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一个新方案

雅科夫的梯子 作者:(俄罗斯)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


第五章 一个新方案

(1974—1975)

娜拉从机场直接回到穆吉雅那里,她在二楼上又住了两周,没事就闲躺在床上,床上还留着坦吉兹的气味。她浑身的骨头狠狠地痛了十天,后来好了。穆吉雅每天早晨给她送茶来。娜拉装作还在睡觉,穆吉雅就把茶放在匙叶甘松镶木桌面的一张茶几上,然后离开把房门掩上。几乎每天十二点左右,开始从楼下传上来音阶练习曲——那是学生们来上钢琴课。有几个是初学者,弹的是车尔尼练习曲,还有几个弹得已经滚瓜烂熟,有个小男孩每周晚上来两次,他弹得很棒,穆吉雅教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似乎在弹贝多芬的某个奏鸣曲,但娜拉记不起来究竟是哪一首。肯定不是第十七奏鸣曲,也不是最后的三首奏鸣曲……娜拉上六年级时就不去音乐学校了,属于中途辍学。她在音乐上没有很高的天赋,但音乐的记忆力很好,这是父亲的遗传。

穆吉雅的钢琴音色很好,但音量不大,声音较轻……一听到音乐她身上的骨头就觉得不怎么痛了。早上醒来后,娜拉自言自语说,今天站不起来,明天也许会吧。但是第二天照样站不起来。有时候,穆吉雅还走到门口来叫她吃饭。第五天娜拉下了楼。穆吉雅什么都没问,娜拉内心很感激她。只是现在她才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她的脸,那张脸显得仪容高贵,虽布满轻轻的皱纹,可双颊还微微泛出绯红,她按照高加索方式把头发用浓指甲花染料染过,在头顶上盘成一束,两条腿又细又长,脚上穿着尖细的高跟鞋,走路踏出嗒嗒的节奏……坦吉兹在这里待的时候,娜拉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位少言寡语的姑姑,甚至都没有很好地看过她那座稀奇古怪的房子。此刻,她在楼下坐在一张铺着酒红色的丝绒桌布的桌子旁边,穆吉雅把一个小盘子放到桌上,盘子里是两片夹肉面包和一个削了皮、切成状似小船的两半苹果。

“打从我丈夫死后,我一次饭也没有做过。”穆吉雅抱歉地说,于是娜拉觉得她俩似乎属同一种人……

“我有生以来也没给自己丈夫做过一次饭。”娜拉心里想着。她这几天里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并且说:

“穆吉雅,请原谅我让您受累了。”

“住着吧,住着吧,孩子。我已经习惯于一个人的生活。我很早就独自生活了,不过,你并不碍我的事。”

“那我就再待几天,好吗?”

穆吉雅点点头。之后,她俩再没说什么话,也无话可谈。

娜拉躺在坦吉兹睡过的床单上,直到几乎闻不到他留下的气味,只是那个枕头仿佛突然间显出他的某种身影,于是娜拉浑身便哆嗦起来。

“这只不过是某个分子,是他的汗分子,”娜拉心想,“可我有一种病,对这种气味极度敏感。这是倒了什么霉?为什么这么短短几天装的火药还能这样熊熊燃烧,留下这么深刻的痕迹,这么大的伤口?如果他是个普通情人,你与他去克里米亚玩一周或在剧组巡演时有过一段罗曼史(去年在基辅曾经有过一个很好的男孩,还有过一位上年纪的卢基扬诺夫,他是演员、色鬼,喜欢刨根问底,年纪几乎大二十岁……),也许就不会这么难受?”但她找不到答案……

这是娜拉与坦吉兹第六次分手,每一次分手都变得愈加难受。

她闻着那个枕头,但已经没有他的气味了,只闻到一种尘土与石灰掺和的潮湿味。她一会儿睡着,一会儿又醒来了。从楼下传来了学生弹的音阶练习曲和穆吉雅的声音:“米沙,弹三度!右手从曲谱上的‘咪’开始!转弹十度!右手从曲谱上的‘咪’开始弹,但要高一个八度!米沙!”

