民在这里没有生存空间。无业游民中可能有一些犯罪分子,小偷小摸者,行乞卖艺者,但是,无业游民作为各行各业的后备军,其中又蕴藏着巨大的创造力。没有上海的亭子间,大概中国现代文学史会失色很多。至于艺术家,成名前大都是无业游民,成名后也无固定职业,是多业游民。在居住的空间被严格规划的城市里,思考和灵感的空间也会受到严格的限制。

从以上的意义上讲,巴西利亚只是一个城市的特例。我们可以建一个这样的城市,我们在现有的城市里,也可以建设这样的一些区。但是,城市的规划并非只有这一个意义,我们也绝不能说,不像巴西利亚,就谈不上城市规划。

翻看城市的历史,大概可以说明,人们实际上是一直在进行着城市的规划,只是古代的人对城市规划的理解与今天不同。在中国,汉唐时的西安、洛阳,就有着严格的规划。棋盘格型的城市,也像一局棋一样,是一个整体。但这个整体又要和城市发展的实际情况妥协,在一种博弈中发展。这种情况到了宋朝的开封,就有了很大的不同。商业文化兴起,打破过去的严整格局。城市有了更自由的发展,出现了政府行政用房与商业性用房之间的互动。

抽象地谈城市的发展,我们也许可以说,城市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即城与市。城是政治、军事的中心。古代的城堡,在欧洲,是一些诸侯的宫殿和军事要塞。中国古代也是如此。在各地政府的所在地,形成了一些城。人们筑围墙,挖护城河,有将军统领,设士兵把守。市是商业性的,人们要交换自己的产品,于是,从每隔几天一次的集市,到有了固定的商铺。有店、有作坊,常住居民增多,市就成形。城要与市结合,两者互补。城中的人要消费,而且要求的产品档次还很高,于是提供了市场,市里工商业的从业者,对城有着依附关系。同时,城里的人也不能离开市而生活,他们的日用生活补给从市里获得。欧洲的小诸侯,筑一个小城堡,只知保护自己的家族。市常常被围在城堡外面。保卫城堡,是贵族的事,与市民无关。贵族也管不了市民的事务。中国的城墙将城和市都包括进来,也使官员和商人,贵族与平民有了一体感,他们在城市遇到危险时,可以共同应敌,平时,也对市民有更多的管辖。

回到我们的话题上来,像巴西利亚那样凭空建立一座城市的,只是特例,是政府在一定的思想指导下,在一定审美观支配下的特别行为。这不可能成为城市建设的通例和样板。从财力上讲,建不起,从实用上讲,也没有这个必要。在通常的情况下,城市都是要面对既有的情况来建设和整治。我们在许多情况下,不是建筑一座城,而是改造一座城。

这涉及一个时间性的问题。巴西利亚式的城市建设,花了三年多。1956年决定,1957年开建,1960年完成。这固然花了时间,但从美学意义上讲,它没有时间性,原因是,它是按照一个设计图建成的。作为过程的时间,没有在城市中留下痕迹。三年中,房屋是先后建的,还是同时建的,除了建筑工程上的实际意义外,并没有留下美学的意义。我们只是把最终的结果当作一件艺术品,当作画或雕塑一样的艺术品来欣赏。

然而,除了这个特例之外,一般的城市建设都是有时间性的。它有自身的历史,例如一些古城,一些古老的街区,留下历史的沧桑感。这里所说的,还不是如此。我想在这里说,城市的改造,有着这样一些时间性策略:建立一些新区,形成新的商业区、文教区,发展新的观光景点,调节城市的重心,从而吸出旧城的人口,最终对旧城进行改造。同时,辅以文化建设,形成这个城市的故事。这需要十年甚至几十年,经过不断的改造,积累名城之名,让时间的痕迹留在城市之中,形成深厚的积淀。

我们拍摄一张照片,照片有时间,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拍摄,拍摄了哪一个季节的景色,拍摄的人和被拍摄的人有年龄,被拍摄的人的衣饰打扮展现时代,等等。但是,拍摄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没有也不可能有摄影师劳作的痕迹。但作画就不是如此。无论是油画还是国画,都有笔踪笔迹,展现出作画过程。建城也是如此,在一个漫长的时间里,城市在一些“策略”指导下成长,于是,城市就有了时间,有了历史。

