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同班同学

雅科夫的梯子 作者:(俄罗斯)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


第六章 同班同学

(1955—1963)

维嘉·切勃塔列夫该挨揍,真该揍他一顿。但他运气不错,挨打的是另一个学生,叫格里沙·里别尔。但是,打得不厉害,而只是意思一下,触及点皮肉,有人更多的是想表示一下讨厌这个犹太神童。维嘉和格里沙都是神童,不过,格里沙是个犹太小男孩,胖乎乎的,粉红的小脸,而维嘉的个头很高,身强体壮,往往能用一种完全不解的神态化解大家对他的不满。维嘉的上嘴唇稍稍翘起,露出一排密集的牙齿,这让他具有一种温和的表情。他在一定程度上有自闭症,性格“有点古怪”,他的亲妈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就是这样评价他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是位农村妇女,生活朴实,可脑袋瓜好使,她从家庭女工一直奋斗到当上房管所的秘书,她甚至凭着从前做家庭女工的人际关系,在维嘉入学之前就带着他去找过认识的一位老教授,后者告诉她,说她的儿子根本不是低能儿,甚至很可能是个才华横溢的人,但有一些特殊的癖性。这样的孩子生在世上的凤毛麟角,因此应以极其耐心的方式去对待他们:倘若方法正确,在这样的儿童中间会出现一些大学者,假若方法不正确,他们就会在封闭的生活中碌碌无为……瓦尔瓦拉听到这席话后欣喜万分,她对自己儿子从未动过一指头,且对他精心呵护,盼望他将来能有大的出息。何况,她自己也是从人生逆境开始,后来才有所成绩的人。她在几个待她不错的主人家干活的同时,还能学完七年制中学的课程,又从城市公务事业技校毕业,弄到了一间房子。后来,已经在房管所工作的时候,她在市中心又弄到单独的一套公寓,当然,那座几乎沉入地下的居民楼离果戈理临终的故居不远,她的那套公寓又在地下一层,有人将之尊称为勒脚层。这就是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的仕途之路——好像是自来水管道工一步登天成了院士。因此,她对自己这个儿子寄予很大的希望,尽管他并非是十分圆满的爱情的结果。况且儿子也没有辜负自己母亲的期望。维嘉刚上学那几年,女教师抱怨他上课不注意听讲,生活闲散,不能与其他孩子打成一片,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把那些日子挺过去了。等到上了五年级,当代数和几何代替了简单的算术,维嘉便扬眉吐气,神采飞扬了。数学教师立刻发现了他与其他所有学生的不同,开始派他去参加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于是,维嘉第一次开始扬了名。

那位老教授言中了!维嘉并不注意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而凡是一切需要动脑筋思考的东西,他的反应迅速敏捷,还表现出对一切知识的渴望。他的记忆力非凡,天生具有逻辑思维能力,可在感情方面迟钝,甚至压根儿就缺乏幽默感。他的大脑里怎么能出现这样的短路,这不得而知。但正是由于这种短路,他能在抽象的数学领域里无比幸福地驰骋,可任何一篇文学课文,从童话故事《小红帽》到儿时看过的《李尔王》只能让他深感困惑,因为他认为缺乏逻辑,牵强附会,无论主人公还是作者的行为中的因果关系业已破坏。

同班男孩们踢足球、打水仗很少能引起他的兴趣,班上唯有格里沙·里别尔能与他谈得来。他俩构成了一个十分滑稽的双人组合:小格里沙的个头儿虽不及同班的男孩们,可体重大大地超过他们,他整天就像一颗小球围着个子细高的维嘉团团转,还经常要向维嘉证实着什么。维嘉则是默默地听着,点点头,挠挠前凸的脑门儿。维嘉从格里沙口中知道了许多有趣的事情,因为格里沙的父亲是搞物理的,经常与自己儿子讨论许多问题。格里沙生性好与人交往,甚至多嘴多舌,因此他俩是可笑的一对——喋喋不休的小球和沉默不语的细高杆儿。同班男孩们学过《堂吉诃德》之后,就开始叫格里沙“桑丘·潘沙”。这样叫他很确切,因为他的体形正好像那个人。多亏了格里沙,维嘉最终才认识了自己的同班同学们,因为他之前根本不注意同学们的存在,以至于就连全班同学的名字都叫不来。