音阶练习曲又开始了,娜拉睡着又醒来,之后又睡着了……

“我不能不爱他,应把他彻底埋葬!只想出来这样一个办法。长痛不如短痛,要一刀两断!让他沉没在大海里或掉在山谷里粉身碎骨……最好还是让他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不,我俩要一起在车祸中死去。两具棺材盖上棺板并排放着。他妻子从第比利斯来了,身着一身黑丧服……我妈哭得痛不欲生。维嘉带着神经兮兮的瓦尔瓦拉一起来了。就连瓦尔瓦拉也在哭!”这时她却笑了,因为她婆婆受不了这种场面,也许,她把参加娜拉的葬礼当成出席某个节日盛会……可怜的人儿……两个疯子……不,全是一场可怕的胡闹。

娜拉似睡非睡,梦中不是接到了坦吉兹去世的电报,就是撕了他的护照,或是把他的上衣丢到污水坑,或是塞进了垃圾桶,就是摆脱开他了。在第二周,她开始给自己考虑一种新的生活。离开剧院,这是一件事;还要想出某种新的事儿去干,这甚至不是去少先队小组(早就邀请她去了)教绘画,而完全是另一种工作。要去接受新的教育,要去搞化学或者生物,或是成为一位出色的裁缝……不行,不愿意与女人们一起工作。总之,她暂时还没有给自己找到一件合适的事去做。不过,一个有趣的想法突然闯入她的脑海,于是她开始慢慢地习惯,小心翼翼地去适应……这纯粹是为了自己……之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又过了三天,娜拉从空空的床上爬下来,前去与穆吉雅告别。穆吉雅吻了她一下,希望她再来,希望别忘掉她。姑姑的举止令娜拉吃惊,因为她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坦吉兹!娜拉很看重她这点。

她走出那个封闭的小院,穿过兹纳缅卡小巷去到阿尔巴特广场。一切都在身边。娜拉走得很慢,因为(原来是)浑身没劲了。空中的小雨下个不停。走过了阿尔巴特广场,就快到家门了。在门洞口遇见了女邻居奥尔加·彼得拉科娃推着儿童车。娜拉帮着把儿童车推进了电梯。那位女邻居已不年轻,四十岁开外,她已有一个相当大的女孩了,十五岁左右,瞧,她又新生了一个婴儿。

“你怎么这样瞅着我?这是我的外孙女。我的娜达莎生的。你难道不知道?整个楼的人都知道!”

这自然是一个放荡的女中学生作的孽。她大概还在上九年级。真有意思。我九年级的时候……也找到了一个超人……尼基塔·特列古博斯基。因为我那时大胆,不懂羞耻,还自负得很,可生孩子?那时候要是有了多半会堕胎!

娜拉向儿童车里看了一眼,只有一个小鼻头露在玫瑰色小帽外面。

“好俊啊!”娜拉夸奖那个小家伙。她随手把儿童车往电梯里推了推。“你上去吧,我步行走上去。”

“俊什么呀?长得全像他爸爸!瞧,小鼻头长得像个亚美尼亚人!”她用一只手撑住要关住的电梯门,还是要把自己的话说完,“全家人在那里简直高兴得转圈圈,就是说,他们是亚美尼亚人!”

娜拉步行爬上了四楼,当走进自己的家门时,已确信如今能给自己安排一种有意义的、之前尚未有过的生活。

房门上了两道锁,这表明妈妈来过了。因为娜拉自己通常只锁住下边那个锁。妈妈与丈夫安德烈·伊凡诺维奇很少来莫斯科。在厨房的餐桌上留着一张字条:“娜拉,阿纳斯塔西娅·伊利因尼奇娜、别尔齐欣娜和齐芭给你打过电话。我们星期五晚上来,留下来过星期六。吻你,妈妈。”