城市的发展,需要大策略。建立引力场,使城市在一些规划的制约下,受引力场的力量支配,向一些方向发展。例如,火车站原先都是在市中心,为了转移中心,建一个新火车站,城市就被它吸引过去。与此相似的是,有地铁或轻轨线路的设计,机场、码头的选址,等等,也能起这样的作用。

城市的发展,还需要无所不在的小设计。在这里建一个街心公园,那里建一个广场。中国人有一个好习惯,早晚出来集体锻炼,打拳、唱歌、跳舞,以及抖空竹、放风筝等,相互免费教,聚在一起交朋友。这种现象在西方很少见到。鉴于此,城市设计要为这种活动留下空间。

城市有一个自然生长的过程。一个地方为什么会有一座城市,原因可能是多种多样的。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偶然的原因。我们听说过这样的故事,某个大人物做了一个梦,由于这个梦的原因,他要某个地方建一座城。我们也熟悉,为了纪念某事,或由于某个祥瑞的征兆,建成某座城。但是,归根结底,为什么在一个地方,有了一座大城市,这可以从政治和经济方面找原因。政治的原因,形成了城,经济的原因,形成了市。

城市的建设,需要有设计,一般来说,作为政治中心的城,都是有一定的设计的。这方面的例子,在中国最典型的是唐代西安城和明清两代的北京城。对于各个城区的功能,有着完整的规划。但设计所及,也主要是皇城和各功能区的规定。对从事经济活动和市民居住的区域,也只能是规定范围,进行适当的管理。这一类型的城市,有这样两个特点:

其一,这种设计也是建立在政治规定的模式上的设置。中国上古时期就有明堂设计的规定,对于宫殿、庙宇和其他祭祀场所,都有相关的规定。这种建设和区域规划也是陈陈相因,与按照一种艺术构思形成的现代性城市,有着根本的区别。

其二,尽管有一些政治活动区域的设计,但这只占城市的一小部分。城市从总体上讲,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不断变化,自然生长和城市规划的微调相结合的结果。在这过程中,积累了长期发展所形成的历史感。不同时期所形成的建筑相互叠加,构成配合或博弈的关系。时代留下痕迹,建筑间竞争、争奇斗妍,形成城市建筑的良性互动。

除了这种作为政治中心的城市具有强烈的规划意识外,更多的城市,则具有自然生长的特点。在生长过程中,自然河流的利用、道路的设计、交通设施的安排,如车站、码头的建设,重要的中心性建筑,都具有引力的作用。在种种因素的博弈下,决定城市的发展走向。

从这种情况看来,可以形成这样一些思考:如果我们把城市当作一件艺术品,它所具有的特点,与我们通常对艺术的理解,有很大的区别。那种希腊神话中将城市说成是凝固的音乐的说法,只是古代人的浪漫幻想和现代性的愿望和企图。城市的全面按照艺术构思进行设计,只是一些例外的尝试。就城市建设的一般情况而言,人们做不到,客观的条件不允许,财力也有问题,同时,这么做也没有意义。我们更应该强调的是建设过程中的博弈和引导的观念。

博弈可以是炫富性的:一种“比你更富有”的炫耀冲动,促成建设上的攀比现象。但博弈也可以是引导性的,在既有基础上的对策。对城市既有状况进行功能上的改善。当然,这也可以是美学的,对城市进行超越功能性的,为着审美目的的调整和改造。城市不是一天建成的,不是一年建成的,也不是一代人建成的。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城市中拆除旧城区,建起新城区,形成了城市的物化的历史,也形成了动态过程中的作为艺术的城市。