上五年级的时候,男校与女校合校了。维嘉几乎没有察觉令年轻人血脉偾张的这件事,况且女孩子的目光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唯一与他偶尔说两句话的女生是娜拉。他俩的交往全看在文学女教师兼班主任薇拉·阿列克谢耶夫娜的面子上,娜拉天生喜好文学并喜欢阅读,她让娜拉在文学上帮维嘉一把。

在补课过程中,他俩并没有处成朋友,但至少是相互认识了。这样一直到九年级,娜拉都在帮他。维嘉让娜拉感兴趣之处在于,他敢于评论任何一部文学作品,还能准确无误地或是指出某个比喻不恰当,或是指出整个人文科学不严密和缺乏逻辑。他的俄语课和文学课的成绩从来没有超过三分[1],但由于他是历届中学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冠军得主,大家在许多方面就原谅了他。

班里的同学们不喜欢维嘉,女孩们都认为他好“想入非非”,但他并不是什么想入非非,他的想象颇具特色,在这段时间才激发出来。况且,他的想象只是在那个没有女孩,甚至都感觉不到有她们气息的领域里驰骋。

上七年级时,班上流行了一阵风,就像起水痘一样,男女学生全都交起朋友来。女孩们为男朋友争风吃醋,吵架哭泣,男孩们为争女孩打起架来比平常更凶,就像微电荷悬在空中一触即发。维嘉从来不为此与男生打架,女生对他也不感兴趣。

男孩们争风吃醋,都云集在尼娜·克尼亚杰娃和玛莎·涅尔谢香周围。尼娜是个刚显出美人坯子的女孩,十四岁的玛莎已出脱成一个早熟的东方美人。还有几个女孩长得也不错,虽也引起男孩的注意,但他们对她们的兴趣不甚强烈。娜拉不属于那些女孩之列。但也有个男生——可爱而风趣的格里沙在追求她,娜拉全然看不上格里沙。她从小就显示出独立自主的个性,可这次却随波逐流了。尼基塔·特列古博斯基符合女孩子心目中美男子的所有标准:走路潇洒,笑容可掬,待人和蔼,需要时也会发狠。因此,几乎无人是他的竞争对手,其余的男孩尚缺乏赢得女性芳心的男子汉气质。班里一半女孩一看到尼基塔就想要与他繁衍后代,娜拉也是这样想的。早在上六年级时,她就神魂颠倒地爱上尼基塔,上八年级后就不管不顾,毫无羞耻地与他开始了真正的性爱生活。娜拉深信在床上能发现一个多么神奇的世界,因此在几个月期间,凡遇到方便的机会她都会幸福地委身于这种发现。后来,尼基塔竟在娜拉那里留宿。虽然阿玛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不吱声,但她内心的慌乱依然可现。

两个年轻的情人把这个秘密整整保守了一年。九年级开始,学校里开始有人悄悄议论,甚至流言四起……很有可能的是,尼基塔在男同学面前吹嘘了自己的本事,这件事情最终让老师知道了。班主任薇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以教师身份找娜拉谈话,希望把这场业已传开的丑闻压下去。薇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心里忐忑不安,她一边用手挠着波浪形秀发,一边简单地从道德角度开始了这场微妙的谈话……可娜拉并没有让老师把话说下去。她冷冰冰地说,她不打算在这里讨论自己的私生活,至于说她与男人们(她就是这样说的)关系问题的事——“与男人们”!(薇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又立刻使劲地挠了挠头)——与别人毫不相干,这事只涉及她本人和另一个人,在这里她不打算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一句话,这不是您该管的事!