只是弄不明白,这指的哪个星期五,是上一个还是上上一个。每周的星期几和几号她全都记不得了。

她没进自己的房间,而直接去了浴室。好久没有好好洗个澡了。她躺在浴缸里甚至打起盹来。她总蒙眬地觉得坦吉兹要闯进来,想让她知道他的存在,娜拉总是把他赶走。他当时把安东·巴甫洛维奇[1]及其身穿褐色衣服的三姊妹派来了,这是他的错误,因为三姊妹情绪忧郁,生活不幸,她们把她渐渐地推到一种没有感情,只有难题和需要做出决定的残酷生活中……她着急了,从水已变凉的浴缸站起身来,站到了拧开了热水的龙头下。

“我有了一个新方案。”她自言自语,之后从浴缸跳出来,用绒毛浴衣擦干净身子,因为忘记拿干净的毛巾了,因此浑身感觉到一阵透心凉。

“今天怎么也不会是星期五,很可能是星期三。现在我就去‘肠子’商店一趟——人们这样称呼在尼基金大门附近的那座有长长的售货大厅的食品商店——去买点吃的,再给维嘉打个电话,真是个忠诚的维塔西亚[2]!他是个可笑的丈夫,他俩就连一天也没有在一起生活过,况且也不可能在一起。他是个才子,但性格自闭,癫狂。他俩上完中学就立即结婚了。那根本谈不上爱情,完全是一种算计。确切点说,是一种愚蠢的报复。这点她想显示给谁看?是给尼基塔·特列古博斯基……大约在五年后,她在‘蓝鸟’咖啡馆与尼基塔·特列古博斯基邂逅了,他耸耸肩,以运动员的步伐走到跟前,好像两人昨天才分手,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天啊,一个十足的白痴!一个塑料的人体模型!你这个糊涂蛋,爱上了什么呀?可这怎么办?坦吉兹同样属于超人类型!哪怕能遇见另一种类型的人也好哇……他们全是充满荷尔蒙的魔鬼!新方案!一个新方案!维嘉,维塔西亚!”

她打了电话。过来接电话的是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她立刻就把话筒转给了儿子。她不想与娜拉对话。婆婆对娜拉恨得要命,根本见不得她。无论儿子还是母亲,两个人都毕竟不大正常,只是表现的形式不同。

“维塔西亚,你晚上能过来吗?”

“好的……”

“也许,我这样做不太好?可要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他?就是想试一把。不对,嫁给他绝对正确。万一能生个天才呢?那么就不会说这是孩子的胡闹行为……”娜拉想。

快到傍晚时雨下大了。娜拉穿上带风帽的上衣,跑到“肠子”商店买香肠去了……要给丈夫买点吃的。

坦吉兹走后已经一年了,甚至过去一年还要多。娜拉把生活中的一切彻底变了个儿。她不希望留下过去生活的痕迹,希望在今后永远不会有什么大火、水灾和地震之类的事情发生,因为应当学会生活,应当活下去,而坦吉兹永远走掉了……永远见不到的还有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像米开朗琪罗创作的雕像大卫一样的浮雕般的手臂,身上的异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狭窄的臀部和像狗一样的细腿,永远也不会再排那部伟大的、置人于死地的剧作……

他们之间没有通信的习惯。只是坦吉兹偶尔单方面地给娜拉打打电话。或是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在第比利斯的生活,或是他们多年的全部关系就像某个特别珍贵的东西被封存起来,因为这个东西无法与娜拉所不知道的坦吉兹的生活混在一起。在后一种生活里,既有他与一些女人的来往,也有与某个有时帮他摆脱麻烦的、大的犯罪分子的亲属关系……娜拉收到坦吉兹唯一的一封信,那是他走后过了半年,他在波兰的叶·格罗托夫斯基[3]的工作室待了一个月之后。那封信的字歪歪扭扭地写在好像是一张包装纸上,纸是褐色的,看上去很旧。他向她保证,说自己改变了信念,从前的一切已被击成碎片,而碎片看来要胜过完整的东西……他在信下方写了一句:“应当谈一谈。”但这次谈话过了两年之后才落实。

尤利克已经会走了,但走得摇摇晃晃,有时还坐个屁股蹲儿。


[1] 这里指契诃夫。契诃夫的全名为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2] 即维嘉。

[3] 格罗托夫斯基(1933—1999),波兰的戏剧导演,戏剧理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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