三 城市与山水

像巴西利亚那样的全设计的城市,当然很少。这座城市的确可称为是“现代性”的展示。只有到了现代,人们才能克服诸如水源和交通以及建筑技术等各方面的困难,搞全设计的城市。人们并不是想到要在哪里建城市,就可以在哪里建的。古代的那种由于某个故事而建设城市的情况,大多也只是神话而已,是城市变得有名了,进行自我溯源时,制造出来的。绝大多数的城市都经历了一个自然生长的过程。从村落生长成城镇,又从城镇生长成小城,再由于种种政治、经济、军事、交通、贸易,也包括文化,等各方面的原因生长成中等、大型的城市。这个生长的过程,实际上是城市不断被改造的结果。在这个改造过程中,不一定出现一些全新设计,而更多的是出现一些新的城市引力场,如建起了一所大教堂或市政厅,建起一个新的商业区,也包括建设车站、码头、机场、地铁线等,从而改变城市的重心,使城市发展方向得到调整。而城市正是在这种调整过程中,出现一些具有吸引力的点,由这些点生发出一些小设计,如规划某个街道,使商铺的分布更合理,等等。

与全设计的城市不同的另一种类型,是山水城市。这些城市之美,依赖于对自然地理条件的选择和城市建设与地理条件的契合。

山水原本是自然风景,在一些艺术家的观念中,这与城市对立。“市井”是一种生活方式,“林泉”是另一种生活之式。我们常常将前者过于庸俗化,后者过于理想化。美国生态学家罗尔斯顿倡导“荒野”精神,这只能作为一种伦理和美学信念而存在。人类需要荒野,但人类却一直是永不止息地破坏荒野,并且将荒野的破坏看成是自己“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是文明成就的显示。

人类在一个地方筑城聚居,正如前面所说,原因可能是多种多样的。在其中,选择好山好水之地筑城,应该是一个自然的选择。良禽择木而栖,君子择地而居。所谓的风水,其中就有这种含义,选择上风上水之地去居住,这可能是个人的选择,也可能是群体的选择。选地建城,这是大事,当然得三思和请教智者。风水先生之事,是将这种选择神秘化,同时,也借用人们的神秘观念来加强对选址大事的决心。中国古人讲山水要可游可居。居住下来,就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来居住。正像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一样,住的人多了,就成了城,来交易的人多了,就成了市。

古代筑城,第一要义就是水。水对人太重要了,人畜饮用,草木生长,都少不了水。古代人受引水蓄水的条件限制,于是只能在河畔建城。在古代,水道还是最重要的运输通道,城乡间运输,城市间运输,以至于长距离的货物运输,都离不开水。《话说运河》,说的大多是运河沿岸的城市的故事;《长江之歌》,唱的主要是两岸的城市之歌。

谈到水,在欧洲,最著名的是水城威尼斯。城里到处都是水,有大水道,是城里的主干道,有各条小水道,各种水船穿梭来往。临河的建筑很漂亮,被河映照出倒影,更有一种灵动之感。有河就有桥,站在一座桥上看另一座桥,另一座桥和桥上的人是我的风景,我和我站的桥也成了别人的风景。威尼斯的这种景色,大概是其他的城市无法相比的。

在中国,常有城市自称“东方威尼斯”。其实,威尼斯只在威尼斯,其他的地方都不是。不过,不同的地方,也各有自己的水之美。威尼斯很奇特,但成也在名气,败也在名气。成为旅游胜地之后,在威尼斯老城里,已经很少见到居民。前不久去周庄与绍兴,两个以水著称的小城。周庄完全变成了旅游景点,太多的游客,太精巧的装修;相比之下,我倒是更喜欢绍兴的那种原生态味道。在江苏、浙江、安徽、江西和其他一些南方,有许多小城,使人流连忘返。水是构成这些城市之美的最重要的因素。江南美,正因为那里是水乡。“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说的都是水之美。

水大概成了漂亮城市的基本条件。落日余晖下的佛罗伦萨河,能给人一种感动;一条塞纳河使巴黎成为浪漫之都;伏尔塔瓦河成就了布拉格之美。穿过欧洲中部的莱茵河,培育了一串德国最繁华最美丽的城市。在奥地利,有一些原先由于诸侯的领地而成为名城,如格拉茨、萨尔茨堡,等等,都有一个基本的格局,一条河,一个古堡,一个教堂,在这个基础上,再增添一些附加的建筑。

