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40522 致朱奎元

汪曾祺书信全编 作者:汪曾祺


440522 致朱奎元

奎元:

收到来信,已近一周。我早想给你写信,远在你信到以前就想写了。可是我没有。我试动笔两次,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也是因为近来相当忙碌。我又得教书,又得写文章。教书不易偷懒,我在一个制度之中,在一个希望之中,在一个隐潜的热情环围之中。写文章更不能马虎,我在这上头的习惯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多么矜重于这个工作,我像一个贵族用他的钱一样用我的文字,又要豪华,又要得体,一切必归于恰当。因此,我的手不够用,虽然我的脑子,我的心是太充沛,太丰足,我像一个种田人望着他一地黄金而踌躇。大体上说来我的精神比较你走开时年青得多,我直接触到许多东西,真的,我的手握一个东西也握得紧些了,我躺在床上觉得我的身体与床之间没有空隙,处处贴紧。然而因此我也没法写信。

连烦忧也年青了。

昨天晚上细雨中回来,经过一座临街小楼,楼窗中亮着灯火,灯火中有笑声,我一听就听出来,那是L家孩子。我想,我把手上那个纪念戒指扔进去。我想那戒指落在楼板上,有人捡起来,谁也莫明其妙,她是认得的,……我简直听见戒指落地的声音,可是我一路想着已经到我的巷口了,虽然我的戒指已经褪在手里。

昆明又是雨季了。据说昆明每隔五年,发水一次,今年正是雨多的时候。你还记得我们来昆明那年,翠湖变得又深又阔,青莲街成了一道涧沟,那些情形不?今年又得像那个样子了。那,怎办?

独立小廊前,看小院中各种花木在大雨中样子,一时心中充满忧郁,好像难受,又很舒服,又蹙眉,又笑,一副傻相,一脸聪明,怪极了。

我认识L家孩子正是去年雨季中程未艾时,那个时候就快来了。想想看,快一年了,真快!我住这个小院子里也快一年了。院中各种花一一依次开过,一一落去,院中不住改换颜色,改换气味,这些颜色气味中都似溶有我生命情感在内。现在珠兰的珠子在雨里由绿而白了,我整天不大想出去。远处有鸟雀叫,布谷鸟听来永远熟悉,雨也许小了点,我或许又会漫无目的出去走走。一切自自然然的就好。

(有一天大雨中我一个人在翠湖里走了一黄昏,弄得一身水,一头水,水直流进我眼睛里去。)

我已经够忙了,但我还要找点事情忙忙。我起始帮一个人编一个报,参与筹谋一切。我的小说一般人不易懂,我要写点通俗文章。除了零碎小文之外,有计划写一套“给女孩子”,用温和有趣笔调谈年青女孩子各种问题。现在正在着手。印出来之后寄你看看。

我并未放弃暑假出去走走打算。不过这件事与我的编报不相妨碍。那个主持人很能干,有眼光,我只要看他弄得上路了,随时都可以放手。

密支那克服了,我高兴。不过我不一定到那里去。也许我跟一个人徒步到滇南滇西一带玩去。若能坐驮运车,随处游览,自然也好。

我还是穷。重庆那笔钱已经接洽好,我已经接到家里信,说已送了去,可是那边一直不汇来!不过不要紧,我已经穷出骨头来,这点时候还怕等吗。你只要想我不久就可稍稍阔起来,有两件新大褂,一双皮鞋,一双布鞋,有袜子,有手绢,有纸笔,有书,有烟,有一副不穷的神情,就为我高兴吧。

我想给你买两本书,我知道你要书。即使你不要,我也要寄给你。我不能设想没有书的生活。

你的国文,我以为没有一个具体办法或简便办法很快的弄得很好。不过是多看,多写。而且,乱看乱写。随便什么都可入之于目,出之于手,只要是你喜欢的。因为我们已经大了,所喜欢的即便不是最好的,也是不坏的。而且我像你自己所信任的一样的信任你,你有taste。

你的信虽然乱些,仍是生动的,言之有物的。

至于文言,那是容易事情。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写点东西,我逐篇看看,改了再给你寄回去。

我十分想念阿宁。我每天想去看L家孩子,每星期必想到去看阿宁。你考虑她的教育,自然很是。不过往回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严重。而且,谁能于此为力呢?换一个环境,换一种教育,一定会比这样好些,好得多吗?真正贤明的教育家怕也会踟蹰。

我告诉你,我那笔钱中有一个用处早在计划中了,就是到海口的旅费,阿宁的糖果玩具和书。

昨天路上看到阿宁姨娘,她在车上认出了我,我装作没有看见她,装作我不是我。

我老是装作不是我的。

有一次方继贤太太不是说我没有招呼她吗?我说我没有看见她。我没有看见才怪!

不行了,我要出去走走,虽然雨又大起来了。

你看我的字,我一直没有把心弄得像L家孩子的头发一样平伏,我的心像陈淑英的走路一样。

谢谢你那个用三个人照顾我的心。其实我会照顾自己,只要不穷。我想写两个长篇小说,像这样的生活可没法动笔。能有张静之家西山那座房子住着,我一定写得出来。

把张小姐照片给我看看。我的报出版,文章印出来会寄她一份。

曾祺

五月廿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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