薇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觉得十分委屈,她决定把事情弄大。学校党组织负责人埃列奥诺拉·阿济佐夫娜提议举行一次非例行的教务会议,专门讨论九年级学生的未成年人犯罪问题。他们把犯错学生的家长叫来参加会议。“罗密欧”表现得比较怯懦,当众悔过了自己与女生发生过关系,同时说出了一个相当令人信服的理由,说在这件事情上并非他主动,而自己多半是个受害者。“受害者”的爸爸是位冰球教练,身体块头壮得像个三开门橱柜,他满脸通红,冲着阿玛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揭露了一番。他对犯错误的未成年女孩母亲的家庭生活了如指掌,那时阿玛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与安德烈·伊凡诺维奇还没有结婚。就是说,她与一位有妇之夫有染,与会的教师已让绯闻弄得瞠目结舌,从特列古博斯基口中又知道了一个新的绯闻。娜拉瞥了母亲一眼,她脸色灰白,神情沮丧,坐在教室的一角,她生平从未受过如此突如其来的奇耻大辱。那个老公猪竟敢如此羞辱她的母亲!娜拉觉得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火红,她突然发作起来。后来,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对特列古博斯基的父亲,同时对到会的教师骂了些什么,反正是“奥热戈夫词典”[2]里没有的那些词汇。她一把抓起母亲的手,把门砰地一摔就走出了教室。不久后,她就被学校开除了,这点甚至都未经过开会通过。

第二天,娜拉因血管充血两眼通红,她就像个起跳前的跳伞运动员,浑身上下穿得紧绷绷地去学校把有关文件拿回来。之后,她闭门三天不停地号啕大哭。阿玛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想去安慰她,但娜拉拒绝接受母亲对她身遭不幸的任何同情。可怜的阿玛丽娅因这个惩罚受到的伤害也不亚于自己的女儿。娜拉更多地也是为母亲感到委屈,而不是为自己,她更加生安德烈·伊凡诺维奇的气,因为他把自己的情人置于一种难堪的处境,她也恨死了尼基塔,可同时又想他马上、哪怕此时此刻与她进行罪孽的做爱操练,这也许会消除学校给她带来的一切不快。

从这件事得出来一个重要的人生经验:首先,她决心不像母亲那样,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绝不与有妇之夫有染。其次,她懂得了爱会让人变得孤独无助,身受伤害,还明白了出于个人安全的考虑,应当把性与恋爱关系分开。再次,她告诫自己:我不希望别人怜悯我。况且我自己也不会怜悯自己。

在学校公示牌上贴出娜拉被开除的告示那天,娜拉大闹教务会议的消息在高年级学生中不胫而走,同时在校门口发生了一件不算是打架,而可以说是冲突的事件。格里沙·里别尔在门口叫住了也像自己一样经常迟到的尼基塔·特列古博斯基,一本正经地对他说:特列古博斯基,你真是个混蛋!

格里沙抡起了一只手,真想狠狠地扇特列古博斯基一个耳光,可他的这个戏剧性的手势尚未得手,尼基塔已经抢先在前,冲着格里沙那张软绵绵的小脸就是一拳。后来,并没有决斗,因为格里沙已经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倒地时头又碰到了校门的铁把手,而尼基塔穿过敞开的校门,一溜烟跑上了三层。他的家就在学校旁边,因此是学生中唯一不穿大衣来上学的,不管是什么天气都是如此……格里沙满脸是血,校医把他送到最近一家外伤诊所。格里沙的颧骨上留下了一个伤疤。他解释说是自己摔了一跤,颧骨碰到门上了……伤疤就像一个小对钩,这是他最初暗恋娜拉的标记,这个对钩他保留了终生。

娜拉被学校开除一事,维嘉一周后才知道,而且是她亲口告诉他的。他去到她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问就坐下了。然后他掏出了文学笔记本,该轮到学冈察洛夫[3]了。

“好,我们今天来看奥勃洛莫夫[4]吧。”

“怎么,你还想让我辅导吗?我已被学校除名了!”

不知怎么,他竟没能注意到一个炒得沸沸扬扬的、人们在男女厕所里议论纷纷的事情。娜拉当下就笑了起来。她把自己与特列古博斯基的那段艳史讲给他听。维嘉坐了大约有一刻钟,两人不但没有心思去谈奥勃洛莫夫和“奥勃洛莫夫气质”,而且再也无话可说。他喝完了一杯加了五勺糖的茶水,把给他拿出来的食物全部吃完,又把冰箱里的东西一扫而光,之后向门口走去。他这次突然登门让娜拉很快乐,她追上了维嘉请他再来,假如还需要写作文的话。维嘉的造访让娜拉心里更美滋滋的是,甚至娜拉同班的女生中谁都没来看过她。不过,她与班上的任何一位女生都没有处成朋友。要说女朋友只有齐芭——玛琳娜·齐普科夫斯卡娅一个,娜拉与她不是在学校而是艺校相识并好上的,那一年娜拉上了艺校。