除了水之外,山可以成为城市之美的第二位的因素。山给了城市以立体感。重庆由于山而成就了“天上的街市”。武汉建设一些大学时采取一些很好的做法,给一所大学一座山,于是,在武汉就有了一些全国最美的校园。要想看更为纯美的山城,到西藏去吧。圣洁的雪山,成为美丽城市最好的背景。

山水城市所代表的,是与巴西利亚那样的全设计城市正好相对的另一极,依山水之势而建。在这方面,还是巴西的另一座城市里约热内卢最为典型。这个城市沿海而建,城市呈现出一条狭长的带状,一边是大海,一边是悬崖峭壁。其间有几公里到十几公里的平地,城市的建筑就密集地挤在这片平地上。这座面朝大海,背靠高山,有着悠久历史的城市,只能在既有条件下,巧作安排。整个城市的美,都体现在对海和山的利用之上。从1502年葡萄牙人发现这个地方,并命名为里约热内卢(一月的河)以后,人们用五百年之功累积建造出了一个古老而充满活力的城市。宽阔的海滩成了人们最好的游乐和运动场所,到了晚上,科帕卡巴纳沙滩足球场上灯火通明,少年男女们伴着足球长大,其中很有可能会出现未来的足球巨星。高高的山上,点缀着一些房屋和雕像。其中就有山顶的巨型基督像,电影《2012》在以大无畏的精神毁灭所有代表性的人类文明成果之时,也选中了这个雕像。

根据既有的山水之势建筑城市,有着与全设计城市不同的历史。这不仅体现在要对地理环境的充分考虑之上,而且,更重要的,这种城市的建设的历史,一般都是对自然环境的不断适应、克服,并使更多的自然状态进入筑城者的思考视野的历史。

自然的条件并不总是一下子就可以被利用的。常常会是这样的情况:人们发现了风景之美,于是居住进去,并因此而改变所居住的环境,并且,由于居住,对既有环境熟悉,并对环境进行改造,使城市的进一步开拓和扩充成为可能。与此同时,新的材料和建筑技术的发明和采用,使人有可能克服过去不能克服的困难,如在一些过去无法建筑的地方建起了房子,或者打通了过去没有打通的隧道,或形成了其他的交通途径,如建起桥梁、公路、地铁、铁路、机场,等等。在此基础上,城市得到了发展。由此形成了层层的积累,从而城市在增长过程中,留下了时间的痕迹。不是一次总体规划,而是许许多多的小计划,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积累的过程中逐渐累积成的城市,有一种厚重之感。

中国古人重视山水之美,风景尽在山水之中。对于他们来说,寄情山水,是远离都市,但另一方面,他们又要山水可游可居,于是他们又在山水之中筑城。其实,不仅中国人如此,欧洲人也如此,选择风景优美处筑城,这是美学选择,同时也是生态选择。符合生态的,就是美的。

但是,城市又在创造新的山水之美。里约的基度山以建筑点缀山,整个城市就像一首诗,通过山来点题,有了诗眼。在斯德哥尔摩,几百座桥把一些海边的岛屿联系在一起,水城的自然风光与人文风光实现了完美的嫁接。城市对山水有着依附性,山水又给城市建设以创造的空间,城市建设要突出这种山水的美,而不是遮蔽它。

城市与山水的关系,从古代到现代经历了一些重大而根本的变化。古代的城市依山依水而建。有一次,我去欧洲的小城萨尔茨堡,那座城市典型地代表了古代城市的建城原则。城市需要水,于是建在一条小河上。水供人畜饮用、洗涤和各种日用,水供工业和手工业使用,水道还能提供廉价而快捷的运输通道。水边有山,山上筑有城堡,那是诸侯居住地。借助山和水,在一个战乱的年代,诸侯可以实现自卫、自立。在这种有山有水的地方建立城市,并使之成为诸侯国的政治、军事中心,这是当时自然而然的选择。这样的城市,在今天看来,成为绝美的景观。但这不是客体化的,仅供观看的景观,而是可参与的,可在其中生活的景观。

还有一次,去浙江金华附近的诸葛八卦村,这些号称诸葛亮的后人们在深山中的一块平旷之地上,建起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村中小河和池塘,倒映着旧式民居的青瓦白墙,池塘中农家妇女在洗菜捶衣,构成了一幅旧式乡村小镇的景象。

