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我一直是人群中的异类

一个人的西部 作者:雪漠 著


21.我一直是人群中的异类

几十年过去了,生活教会了我很多,我懂得去尊重一些规则了,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要想做成一件事,就必须遵循一些规则。可是,规则只是我的工具,如果它们想要改变我,让我变成另一个人,我就会立马退出那游戏。因为,我的目的不是那游戏,更不是赢得那游戏,而是在游戏中享受生命,自由快乐地完成最好的自己,做好我该做的事。所以,我一直是人群中的异类。

安分守己的凉州人不喜欢异类,尤其不喜欢那些非常优秀的异类。这固然是人类共有的劣根性,但凉州人在这方面表现得特别明显,已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就是说,他们会理直气壮地攻击异类,还会轻易将这种情绪上升为集体无意识,所以,在凉州,公开挤压异类的人,是不会受到舆论制约的。

在《西夏咒》里,我写了一个女飞侠雪羽儿,她就是异类中的典型。她非常优秀,功夫也好得惊人,就遭到了村里人的排挤,尤其是一些女人。雪羽儿的命运,代表了很多凉州异类的命运。这里有那么优秀的文化,却始终发展不起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制约。

关于凉州,我写了很多散文,其中介绍了很多,因为写得多,写得透,写出了独特视角的凉州,也引起了不少的争议。需要说明的是,我笔下的凉州,仅仅是雪漠笔下的凉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凉州,智慧不同,看到的凉州就不同。孰好,孰坏,难下定论。其实,也无需定论,我们要尊重每个人的发言权。就是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凉州,才构成了这个世界的丰富。

我就是雪羽儿那种人。从小,身边就有很多人看不惯我,他们总是觉得我很奇怪:习惯怪,想法怪,处事方式更怪。我身上最怪的是什么呢?是那种不肯屈服的坚持。从小到大,有很多人都想改变我,找我谈话的领导也不少,可我从来没有改变过,为此,也付出了一些人们所认为的代价。在这一点上,我跟雪羽儿很相似。

我们的另一个相似之处是,在身边的环境中,我们都显得很出色——注意,是“显得”,而不一定是“真的”。

我不但记性好,武术、音乐、表演等都有天分。当时,我还加入了学校的宣传队,经常参加文艺演出。全公社的学校每年都会集中会演,每次会演都像一次盛会,整个公社的人都会聚在一起,非常热闹。

最初,我只是羡慕那些排节目的孩子。他们排节目时,有时会需要一些伴唱的,我当时只希望当个伴唱的。我们上课时,时不时会有一些孩子被叫去伴唱,我也总是期待下一个就是自己。身边一个个孩子走了,一个个孩子又回来了,却没有我。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那是一段漫长而焦虑的等待,也是我幼小心灵的一种渴盼。

终于,有一天,有人叫我去伴唱,我一去,就成了固定的伴唱者。

在我的小学生涯中,让我受益最大的,并不是文化课,而是排节目。在那段日子里,我背下了很多快板、歌曲、相声之类,天分得到了最大的发挥,形象思维能力也得到了充分的训练,这为我后来的写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记得,当时,我就喜欢写文章,我的作文还常常作为范文在班里朗读,而且,我常在不知不觉中,就记下了许多文章。

曾有人问我:你什么时候有了当作家的理想的?我仔细想过,只记得本来如此,却想不出啥时候有了那清晰的理想。在我不知道啥是作家时,就开始学习写文章了。天性中,我对文学的兴趣就很高,这是我以后成为作家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初中时,没人教我,我也不知道啥是作家,但我已经开始收集资料了。现在,我仍保存着很多初中时期收集的民歌,还有一些民俗资料。

可惜的是,除了课本、贤孝和排节目,在我记性最好的那时节,我却再也找不到可背的内容了,也没人能告诉我,我该背诵什么,该如何训练写作。直到十五岁进城之后,我才发现了这一点,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好在,我可以用后天的努力来弥补。

童年的我,除了课本和贤孝之外,记得最多的,就是舅舅传给我的那些神秘文化。内容有道家,有佛家,也有萨满。所以,对佛道文化,我是有童子功的。别人眼中的许多生僻内容,在我看来,却是常识,这让我有了另一双观察世界的眼睛。

后来,我想叫陈亦新也了解这方面的内容,他却嫌它们不究竟。我说,叫你了解它,不是为了叫你用它,而是要你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套了解世界、解释世界的哲学和文化,以后,你会有另一种眼光,也能进入另一个世界,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是非常有益的。

有一段时间,我不想再读那些境界已不如我的书,但过了那个阶段,当我进入了另一种境界时,却能在很多书中,都发现不同的营养。那时节,我的看,同样不是为了用,而是为了有另一种看待世界的眼光。我也想透过那些书,进入作者的世界。每一本书,都代表了作者自己的世界,那世界,高不过他的心,但是在有心人看来,总是能汲取一些营养的。所以,我在训练学生们的鉴赏眼光时,也会告诉他们,把一些书当成垃圾的人,实际上还不懂读书。当然,在不懂分辨书的好坏时,最好读一些能让自己升华的书,像一些文学经典,要不,你在学会读书之前,就会搞坏胃口的。

后来,陈亦新真的受益了,他有了一种眼光。在莫言写出《生死疲劳》的五年前,他就叫我用六道轮回来构思一部小说,我却说,我写了,也没人敢发的。但后来,莫言不但写了,发了,还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获奖理由正是:“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可见,我的习惯思维——也有正在写《西夏咒》腾不开身的原因——让我错过了小说结构的另一种可能性。但是,那种可能性,其实已经渗透到我后来的其他作品中了,那些作品,似乎都有着六道轮回的影子,都成了一种象征,所以我的每一部小说,虽然它们在形式上有不同,但都渗透了那种精神。

我后来的作品,实现了文学另一种可能性,有评论家说,它们进入了世界文学的视野。所以,很多东西,有时候,在当时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用,但就是那诸多的无用,铸就了一个作家独有的格局和世界。在我的眼里,世界上不存在无用的东西,只缺乏善于发现的慧眼。就如凉州贤孝,它在西部的某些官员眼里是垃圾,而在有识之士眼里,却是无上的珍宝。观念变了,看到的世界也会变的,对任何事物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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