维嘉定期到娜拉家里来,但次数并不很多。每当他在门口出现时,娜拉怎么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常来她这里,总不至于为了喝杯茶吧!况且,他本人也解释不了干吗要来。多半是受某种惯性的驱使,或者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文学,娜拉,作文……就这样,他去娜拉家一直坚持到年末,第二年夏天他们的见面才算终止,这也是一种十分自然的结局,因为学校里的课程已经结束。

夏天,娜拉轻而易举地考上了戏剧艺术学校。从新学年开始,她每天乘Б路无轨电车去斯列坚卡大街[5]上课。从无轨电车线路到学校的各门课程,这一切都让她很感兴趣。她最主要的收获是,碰到了一位大师级的老师阿纳斯塔西娅·伊利因尼奇娜·普斯登采娃,还有图霞这位真正的戏剧舞美教师。在娜拉看来,图霞是现代理想女性的体现。学习戏剧舞美很有意思,因此娜拉甚至庆幸被学校开除了,不然的话,她还得在教室倒数第二排的课桌上枯燥地坐上两年。

唯一给她的生活罩上阴影的是自己的外貌,她从来不满意自己的长相,这种感觉在那一年尤为突出。不过,戏剧艺术赋予她对待生活的一种新态度!于是娜拉开始了探索新的生活方式的试验:开始浓妆艳抹,头发几乎推成秃瓢,体重还下降了——并非有意,但她喜欢这样。小脸蛋儿胖乎乎的,毕竟会让人想到脸色粉红的洋娃娃,而颧骨下消瘦的脸颊很时髦,很酷。她开始保持自己消瘦的体形。有一次,她对自己说了“我不爱吃这个”,就此告别了吃甜食的习惯(顺便指出,这个禁忌她保持了一生)。后来,她仿佛确实不爱吃甜食了。可她开始吸烟,抽得很多很凶,但没感到任何的快感。阿玛丽娅清理烟灰缸里的烟头时,几乎带着一种哭腔说:“娜拉,你就是喝酒也比抽烟强啊。抽烟对身体有害不说,烟味也让人很讨厌!契诃夫说过,吻抽烟的女人就如同舔烟灰缸。”娜拉挥手一笑说:

“好妈妈!反正我也不会与契诃夫接吻……”

一般来说,她还是很愿意接吻,需要在爱情上有某种小小的收获,最好这种收获要多几次。她冷静地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身边的小伙子不少,但最招人喜欢的一个男生是装潢专业三年级的,叫热拉·别津斯基,虽说他长得不像尼基塔·特列古博斯基那么帅,但做派有点让人想到尼基塔·特列古博斯基。别,可不需要这种派头!尤其在一些超人身上。在未来的布景管理员、灯光师和音响师中间,颜值一般或者长相看不下去的男子就多了去了。娜拉没用多久就几次轻易得手。这种得手无须多大的代价,这点娜拉心知肚明,但在人生的这个时期她感兴趣的是做爱的技术层面,因此每当场合适当,她与差不多相配的每个男伴操练这种新技术。每得手一次,她的女性自尊心就高升一次。

在这帮人当中,维嘉原本是个无意中的猎物,况且他还是个知道感恩的猎物。他这个猎物是在帮他写有关《静静的顿河》的作文那个区域落入娜拉手中的。他万万料想不到,在世界上还有一种快感会与数学分析无关……于是,为体验这种新鲜的快感,他准备丢掉一部分极其宝贵的数学时间,也全然不顾已上十年级了,更何况他还要准备入数力系的考试。对于他这位历届数学奥赛的冠军得主来说,数力系是个最高的目标。他俩开始频频见面,名义上还是补课,但内容却大为改变了。

在维嘉身上没有任何游戏人生的影子,凡他着手做的事情,他都十分真诚、严肃和认真。在维嘉身边,长相好坏这个问题已完全不再让娜拉感到不安:因为他根本不去注意娜拉所做的种种努力,让自己美一些,有好模样,能博得男子欢心。他只发现了她的头发剪得不像女人……

维嘉(她叫他维塔西亚)在娜拉生活中固定的出现,让娜拉以某种方式摆脱了因自己长得丑而产生的不安。就连男人喜不喜欢她这个问题也从她的日程表上去掉了。他俩各自忙于自己的学习,当排满课程的生活中出现了空隙,两人便在娜拉家里幽会,一切都很轻松,每次都很成功。他俩没有什么可聊的,何况说到底他们幽会也不是为了闲聊啊!