现代城市对山水的选择,却在致力于制造一些专供欣赏的景观。例如,在一些大型建筑前设置一池水,以便倒映水景,强化建筑造型的效果。近年来,还盛行一种艺术,即大型实景山水的演出,这些都是很好的尝试。2011年广州亚运会的开幕式,在室外举行,充分利用了珠江,这也是一个好的创意。

四 城市、意义与美

克服“千城一面”,正如前面所说,不能为克服而克服,不能为了与众不同而搞怪。一个城市需要意义,这个意义表现为城市的符号。但这个意义不是凭空就有的,而是在这个城市的建设中形成的。

为什么人们在某一时期,在某一个地方要建一个城?为什么有些城建了以后就衰败了,而有些城却长盛不衰?为什么有些被破坏后还会重建,屡建屡毁却又屡毁屡建?原因在于这里需要一个城。这个原因,就成了这个城的意义。它包括城市在政治、军事、经济、交通等方面所具有的作用。

然而,在直接的实用之上,城市还有着其他的意义,从而使城市获得额外的名气。

城市的名气可以来自于历史。我们可能会由于历史的原因去看一座城,看一些重要的历史事件的发生地。当你在雅典,住在苏格拉底广场旁亚里士多德街上的赫拉旅馆,出门仰望高高耸立的帕台侬神庙之时,自然会发思古之幽情,即使帕台侬神庙仅只剩了一个房屋的框架,而广场、街道、旅馆只是托名而已。在巴黎街头,历史的厚重感会扑面而来。这儿是巴士底广场,那儿是巴黎圣母院,还有蒙马特尔高地,拉雪兹神父公墓,都是有故事的地方。列宁说过,革命不像涅瓦大街那么平坦,于是,到彼得堡去旅游,都要看看涅瓦大街,在那里走一走,体验一下它的平坦程度。当然,那儿还有冬宫和夏宫,有阿芙乐尔巡洋舰,有十二月党人广场。前天听一位朋友说,他对彼得堡的建筑不感兴趣,只是巴黎的模仿而已。我可不同意,许许多多的历史事件在那里发生,赋予了那里的建筑不一样的意义。去罗马,人们要去看看斗兽场,尽管只是残缺的古建筑的遗迹,但它的意义是古代角斗士的血所赋予的。人们也要去看看恺撒被刺地点,那只是一些土堆,但那曾经是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地。我去洛阳时,曾好奇地问玄武门在哪里,尽管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我没有去过滑铁卢,有机会很想去看,历史是在那里被改写的。最近去徐州,住的地方一出门就能看到淮海战役纪念塔,那也是一个曾经改写历史的地方,一场大战改变了中国之命运。其实,这些地方,有的有遗迹,有的早已经面目全非,但我们所看重的是,这里的历史能赋予人们以想象的空间。

城市的美常常与历史的联想联系在一起。从一个较长的时段来看,这种影响又是相互的。名城吸引名人来,名人又使名城更加有名。这一循环,像许多循环故事一样,本身也许只是一个空洞的陈述而已。但如果将它放到城市成长的过程之中,让历史给这一类城市故事增添多彩的细节,就会变得丰满而有血有肉。这种城市故事的关键,在于历史活在了当代人的生活之中。这种历史的传承,更多的是今人的选择。名城的历史是今人给城市定位的资料,今天怎样做城市美学的文章,那是今人的事。做出来的,也是今人的文章。

文学艺术也能赋予一个地方以意义。李白的两句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两句诗写了两座城市和一条江。今天,这两座城市的人,都在用这两句诗做文章,进行城市宣传。黄鹤楼是在眼前的,扬州城是憧憬中的,即所谓扬州梦。最近一些年,扬州人用这句诗意,搞起了每年一度的“烟花三月”节,呼唤人们去圆梦。有一次在北京看到一个主要由瑞典的退休老太太们组成的旅游团,名字叫“沿着沈从文的道路”。她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要到凤凰去,寻找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读一批19世纪俄国和法国小说后,再去彼得堡和巴黎,感觉就会完全两样,那里的一切都被涂上浪漫典雅的色彩。这条街是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彼埃尔伯爵居住的地方,那个剧院里,安娜·卡列尼娜常去听歌剧。雨果曾常常在这个公园里散步,左拉常常到那个咖啡馆喝咖啡,这一切都能给人以特别的感受。屠格涅夫游走在彼得堡和巴黎之间,在两座城市里都留有他的身影。伊斯坦布尔本来早已经是名城了,但我们的知识仅限于圣索非亚教堂和蓝色清真寺。读了帕慕克的小说,人们一定会增加对这个城市的深度与厚度的理解。

艺术教会人们看城市。我不知道是否是通过画家的发现,伦敦人才会欣赏城市的雾,但我对北京胡同的欣赏力的提高,的确从一些摄影作品中得益匪浅。看完一些照片以后,我们才知道,一些过去被认为破旧、肮脏和乱糟糟的胡同,却可以是如此之美。听说丽江曾差点被拆了,经过一番争论,才最终保留下来。今天,这个问题早就不存在了,艺术家早就教会从一般民众到地方官员如何去欣赏丽江老城的美。在维也纳街头,听到人哼小曲,也会侧耳细听,是不是舒伯特的旋律。到了布拉格,脑子里全是德沃夏克的音乐。绘画与音乐,可以使城市变成风景,配上节奏与旋律。

在艺术改变人的眼光方面,更明显的例子,可能是电影电视了。早在20世纪70年代时,我去无锡梅园,就听人说,拍摄根据巴金的小说《家》改编的电影时,鸣凤在那里采过梅花。美国电影《廊桥遗梦》中的那座桥,早就成为旅游热点。去奥地利,导游会给你讲《音乐之声》是在哪座花园拍摄的,希茜公主曾在哪里住过?

历史、文学和艺术,都构成城市的故事。这些故事提供了城市意义的另一面,这就是超越直接实用功能之上的城市文化的层面。城市之美,并非存在于一种超越实用功能的关于城市的纯粹装饰和美化,而正是存于城市生活之中。然而,正是这种历史、文学和艺术意义的阐发,使城市有了文化的内涵。一个政治上的中心,不等于有了文化,但可将政治文化融入城市之中;一个纯粹军事上的堡垒,也没有文化,但古战场常常能成为最有文化意蕴之地;同样,一个商业中心可能只有生意,没有文化,但商业文化能够成为城市故事的最动人的内容。城市之美的背后,正是这些文化因素在起作用。

寻找城市的意义,其结果是,我们的文学和艺术的观念,会渗透到我们的观看之中,并进而影响我们的城市保护和建造。于是,我们按照文学和艺术来建城,城的发展方向由于我们的观念而改变。在今天,更为重要的是,我们通过意义的阐释来为城市定位,并因此而“打造”城市。我们常常听到人们讲“打造”城市,擦亮城市“名片”。这里面有着积极的意义,说明建设者们有了城市意识。但是,这里特别要警惕的是一种对城市意义的过度阐释。过度阐释,是对城市所可能具有的意义的随意取舍和任意夸大。

对此,我想说这样两点:

第一点是要实现古代与现代的平衡。有传统,有现成的故事,这本来是好事。历史、文学和艺术的故事,可以成为现代阐释的重要源泉,用得好,有着很大的意义。但是,古代与现代的平衡很重要,没有平衡,古代就不再是优势,而反过来成为包袱。北京是一个古城,但也是一座现代城市。只强调古代是不对的。正像中国是一个文明古国,也是一座充满朝气的现代国家一样。许多人对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表演提出批评,指出以“四大发明”为主线,存在很大的问题。“四大发明”是从西方人视角所形成的总结,从这个视角看,中华文明的意义,只在对西方现代文明提供了几个要素而已。并且,所有这四个发明,西方人后来都做得比中国人好。中华民族自己的神话想象系统,历史和现实的发展过程,都没有得到表现。更重要的是,现代的中国没有出现,理由据说是,这方面的符号难找。这本身就有问题了。其实,现代化的过程,必然会给所有的城市都带来新的意义,从而产生新的符号。不费力气去进行符号的发现和创造,却只是配合制造和反馈西方人观念中的中国,是节目成功的诀窍,也是节目失败的致命伤。古代与现代需要平衡,没有这种平衡,只能带来误导。