学年快结束的时候,娜拉突发奇想,倘若在那场闹得满城风雨的被学校开除的事件之后,她身着一身洁白的衣裙,头戴婚纱,以维嘉的新娘的身份出现在中学生的毕业晚会上该多么好玩啊。那确实会逗人开心!要让那些老家伙羡慕一下,也让尼基塔难受难受,我倒要去看看他们!她还提议与维嘉结婚,当然是开个玩笑而已。维嘉并不觉得娜拉的那个想法怎么好玩,倒是她提出结婚一事也没有破坏他的人生计划。何况,他自己关于人类普通生活的一些观念,主要是从母亲的嘟囔中听来的,多亏母亲他才形成了一种观念,认为婚外的性关系几乎等于犯罪,至少是不对的。

于是,他俩没有告知任何人就去了结婚登记处,并递交了一份结婚申请。

结婚申请书被收下了,但结婚证没有立刻批下来。娜拉低下头,把一只手攥成拳头放在肚子上,低声地对办理证件的一位女办事员说,自己有理由要急于办证。那个女办事员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何况这种情况在办证中又不是第一次。他们遇到了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办事员大婶,她也善解人意。她给他们解释了一下办证的程序。在娜拉的努力下,因新婚夫妇尚未达到法定结婚年龄而引起的一切来自官僚主义的阻力都被排除了,这多亏了艺校一位高年级同学的鼎力相助,他想出来弄假介绍信、假车票和其他一些并不复杂的假文件,结果在7月初,他俩新领的护照上盖上了一枚所需的印章[6]

后来,娜拉改变了穿白连衣裙的主意,因为她考虑到在毕业晚会上,有许多女孩会穿上白色连衣裙把自己扮成新娘的样子,因此她没有穿白连衣裙,而穿了一件古怪的戏装。

娜拉与维嘉手牵着手出席学校的毕业晚会,一进门她就向全校宣布他俩已经结婚。她的穿着怪模怪样,在身穿亮色的、几乎像是穿着婚礼服的女孩们中间,她的样子就像一只落在雪地上的乌鸦:一条磨得破旧不堪的黑短裤,配着一件完全透肉的黑衬衫,外面套着一件从斯坦尼斯拉夫服装室借来的白缎束身鲸须背心,精心策划的效果达到了,对两年前那场闹剧还记忆犹新的教师们为之一震:是把她撵出去,还是让她在这个毕业晚会上舞一段?因为是她自己剥夺了自己参加这场晚会的权利。娜拉这个女孩的放荡、无赖真是名不虚传。

这个戏剧场面,娜拉结婚的消息以及她在毕业晚会上的出现,给格里沙留下了极为强烈的印象。他绝没有料想到,蔫了吧唧的维嘉在爱情这方面会这么得手……格里沙对娜拉的那段学校爱情早就消失了,留下的只是颧骨上的那道伤疤:让他印象更为深刻的是,维嘉怎能对自己唯一的朋友隐瞒了自己与娜拉关系的秘密?更别说结婚的消息了……

教师们认为维嘉是娜拉的又一位受害者。维嘉并没有发现娜拉身穿的那件古怪的戏装,他只盼望着一件事,那就是这场正式活动仪式尽快结束,那么他就可以与娜拉一起去她家,把门一关开始干那件他有时觉得比解数学题更为有趣的事情。娜拉并没有向尼基塔·特列古博斯基这边看,那位也下不了决心往她这边走,只是眨巴着两只浓眉下的羊眼。娜拉策划了这场精彩的结婚节目正是给他看的。遗憾的是,娜拉本人并未因此得到任何的快感。

他们两人很快就把这场一次性的表演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对新人的父母只是大约两年后才知道了这种奇怪的结婚,既不能将之称为虚假婚姻,但也不能称为正常的婚姻。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因这个反常行为感到很不自在,也困惑了好久,后来她不再困惑了,代之是对儿媳的一种真正的怨恨,但娜拉并没有直接发现这点。她俩是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下认识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很不喜欢娜拉,似乎这是一种永远的反感。阿玛丽娅得知女儿秘密结婚一事,只是双手一摊说:“唉,娜拉!根本无法让人猜到你的一些把戏!”