第二点是要实现旅游和生活的平衡。中国古人在谈到画时,讲可游可居。这里的游,不是我们今天意义上的旅游,而是一种进入,克服图像的客体化。与此相反,旅游业是一种将城市客体化的操作。城市需要看上去美,需要吸引远方的人来观看。但是,片面地发展观看效果,也会带来问题。

城市不只是建设来供外来游客看的。城市建设的服务对象,应该首先是这座城市的居民,其次才是外来游客。这就像家一样,如果在房屋装修时,装修得像是展览馆或宾馆一样,只让来客喜欢,所满足的是一种被夸奖后的虚荣心。这实际上是装修上的失败。家是供人住的,而展览馆是供人看的,功能不一样。一座城市也是如此,首先要城里的人感到住得舒服,其次才是看上去很美。

在这里,要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城市之美是为谁的?如果城市之美只是为了制造景观,那么,这样的美与建造一个博物馆和画廊让人们观赏,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我们说,城市是大地的点缀,是文明的象征,这一切都不错。但是,这又不是最重要的。城市是人们居住之所,它的美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很好地解决居住的问题。如果这个问题没有解决,那么,只是让城市化身为景观,供其他人观赏,这个美就有局限性。

举一个例子,一些少数民族地区近年来造了不少民族风情度假村。这是一种文化产业,为当地赚了不少钱。将外国的和汉族的游客引进来,唱歌、跳舞,抛绣球、假结婚,住竹楼、土楼。这是一种景观化,实际上,在当地真正的民居被大量破坏之时,风情度假村里出现的是假民居,在真正的民俗已经迅速消亡之时,在度假村里保留的是假民俗。

许多地方建造的城市形象工程,即所谓努力“擦亮”的“城市名片”,也是如此。所建的,无非是高房子、宽街道、大广场,再加上一些假古董。这种建设的思路,最根本的缺陷在于,是建设出来供外人看的,而不是当作自己的城市来建设的。

城市建设要有审美的维度,但审美维度绝不是景观化维度,恰恰相反,美学要明确指出这种景观化维度的反审美特性。景观化的特点,是建造一些炫目的景观,使城市具有震撼的效果。景观化可能有政治和商业这两方面的动机。这些动机,在前现代社会中就有,但在现代社会中,这方面的问题变得尤其突出,被高度放大。

在一个后现代的时代,建筑、城市、环境建筑,在出现什么?

在美术和音乐中,出现了一个重要的倾向,这种倾向被美学家们描绘为美和艺术的分离。艺术本来是追求美的,艺术中的美要比生活中的美更高,更集中,更有普遍性。但这种观念到了20世纪的后期受到了挑战。许多艺术品表现出不美,或者它们成为艺术品与是否美无关。阿瑟·丹托嘲笑了那些试图从形式上分析杜尚的《泉》美学家。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什么是艺术呢?艺术成了事件,艺术等于吸引注意力。在这种情况下,艺术品不再追求美,也不必用是否美来妄加评价。

超越了审美的艺术走向何方?超越了审美的建筑走向何方?超越了审美的城市走向何方?现代建筑所追求的,是更高、更险、更怪。只有这样,才能吸引注意力。被关注,就有故事,就著名,就会出现故事的进一步累积。

近年来,外地人到北京,已经不再去世纪坛,而去鸟巢。世纪坛仍在那里,当时建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它如何丑。甚至设计和建设的还发过豪言,要超过天坛,以此来为自己打气。为什么短短几年后就无人问津。鸟巢在建设时,也有人觉得怪异,说不上好看,但那里不会冷落。它还会红几年,原因在于奥运会电视记忆还存在人们心中。这种记忆淡忘以后,会是一种什么情况?我不知道。