维嘉偶尔会给娜拉打个电话,之后两人见个面,但两次见面之间,娜拉并不记得有他的存在。有一两次,她把自己盖着已婚印章的护照拿给一个女友看,多半是为了一笑了之,可她是已婚妇女,这个身份让她摆脱了折磨着身边其他女孩的那种不安。

结婚第三年,娜拉有过一次疯狂的罗曼史,那场罗曼史持续了两周。这是她第一次不是与同龄人,而是与成年人的婚外恋,那位导演跑到图霞的工作室祝贺她已度过的生日。导演在第一个晚上还有点躲闪的意思,可娜拉简直像个轮子一样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他架不住女人的软缠硬磨,于是慢吞吞地同意了。他一向对丰乳肥臀、满头浓发、大脚丫的女人感兴趣,而那些两腿纤细、耳廓透明、嘴唇贪婪,头发几乎推光的女孩令他见后生畏。可这样的女孩最近在戏剧界很多,因此迄今他都在自卫。但这个晚上他累了,喝了些酒,被女人的话弄得心软了,失去了警戒,几乎是不战而降。本来,莫斯科的任何艳遇都不在他的计划之列,但这个女孩缠住他不放,他们有两周都无法离开,一直黏在一起。后来他走了,带走了对自己的敬重和对娜拉的感激。娜拉用自己炽热的爱在他身上唤起了那种潜藏的、当然是用于另外某种事情上的力量。

娜拉留在莫斯科,心里没着没落的,她试图填补一个窟窿,可说白了这个窟窿就是她自己。她与尼基塔·特列古博斯基的那段往来本应当让她从中汲取很好的教训,但看来并没有教会她什么,因为她再次堕入了情网。可现在她已经知道了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把几个追求自己的男人调动起来,在不同地方以各种姿势与他们在床上翻滚,可坦吉兹这个鬼东西对她还是不离不弃。娜拉那时真的希望与坦吉兹结束关系,可无论他还是她都未料到,这段恋情竟然持续了一生。

娜拉与维嘉在那一年几乎没有见过面。有一次,他俩在地铁站附近恰巧碰上了,两人又热乎了一阵子。安德烈·伊凡诺维奇在这段时间里终于把离婚手续磨了下来,阿玛丽娅也从设计局离职,她在那里几乎干了二十年绘图员,他俩去普利奥克斯科-杰拉斯自然保护区的乡下生活了。起初,他们还不时地来莫斯科,后来在当地翻盖了一处房子,屋里设备齐全,还养了家禽,因此来莫斯科愈来愈少了。

维嘉又开始常到娜拉这里来,有时候还留宿不走。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虽久不见儿媳,可对她的怨气有增无减,然而娜拉对此并无察觉。这也让婆婆感到窝火,这究竟是什么婆媳关系?她曾有心把心中郁积的一切全都说给娜拉,甚至痛快地吵一架,可一直没有这种机会,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何况坦诚地说,娜拉一辈子也没有赏给婆婆一个把心病一吐为快的机会……


[1] 俄罗斯学校使用五级计分制。三分为及格,四分为良好,五分为优秀。

[2] 著名语言学家奥热戈夫在乌萨科夫《俄语详解辞典》基础上编纂的一卷本《俄语详解词典》,1949年第一版问世,在苏联时期十分通用。

[3] 19世纪下半叶俄罗斯著名小说家,代表作为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

[4] 小说《奥勃洛莫夫》的主人公。

[5] 莫斯科戏剧学校所在的大街。

[6] 此处指结婚印章。俄罗斯人结婚登记时应在自己的护照上盖此章,以证明已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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