五 结语:城市的生命与作为生命的城市

综上所说,城市有可能是设计而成的,也可能是自然生长起来的。设计而成的城市,走到一个极端时,就将城市当成一件艺术品,依照一个统一的构思来建造。我们造一个大厦,可以这样设计:一楼是商店,二、三楼办公,四、五、六楼居住。我们也可以这样设计一个单位的小区。有一次到国内的某个研究单位去,发现它们设计得很合理:整个单位由四幢楼围成一个长方形,长方形的两个长一点的边,是办公大楼和居住大楼,两个短一点的边,一边是客房和饭厅,另一边是一个托儿所和小学。这样设计,当然很好。其实,中国的许多大学,也是这样设计的,校园里有办公楼、教学楼、餐厅餐馆、咖啡馆和茶舍、宿舍、图书馆、运动场馆、商店、银行、医院、书店、打印复印店、印刷厂,甚至还有菜市场、水果摊,一应俱全。设计好的学校,给人以整齐有序感。

城市能否这样全设计?这可以从两个层面回答。第一,这样是否行得通;第二,这样是否好。本文对此的回答是,行不通,且不好。巴西利亚当然很好,但只能有其一,很难有其二,何况那样的时代也过去了。

本文提出了历史和时间维度的引入的问题。我们过去建设,总是强调在白纸上画画,这是一种现代性的思维。实际上,白纸上画画的情况很少,除非把既有的一切全部推倒重来。我们总是在既有的现实上增添一些新的东西。

在城市里,有一群人在这里居住、活动、建设。这些人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他们一座又一座、一组又一组地建筑房屋。所有新的建筑,在设计时,都是针对既有的环境所做出的对应性安排。它们或者顺应环境以求和谐,或者在炫富心态支配下以求突出从而形成相互攀比;或者是点缀环境以求整体的美,或者是与众不同以彰显独特的艺术追求。所有这些,都留下时间的痕迹,显示出城市发展过程中人的活动的身影。城市建设会有一些规划,但这种规划不是全设计,而是城市增长的路线图,给发展中的城市以总体上的引导,使它按照自身的规律,健康地成长。

最后,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城市为谁而美?城市建设是要追求美的。这本身没有问题。但追求城市的美,也会将城市建设引向歧途。城市是要给人观看的,但同时也是供人居住的。只是给人看,使城市景观化,并不能造成真正美的城市。

我们看一些小镇上的民居,会发现,只有那些真正的民居,而不是现代仿造的假民居,才能使我们感兴趣。我们去少数民族地区,那些真正的土楼、竹楼,苗寨、羌寨,要比民族风情园里的假苗寨、假羌寨要漂亮得多。

有些地方为了吸引游客,在风景区里点缀一两个寺庙,那种寺庙怎么看都是假的,不伦不类。有一次,我去扬州的高旻寺。寺里有一位90多岁的高僧,破例出来与我聊了一个多小时。他对教义极其精通,又能与时俱进,将教义在时代和生活中化用自如,这使我感动,也使我佩服。这些年,高旻寺在他的领导下,大兴土木,重建佛塔,建圆形会客大厅,又建五百罗汉堂。所有这一切,都是最新的建筑,但一点也不给人以“擦名片”、造形象工程之感。他们在造自己的佛堂,把一份虔诚的心放了进去。

所有这些,总结为一条:只有生活本身才是美的。一座城市的美,要融入这个城市的活态的生活之中,构成一个活的生活环境,得到城市里居民的认可,使这些人将这座城市当成自己的家园,认同它,拥有它,归属它。这时,城市就有了生命,而这种有生命的城市才美。

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一些城市的主要建筑没有任何创意,是别的城市的低级模仿,居民小区凌乱不堪。但是,如果走进居民的家中,你会发现家家都精心装修过。许多家庭的装修,也许从设计上讲很不专业,但可以看出,都是用心之作。

这对我们的城市建设是重要的启发。避免千城一面,不能为避免而避免,也不必像明星防“撞衫”那样刻意求新求怪。最根本的一条,是要有家园感,像建设自己的家那样用心。

建造自己的家园,让居住在城里的人可游可居,使他们对城市的历史感到骄傲,使他们像打开自己家门迎客一样,建造和展示城市景观,使城市像一个生命体一样健康地在时间中、在历史中成长。这是避免千城一面之道,也是真正的城市美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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